外祖母的三寸金蓮
(2005-12-31 05:31:59)
下一個
外祖母16歲嫁進外祖父的家門,剛到三十歲就掌管了家政,這時她已經是6個子女的母親了。
外祖父家門第顯赫,祖上郭中衡在順治16年曾中過狀元,這是在鐵城有埠以來900年間唯一的一個殿試狀元,憑著這塊狀元府第的扁額家族一直顯赫了足有十代光景,中間卻再也沒有能夠參加京試進入仕途的後人,一直到了鬧革命的年代才又出了一個名垂青史的人物郭子祥,不過也就折騰了幾年就被國民政府砍了頭,所幸他是外祖父的遠支,並沒有貽害到外祖母正在執政的家業。
外祖父的父輩共有弟兄三個,除了生有11個女兒,就是落下了外祖父自己一個男丁,大戶人家的男丁成婚早,女孩兒出閣也早,到了外祖父成婚的時候,就成了三家宅院共同操辦一樁婚事了,趁外祖父的爺爺還健在,曾外祖就抓緊的下了聘禮,擇日就給外祖父成了婚。因為祖上有遺訓:“凡無子嗣者須盡承家業繼與有嫡男者”。
迎娶外祖母的日子是六月初六,正好是她十六周歲的生日。
和外祖母同時嫁人的是同一條街南頭邴家娶的新娘薑氏。。
迎娶郭家新娘的儀仗是從東關進城,接娶邴家新娘的隊伍是從西關入城,兩支迎親人馬則都要分別從南北街口進入各自的家門,按說兩家的娶親時辰是錯開了的,可曾外祖父喜歡擺譜,他指使著迎親儀仗從東關進城途經縣衙,招惹的人群都站在衙門前的台階上看熱鬧,有的孩童還索性爬到了衙門兩側的石頭獅子上,弄的當值衙役都叫苦連天,管家郭海隻好忙不疊的賠不是,塞“紅圓”——也就是現如今人們所說的“袁大頭”,主家為了圖吉利,就把辦喜事所使用的銀圓用紅紙粘貼兩麵,打發和分送給分量稍重點的人情。奏樂的看到人多,也就越發的買力,嗩呐笙鑼的弄的震天價響,兩家居住的北寺街離著西關近,邴家的人馬就先行到了街口,郭家在街北首,邴家在街南頭,兩邊的奏樂儀仗這下可就飆上了,吹嗩呐的鼓起腮幫子憋足氣力搖頭晃腦,敲銅鑼的把個胳膊甩的長長的且高舉著鑼麵,禮炮煙花的此起彼伏,把個城裏鬧騰的是人人皆知,家家都曉!最有意思的是那些在街中間看熱鬧的人們,他們不用挪動多少路段就能看到兩邊的熱鬧,看看南邊的再看看北邊的,真真的大飽了眼福。
兩邊的新媳婦年紀都差不多,又是同一天過門,儀仗行頭也差不到哪裏去,全因了邴家祖上出過一個娘娘,雖不比皇後貴妃們顯要,但總是皇上身邊的人,雖然這娘娘是外戚,對娘家人也沒有庇護了多少時日,但無論怎麽說,人家也是大戶人家!既然旗鼓相當,那就得看新娘的儀態容貌了——
邴家新娘那天是穿著一身的大紅衣裙,裙裾幾乎拖地,更顯的新娘腰身細長,右手攥著兩個圓圓的龍眼,左手被伴娘攙扶,從下轎到邁門前的火盆,一路走去真格的是“裙擺楊柳風,蓋頭遮姿容”,驚羨的女看客們無不竊竊生妒,男人們個個都互通眼神,對邴家“滋嫉生恨”!當新娘被伴娘攙扶著走近火盆時,新娘不禁有點猶豫,因為裙擺太長,兩隻手都握著東西不得空閑,伴娘順勢就替她提起了衣裙下擺,這下可不得了了,大家分明看見了新娘的雙腳居然是天足,而且那雙腳還出奇的大!
郭家新娘的轎子剛在大門口停落,就迎來了震天的雷炮和火銃的聲響,那些用鐵匝捆就的雷炮和火銃都是由係了紅稠帶的木墩樹杈固定在院牆頂端周遭的,為的是不震傷人和走火傷人,而且炮口和槍筒都是朝天排放,很是壯觀。在禮炮和槍聲中,還夾雜著此起彼伏的火鞭和衝天而起的二踢腳以及竄天猴,新娘就是在這個時候由伴娘攙扶著走下了花轎。當新娘邁動金蓮緩緩前行的當口,伴娘不失時機的為新娘撩撥著剛蓋過腳麵的紫紅衣裙,那雙真正的三寸金蓮就毫無遮掩的展露給了人們,搶奪了眾人的視線,果然是“繡弓裹玉足,蓮步生光華!” 在人們的讚歎和驚羨中,郭家新娘也就成了我的外祖母。
外祖母還未成為我的外祖母以前,自幼就喜歡偷聽學堂的人唱書,也偷學寫字——還有了一手好針線活兒,算命的先生曾經說:這小姐長著好一幅福相,不單有富貴,還善教子女,且能財權在握,福祿壽都能占全,可有一樣,要想占全了福祿壽的話八字生來就得硬生,本來福和壽命裏就帶著的,這個“祿”字卻令家人不解(後來二舅英年早逝,政府給她的撫恤金和養老金一直讓她享受到死,這也算吃了國家的“俸祿”):她的八字也叫算命的吃了一驚:六月初六。算命的就此打住就不再言語。
外祖母嗜煙如命,還曾學抽了一陣子大煙,在外祖父的挑唆下,把祖上的幾百畝良田折騰的還剩了不到百畝,外祖母性情剛烈,一天她突發奇想,帶了兩個丫頭和一個家丁就上了城北山後,她讓家丁把她捆綁在看瓜棚的柱子上,兩個丫頭輪番送飯,家丁把老套筒裝滿火藥放哨,四周下了雷藥(土地雷),把方位畫成地圖讓丫頭揣著好來回方便,恐誤踩了雷藥,生生的呆了半個月戒了大煙。
外祖父喜歡結交紈絝子弟,天長日久未免就惹事生非,還染上了吸鴉片的惡習,欠了不少的賭債和大煙錢,因為外祖父是大戶人家,不好逼債,外祖母也已經掌管了家政,賭館和煙館就結交了城外北山的土匪麻三,謊稱被綁了票,讓外祖母拿兩千現大洋贖人,外祖母就揣了銀票隻帶了夥計小廝柳木上了北山。麻三有個嗜好,就是喜歡女人的小腳,據說還學袁世凱的陋習,用小腳女人的繡鞋套上酒杯暢飲把玩。有次,嘛三搶了一家大戶人家,發現睡在廂房的小姐鏽足小巧,就想帶人回山享用,不想這個小姐手裏早纂著一把剪刀,聲稱如碰到她的身子就自盡了事,這時看家護院的和別戶的家丁已聞訊糾結,帶人捆綁已來不及,麻三就命令一土匪強脫下小姐的繡鞋帶回,說完就轉身召集人馬準備撤離,沒想那個土匪見麻三離去後竟想占哪個小姐的便宜,小姐誓死不從,即不讓土匪靠近,也不讓土匪抓她的鏽足,還用剪刀劃破了土匪的手腕,土匪大怒,拔出腰刀就砍了小姐的左足,然後扒下小姐的繡鞋匆忙趕上隊伍回山,麻三見繡鞋上沾有些許血跡,就問是何原因,土匪支吾了半天就隻好說了實話,麻三罵了一句“奶奶個熊!”就讓人把這個土匪雙手剁掉扔到了後山的石崖,這石崖是石匠們開采墓碑或蓋牌坊石料的山凹,刀削般的石崖斷壁深深地令人見了頭暈目眩,麻三說:“這個鳥熊,你砍了人家的腳,我就剁了你的手!”
為了不使土匪注意,外祖母就專門套了一雙大鞋子,以防萬一。到了北山,土匪們見了外祖母的姿色都竊竊私語,外祖母即使再潑辣也沒見過這麽個陣勢,心裏一慌,腳下就發軟,沒等看清踩上了什麽東西就摔翻在地,右腳上的套鞋也飛落一旁,可憐那雙小腳就展現在了土匪們的眼前,飽了土匪們的眼福。外祖母的腳真稱的上三寸金蓮,周正小巧,尤其是那雙鏽著荷花圖案的繡花鞋,外祖母花容失色,慌忙去揀拾跌落一旁的套鞋,手還沒有抓到,卻被一個人搶先撿了起來,是麻三!
麻三看了看那隻套鞋,又看了看外祖母還沒有來得及用裙擺藏蓋好的鏽足,長歎一聲道:“有這麽個重情義有美色又舍己為夫的女人,一生欲何求!”說完就命令手下人:把人讓她領走,告訴那幾家賭館和煙館,以前的賭煙債務一筆勾掉,不要再提,郭家的宅院今後更別去靠近和騷擾!說完又瞅了一眼已經被外祖母用衣襟蓋好小腳的部位,轉身離去。
- 外祖父發誓不再賭博和再進煙館。
外祖母雖未再吸過大煙,但從此卻和水煙袋難舍難分,她哪個水煙袋是娘家哥哥從杭州花大價錢買回來的,通體白銀,似一隻孔雀形狀,孔雀的脖頸和長嘴做了煙嘴,兩隻腿一隻做了煙座底,一隻當成了把手,翹起的尾巴是裝盛煙絲的地方,整個雀身則是水煙循環的煙膽,煙袋的周遭是精雕細琢,尤其是孔雀的兩隻眼睛,是用紅綠相間的翡翠鑲嵌,猶如活物,當時喜好舞文弄墨的縣長都令人把這一寶物寫進了縣誌:“郭門張氏不喜旱煙,獨衷水煙,其兄乃鄉裏富紳,赴杭州商事競得一水煙之具,煙具乃孔雀形體,純銀造就,羽翼層疊,滑亮泛影,輕吸則浮羽微動,重吸則翅翼有聲,雙目乃翡翠鑲嵌,輕搖則會張合活動,置之則現流光異彩。”
後來,杭州曾來一巨商,聲稱是煙袋主人的胞兄,因其弟嗜煙而染鴉片,欠債而偷賣祖傳物品,懇請外祖母能讓其完璧歸趙,並說要用雙倍價錢買回雲雲,經一番客套之後,外祖母端坐在堂屋的一把楠木椅子上,猛吸了幾口煙,然後把孔雀煙袋往桌子上一放說:“按說我應該物歸原主,可這個物件我已經用的順手,不想離開它,你要是成全我的話,我倒可以再給你雙倍的價錢把你所珍藏的另外一個買回來!”巨商大驚失色,即而言道:“夫人是如何得知鄙人還有另外一件煙具?”外祖母輕笑道:“世間萬物都無外乎內外陰陽,上下之別,左右之分,缺一則不成雙全,就象我坐的這把楠木椅子,價格不菲,氣勢也不凡,可它就是一把,不能成對,你可給我尋回另外一把?”說完她輕離坐椅,緩走幾步又轉身看著那把剛坐過的椅子。巨商這才看清楚那把楠木椅子和旁邊的另外一把是不成對的,兩把椅子雖外觀相同,但行家或明眼人仔細審視就會看出兩把椅子並不是出自一個匠人之手!外祖母瞧著巨商已經把眼神斜瞄著她衣裙下的小腳上,就稍提高了聲音說:“這把椅子的主人家離我並不遠,就在本縣,但它的主人卻已經作古數百年,且你我對他們的名字並不陌生!”“誰?”巨商猛然一激靈,忙把眼睛從外祖母的小腳上移開疑惑的問。“李清照和趙明誠!”外祖母邊說邊又拿起孔雀煙袋來端詳。
當天晚上巨商喝的酩酊大醉。臨走前,巨商和外祖母的哥哥說:“胞妹天生麗質,且有數件傳世之寶,難得呀!更值錢的還有——”巨商左右看了看又壓低聲音說:“還有她那雙世間難尋的繡足---”
邴南奶奶和外祖母雖是同年,但她倆卻一直的叫著勁,因為有一件事情總讓她耿耿於懷。
那年的清明節,城裏的人都到城北山去上墳,快晌午的時候,就聽見山後的北山上響起了槍聲,緊接著就看見三三兩兩的人從山後奔跑過來,還夾雜著一些人的呼喊:東山的李七下來了!這東山的李七和北山的麻三向來不和,平日裏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他們卻都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從不進城擾亂民宅,倒不是他們懼怕那些大戶人家的家兵,而是都考慮到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古訓,怕惹惱了官兵和鄉紳日子會更不好過,因為曆史上有過被剿山的事例,但他們相互之間卻經常鬧些小摩擦或小火拚,這次又不知是為何原因相互追逐到了城北山附近,郭家和邴家的塋地相隔不遠,正在上墳的人聽見槍響就趕忙收拾家夥倉皇逃竄,那邴家大奶奶生來就是一雙大腳片子,等不得家丁整理轎子,就撩起衣裙邁動大腳撒腿就往山下的城裏跑,狂奔的速度倒比那些男丁們還快。
而外祖母則要等上轎後男丁們抬上她才可以逃下山回城,這樣速度就差了一大截,沒等到山腳就碰到了從斜路上過來的一夥土匪檔住了去路,家丁們隻好放下轎子,一陣風吹過掀動了轎簾,匆忙中那風又把轎簾子吹起來搭拉在了抬杆上,早露出了外祖母的雙腿和那雙小腳,一個土匪眼尖,剛要喊叫,卻被一個騎在黑馬上的漢子抽了一鞭子:“是郭家的大奶奶嗎?快走西門進城”。騎黑馬的漢子叫道。
是北山的土匪頭子麻三!
邴家大奶奶回到城裏就咋呼著說外祖母遇上了土匪,起碼是雙足難以保節,沒想到外祖母這麽快就回到了城裏,惹的外祖母惱怒衝天。從此就處處和邴家大奶奶叫勁兒。
邴家的大兒子做生意,大舅就去開綢布店,她的二兒子當兵,外祖母就送二舅上了部隊,邴家的三兒子到日本留洋,小舅就去了英國讀書——
土改的頭一年,在外經商的大舅托人捎信說:“我在外急用銀兩,望速賣田產及兩處閑置宅院,外佘耕畜給佃戶,廉賣餘糧兌現銀——”又說,速遣散家丁護院和婢婦,並派人送匯票至他在某某地某某處所雲雲。外祖母堅信大舅決不會沾染賭煙,更不會作奸犯科,這封信是必有因由,因為自她掌政以來,大舅從未如此大膽的指派她做任何事件,更何況這是變賣祖業的不肖之舉!信是大舅親筆,毫無虛假,第二天外祖母就開始了變賣家產的壯舉,而且外界的人都聞風得知,外祖母夫婦的大煙又燃上了,城裏更有人言之鑿鑿的說,外祖母的家人又購置了好幾杆煙槍。
不到半年,土改開始了,邴家從外祖母家所購得的臨街宅院都做了浮財,數百畝良田也被工作組做主分給了貧雇農,而外祖母卻作為“土地出租”者躲過了這場血腥之災,她嗒著哈氣似是懷著歉意的看著台子上被批鬥的邴大奶奶,還有邴大奶奶身後的那把用三百大洋從她手中換取的純楠木椅子。
邴大奶奶沒有被批鬥而死,卻得了風濕病和哮喘病。
其實她兩個都有病,外祖母得的是氣管炎,邴家大奶奶到了冬天就喘不過氣來,而外祖母則是因吸煙過量才導致氣管不好,於是她們就相互比拚著壽命。
度過了好幾茬波瀾壯闊的變革和運動,外祖母和邴南奶奶都進入了風燭殘年,剛有了點平穩的日子要過,邴大奶奶卻沒有熬過外祖母的壽命,已然去世,為了不讓外祖母傷心和讓她硬支撐些日子,大家就把她抬到當年做防空洞的地窖裏,說是上級讓搞演習,先應付一會兒,一直到出喪的完畢後才把外祖母抬到上麵,並仍然對她說:邴大奶奶還活著!
外祖母過88生日的前一天,整個家院和親友都忙著壽辰之事,她的精神也格外的好,她看了看北牆上的大鍾,差兩個時辰就是六月初六。她曆數了若幹年的輝煌,又看著床頭上擺放的那盞被文革後期退回來的早沒了孔雀眼睛的水煙袋------
她突然問道:哪個老太婆還沒有死?大家說,死了,死了,前年就去了!外祖母聽後竟然流下了幾滴請淚:我,我本來是想死在她前麵的,我為什麽到死還要和她爭呢!
外祖母是在悲喜參半中過世的,哪天城裏最好的鞋店正好給她送剛做好的黑色繡花布鞋,她掙紮了幾下想接過來,卻沒有挪動成身子,隻好嘟念道“三寸金蓮,正好三寸”!臨死前,她臉上還帶著笑意,眼角旁卻留著幾絲清淚,仿佛是記憶起她早年以往的輝煌,或者是為她的對手留有些許的悲涼,但無論怎樣,她死的很安詳!
北牆上的鍾響的格外沉重和悠揚;時間剛好到六月初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