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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非: 心網

(2004-08-26 09:32:46) 下一個
短篇小說:心網 作者:雅非 亞馬遜的祭日快到了。我把她寫給我的信拿出來看啊看的,終究看不出個所以然。我依然不明白她為了哪一種原因必須要將自己消滅。八月底的那一天,她東庭墳場裏孤零的墓碑前將出現我的身影。我將與她共同回憶她在陽世上做出最後壯舉的那一刻,我將再次問她那一刻我問的那個致命問題。那天,天空裏飄著毛毛的細雨,我們在細雨中有點兒矯揉造做地慌亂起來;我們朝一個什麽地方奔跑過去,然後就碰撞在一起做愛。做愛後,我們氣喘籲籲、大汗淋漓。我忍不住再去吻她,卻被她滾燙的嘴唇再次點燃,所以我問她:“還要麽?”都怪我。誰讓我一見到她就象烈日下俯臥的狗,隻能張著嘴喘氣呢?怪我太性急。也怪亞馬遜除了用灼人的目光讓我忘乎所以外,什麽也不做。其實,她的小巧玲瓏的棕色背囊裏當時就放著這封信。如果她先告訴我,她給我寫了這封信,我的心思一定會被信分去一半,從而減少一半的衝動,使衝動沒有機會成為衝動;我一定不會急不可奈地拽著她跑進離碼頭不遠的小樹林,在樹林深處像頭餓狼猛撲向她。我想,如果亞馬遜告訴我,她在離開我的一周內給我寫了一封永恒的信,我一定會用一隻臂膀摟住她,和她一起輕盈地飄進那片小樹林,並讓她坐在我身旁,求她用她甜美的嗓音把信念給我聽。天哪!一定是魔鬼,那時一定是魔鬼攝取了我的靈魂,讓我結結實實地錯過了聆聽亞馬遜的享樂。我不會忘記,亞馬遜,她做愛做得用心、做得投入、做得嘴唇到了滾燙的地步。她以為,隻有喝進那一小瓶藍光習習的飲料,隻有借著那藍色飲料的涓涓細流,才能撲滅她心底再次燃起的欲火。在最後的時刻,她伸出右手來摸我的臉,說出下麵的話:“可憐的大衛,你進了我的圈套。拿去這封信吧。它是我為你我創造的紀念。”          * * * 大衛, 我不在,你要“好自為之”。我的眼睛跟隨你到所有的地方。不要對我這種姿態耿耿於懷,我實在是情有獨鍾、情不自禁。   看來我得從頭說起。   有一種要從○○年說起的欲望。難以克製。再加上,我耳邊響起你美麗的聲音:“要說就說吧。沒有誰會阻止你。”你想過嗎,大衛?○○年到底是結束還是開端?都八月了,這個問題還是沒有人關心,更沒有人回答。我現在才知道人們為什麽躲避它。因為○○這個奇妙的數字廣闊而博大,像那邊那片國土。它孕育著結束,也孕育著開端。世上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種結尾、多少種開端,並且種種的結尾和開端肯定可歌可泣,真正意義上的可歌可泣。為了某種原因,我死也要把○○年認作世紀初,而不是世紀末。   八月以前,對我來說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意味著結束。我等啊等,等得好苦,等我的靈,等我的光。可它們躲在一個地方,無情地笑話我、打擊我──以它們調皮到無賴的執拗的逃逸。為了使生活顯得更正常、更沒有受到影響,我每天在規定的時間吃飯、采購、打掃衛生、看書、鍛煉身體、上床睡覺,甚至在同樣的時間以同樣的方式做愛。可我不但沒有得到安定和自足,反而更加惴惴不安。我甚至忘記了自己在等待什麽,隻是清醒地體驗著等待。我想我完了,○○年是我的終結了。我應該勇敢地麵對事實,鎮定地接受和處理死亡,讓自己的死放出哪怕隻有一點點的光輝來。當然這又要等,要等關於死亡的靈感,來給死亡送一個好看的終。我虔誠地等,等自己的誠心幫助自己達到目的。就這樣,一直到八月,我的○○年由一種不為人知的悲壯感伴隨著渡過。   完全出乎意料,又好像不完全,我等來了你,大衛。一想到我等來了你是一個板上釘釘的事實,我就欣喜若狂,我就私下裏享受死去活來的快感。你看,大衛,若狂的欣喜和死過去再活過來的快感都是不祥的極端,我每次一感覺到它們,便又試圖回避它們。你帶給我的就是大起大落、大動大靜的無法克製的情感。我不得不對付它,不得不想方設法地對付它。你一定知道這有多難。我在大西洋中的這個小島上給你寫信就是對付自己的辦法:我想要拿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以緩緩的堅定步伐走進風起雲湧的天地,去征服、駕馭。你要和我一起祝願我成功。  · · ·   來這個島的人大多吃穿不愁、養尊處優。你看他們的臉就知道。個個曬得白裏透紅,紅裏藏棕,再在上麵永久地印一個寬容的笑,這就顯出他們富有感染力的現代感。每次我看到他們,都在他們臉上讀出一行字:我是生命的主宰。我知道這絕不是他們在我臉上可以讀到的。在這個島上,我常覺得自己臉上現著急切、焦灼、好奇和憂愁,我時而在灑滿月光的鵝卵石小路上、時而在夕陽西下的海灘上踽踽獨行。我時刻準備著,如果有人問我你的心情為什麽和我們不同,我就說,因為我的皮膚對陽光有不同的反應,而且我的鼻子長得太圓了一點兒。我想像著我的聽者搖著頭,不滿意地走開,因為覺得受到了我的愚弄。我不能怪他或她,因為那的確不是一個正經人對一個正經問題應該給予的回答。   真正的答案我告訴你,大衛。我主動告訴你,不管你願意不願意聽。我主動告訴你,因為你不生活在可以問我這樣一個問題的環境,恐怕還因為我覺得你一定也有同感。   此時此刻我不想拐彎抹角,但我不能不顯得稍微走一點兒題,因為要講一回心靈的事。比較複雜的心靈的事。   你知道我這兩天在讀昆德拉。自從讀昆德拉開始,我幾乎每次跟你對話,都提到他。有一次,我還挑釁地對你說,我愛上了昆德拉。你好像沒有聽出其中挑釁的口氣。當然,你無可非議。男人的動人之處是思想。男人隻要有思想就打動我,就讓我身不由已地跟隨。跟隨他,以靈魂,以肉體。昆德拉是這樣的男人。   我這樣拜倒於昆德拉是由於他所說的那一番關於小說的話。小說,就是昆德拉掙飯的行當。他那一番話的驚人之處在於他把小說發展史與現代歐洲發展史相提並論。在時間上和意義上都相提並論;他讓小說看起來比曆史本身重要而且偉大得多。他說,當現代歐洲的曆史隻對科學情有獨鍾的時候,小說則開始了對人性的挖掘和探索。這裏就引出他吸引我的思想:小說對人性的這種探索是一種明知故犯的探索;小說明知道探索的終結不會是肯定的答案,便用一種不知道終結的語氣和方式去探索;而不知道終結的語氣和方式必定是猶疑的、試驗的、令人捉摸不定的,有時甚至是挑剔的、批判的、玩世不恭的。在昆德拉看來,這一切始於偉大的塞萬提思,他氣憤地向人們疾呼:你們在“低估塞萬提思的遺產”!大衛,你讀讀下麵這一段,我想你會承認他所說的:“笛卡兒把‘思考的自我’作為一切事物的前提,所以他獨自地麵對世界。這樣的態度不愧為是黑格爾所稱的英雄的態度。塞萬提思把世界當作模棱兩可的一團,認為必須麵對的不是單獨的一個絕對真理,而是相互矛盾的多數真理的整體(這些真理表現在多個叫做‘人物’的想像的自我當中)。把‘未知的智慧’當作自己唯一可以確定的認知,這要求並不亞於笛卡兒式的英雄氣概。”也許是為了“圖解”自己的話,昆德拉表示了自己對人們錯誤解釋塞萬提思的《唐·吉珂德》的固執行為的反感。理性主義者在《唐·吉珂德》中尋求對唐·吉珂德的朦朧的理想主義的批判;理想主義者在《唐·吉珂德》尋求對同樣的理想主義的讚美。“兩種解釋都是錯誤的,因為他們在小說的中心搜索的是一種道德立場,而不是一種探尋姿態。”   大衛,現在你該知道昆德拉為什麽讓我佩服地五體投地了!男人說出來的話多是大話。我不敢說類似的話別的男人沒說過,但我敢說絕沒有一個能說得像昆德拉這麽透徹、這麽漂亮的。我看到他說的下麵這段話,就完全地不能抵抗他如此男性的思想和如此扣人心弦的形像表達:“小說的道路與現代曆史的道路是平行的。回首一看,你會覺得它很短暫,甚至很有局限。不是嗎?唐·吉珂德經過三百年的旅行,竟以一個土地測量員的身份回到了那個村莊?他曾經開始了他自己所選擇的冒險經曆,而現在在城堡下麵的村莊裏,他毫無選擇;……。”這個昆德拉,他提醒我們,卡夫卡是歐洲現代小說至今為止的最後一位偉人,卡夫卡的小說是現代小說至今為止所創造的最高高度。   我想,昆德拉一定會像卡夫卡那樣“名垂青史”的,為了他的創造和他創造性的言論。你大概又會說我在“方”人家,像我曾經這樣“方”過你一樣。我沒有料到“名垂青史”對某些人有恐嚇性質,它使他們一聽到就坐立不安。不過,在我接觸的“眾生”裏麵,這個詞有的是或公開或隱秘的吸引;它使他們坐立不安地躍躍欲試。因為我知道,這些人隻要一在他們的靈魂深處真正停止與這個詞調情,他們的生命就終結了。大衛,在我看,你在以自身的經曆證實我這一說法的正確性。你說你不過是想遊戲一回時遊戲得痛快一點、高明一點、認真一點。你這樣的話打動了我,攫住了我,讓我看到你身上創造的魅力。如今的世界充滿著形形色色的遊戲之人,但認真遊戲者恐怕並不是無處不在。你吸引我的大概正是這種認真的遊戲精神,因為我活到今天,連遊戲的勁頭都沒有了,更別說認真地遊戲了。我的遊戲精神早已被生活的漫長、動蕩、多變、不測、震驚、失望以及看似永不會變為真實的夢幻給徹底磨滅了。這“滅”的感覺就在八月以前鋪天蓋地朝我襲來。我不得不“處理”它。 也許,遊戲的創造可以幫助我。我創造盧浮、我創造荷蘭,我還創造北海;我創造她們的目的是要她們一起來為我滅頂的終結打一回幡、送一個終。   盧浮、荷蘭和我終於還是一起來這個島了。我知道我是一個能以某種力量帶動別的女人的女人。盧浮先前並不想來,但她實在是很同情我,因為我哀求她來的時候眼睛裏幾乎流出了眼淚。  “亞馬遜,別這樣。我去就是了。”盧浮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眼神一如既往地溫柔。 “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島上可去可玩的地方是很多的。隻有一個星期。還有甚麽擱不下的?”我聽見自己簡直是在耍賴。 “去就去,不過要講清楚是純粹為了你才去的,亞馬遜。你總是不屈不撓,哪怕是毫無道理。”荷蘭對我總是這樣舌槍唇箭的。   我沒有足夠的資本計較荷蘭的刻薄。她畢竟是自願上我的當的。 我想你是知道的,大衛。我求她們、騙她們來,隻有一個小小的動機,那就是我不要她們兩個背著我跟你對話、跟你通信、甚至跟你見麵,我不想為她們提供背信棄義的機會。這你也許不知道:我們說好了的,誰也不準獨占了大衛。用盧浮的話說,就是“留一個本色的大衛在這變了色的世上”。說到這兒,我想起你起初竟以為我們是一個人,還說,亞馬遜,你為什麽總是改名字?你叫亞馬遜叫夠了嗎?荷蘭惡狠狠地回了你,說,大衛你怎麽這麽糊塗?我是我,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職業婦女和一個恪守婦道的家庭主婦。盧浮是世上最後一個守著純情過日子的美麗絕倫的小婦人,你竟拿亞馬遜這個狂野的名字來“玷汙”她!你真是該遭到我們的遺棄了。你當時快嘴快舌地說了些“小子不敢犯上”、“沒料到世上竟會有你們這樣的一群”等諸如此類的話,就不再追究我們了。你是對的。世上的很多事是不應該也不可以追究的。   離我不遠,盧浮單薄的身子在海風中搖曳,讓人有一種心要破碎的真實感覺。這種感覺來自對她的了解:盧浮集柔、弱、愛於一身。她是水,是一股天外流來的無名的水。她讓誰也得不到,卻讓跟她交往的男人從她那裏掬一捧美麗的遺憾,心滿意足地離去。此時,她正朝布滿夕陽的海岸那邊走去。身邊沒有同伴。荷蘭對她來說是太乾脆了一點,太匆忙了一點,尤其是在她正獨自享受著莫名的深刻哀怨的時候。我想,盧浮來了是一件好事。夏日的海水、夕陽的紅輝會溫暖她的。 沙灘上,荷蘭坐在我身邊,兩條腿埋在沙子裏。她一麵用兩隻手不斷地往已經堆滿了沙子的腿上添沙,讓沙子從手心裏緩緩地流下來,一麵朝我側過頭來,眯著眼睛輕聲地對我叫,聲音乘著海風飄過來:“亞馬遜啊亞馬遜,你難道不能對我坦白你正在做什麽嗎?”   “明知故問!你不能閉嘴嗎?”她已經來了,我不必對她太客氣。 “明知故問是一種談話藝術。我得道於此,你一定有很重的嫉妒心,像你對我擁有的一切,物質的和非物質的。”   我不能忍受她的趾高氣揚。我拿我的筆使勁地一下一下地戳著放在我膝頭的筆記本,朝她迅猛地抬起頭:“是的,是的,是的。我向你肯定一千遍!我在給大衛寫信!我在給大衛寫信!”覺得海風微弱得無法把這些話的力量送到入了半截沙的荷蘭那裏,我又大聲地追了一句:“我在做一件你想做而永遠無法做到的事。我在給大衛寫一封長長的情書!” 荷蘭止住了手中流動的沙子,把腿從沙堆中抽出來,緊接著就找到了一個令我難堪的姿勢來對我說話: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朝我跪立起來。她並不朝我的筆記本看一眼,隻繼續用威脅的眼神盯住我說:“亞馬遜,盧浮就要回來了。你看,她被夕陽襯托得很美。你別讓她聽見你的殺人宣言。你沒有權力破壞她!”  我抬頭看。盧浮還在西邊,還在天邊。不過,確如荷蘭所說,她已經在往回走了,並好像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她的身子遠看過去真輕盈如羽毛。我想,可憐的盧浮恐怕在沙灘上連一行腳印都留不下。   荷蘭竟還執著地保持著跪姿,還死死地盯著我,讓我覺得無處逃遁。她發現我的目光已下移到她由於跪姿而可以洞見的此時顯得有點兒沉顛顛的雙乳,才一翻身又坐下去。   “亞馬遜,你不要笑話我。”她聽上去突然像變了一個人。“雖然你我都已經過了山頂,可我卻不如你那樣豐滿。歲月留給我們的時間有限了。還不該善待自己嗎?”   我完全沒有必要地鬼鬼祟祟地朝她撇了一眼。她並沒看著我,而隻是用兩隻手在兩條伸出的腿旁邊劃拉著沙子。眼睛盯著遠處。   “正是這樣,荷蘭。那你教我善待自己吧。”我把一句本想說得咄咄逼人的話說得很溫和。我使我自己驚訝。   “大衛是個好孩子。你放過他吧。別忘了你害過羅馬。” 我明白了我剛才的溫和,那是出於無奈,因為我已料到她要說的話。我早就被她長期不改正對一個事實的看法這一事實弄得毫無辦法了。像荷蘭這樣的女人,最擅長的就是用堅持己見來逃避責任。我該怎麽辦?我總是拿她沒有辦法,因為她那麽充滿著道德力量。即使是現在,我最應該跟她翻臉的時候,我卻不能。荷蘭一輩子都在努力裝璜我,她是我的門麵,沒有她,我隻剩下欲火一團。加上嬌好、可愛的盧浮,我們征服過像羅馬這樣的男人。那時,羅馬真是充滿著愛,可他愛的是荷蘭,說穿了是荷蘭的教養和母性,他更愛盧浮對虛無飄渺的世界如火如荼的純情。他的錯誤在於,他愛她們,但卻選擇跟我做愛。我從來沒有告訴過荷蘭和盧浮,羅馬跟我做愛的時候,一遍遍地喊我“水媽媽”。他一這樣喊,我就假裝到了高潮,使勁地讓他感覺到真實,雖然我知道他正想著的恰恰是盧浮和荷蘭。過後,看著羅馬被“殺死”的樣子,我總暗自懷有一種替天行了道的使命感。 我不理睬荷蘭,繼續在我的筆記本上和你說話,大衛。我知道我這樣做很殘酷,對荷蘭,更對盧浮。可我沒有別的辦法。   荷蘭說,天將晚了,北海的聚會該結束了。我也該回去準備晚餐了。荷蘭的賢妻良母性表現在她在我溫和而無賴的時候就竭力順從我。   荷蘭走了。她消失在木製階梯上的背影又一次感動了我,像已往無數次那樣。   是的,天將晚了。盧浮從天邊趕了回來。她跑著,氣喘不止,手裏揮動著一本小書。   “亞馬遜,我…找到了,找…到了!”   盧浮的話飄啊飄的,飄到我這裏,又飄過我,在已經顯得空寂的海灘上依依回蕩。   我抱住衝過來的盧浮,感到她一向柔軟的肢體強硬了些。 “偉大的昆德拉,偉大的昆德拉!亞馬遜,謝謝你和我分享昆德拉。”她站定在我麵前,從我的懷抱裏掙脫出兩隻手,來翻那本小書。   “盧浮,我知道在哪裏。我知道是哪句話使你激動。”我試圖使她安靜下來。 她已經靜下來了。她迷人的聲音帶著感人的誠意:“不是一句話,是兩句話。‘小說借助想像的人物的眼光對存在靜思。’‘存在的詩意……在於走岔路。存在是不可預測的,是因果關係無法達到的境界。’” 她說完,就往沙灘坐去。她蜷起雙膝,把那本小書放上麵,先是用臉的一側去貼著書,再用兩隻還在顫抖的手把腿環抱起來。她坐著,身體左一下右一下地輕輕搖晃,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將自己融化在感激的深情之中。 我這才明白,羅馬為什麽愛她,又不和她做愛。破壞盧浮,將人共伐之,天誅地滅!大衛,我想告訴盧浮,我在給你寫信。可我不忍。我知道你在她心目中是怎樣地被美化、被神化、被束之高閣、被寄以無數遐想。無論我和你說些什麽,她都會開罪於我,為了我偷偷地把你做一個凡人在褻瀆,為了我在你純清的本色裏攙雜進我渾濁的痕跡。 我把盧浮從沙灘上拉起來,緊緊地摟著她瘦削的肩頭,沿荷蘭去的路,回我們在海濱的家。  夜色漸漸地布滿天穹。我隱隱地覺得是荷蘭的影子在試圖把盧浮和我都悄悄地覆蓋起來。 ·  大衛,她們走了!她們竟還帶走了北海,趁北海熟睡的時候!   事情發生得那麽快,那麽毫無道理,我竟不知道怎樣向你解釋。從盧浮說出的話和荷蘭對我的臉色,我想一定是盧浮看到了我給你的信。她臨走時,從車子乘客座位那邊的窗口向我招手,要我去聽她說一番話。 “記得羅馬說過的話嗎?‘女人隻有兩種。一種是賢妻良母,一種是水性楊花。’荷蘭是前,你是後。像我這種,他竟沒有說。像我這種,不應該存在。存在也是苟且……”   “苟且”兩個字,盧浮說得很經心、很用力,她這種說法令我渾身上下頓起一層雞皮疙瘩。加上荷蘭正用她永遠尖銳、永遠犀利的目光將我無形中撕個粉碎。我感到了自己的粉碎。我想收拾起自己的殘渣,臨陣脫逃。 嬌小而無力的盧浮朝我伸出她的兩隻手,示意要拉我的手。我把我的給她。她把她的放進我的。   “存在也隻好依附。亞馬遜,謝謝你,為了你一向的無限寬容。我輪回轉世時要做你,不再做你的牛馬。”說完這話,她鬆開我的手,把頭朝椅背靠去,閉上了眼睛,好像在努力用意念一點點地消滅自己。   荷蘭回去的理由當然是她選擇盧浮。我們三個人,在需要抉擇的緊要關頭,荷蘭從未背叛過盧浮。她總是拋棄我。我不敢計較她,因為她做出抉擇時,總也同時做出大義凜然的崇高神情來,由不得我患得患失。這一次尤甚,盡管我能感到她心中那股似乎並無來由的深慟。 我唯一不能原諒她們的是,她們竟帶走了北海!她們帶走北海是因為她們揣磨過我;她們掂量出我那一刻不會強行留下北海。北海是我的。她從我的心中生出。我用我的血喂她,直到今天。我是她名符其實的母親。盧浮盡心盡力地為北海的呼吸淨化著周遭的空氣。隻有荷蘭,緊緊看守著自己可以為了犢子不被別人吃掉而自己先將犢子吃掉的殘酷母性;她以為我心裏有了太多的大衛,就乾脆從那裏將北海也連根拔掉,徹底消滅,殘忍地留給我一片大衛的獨有天地;不過她在這片天地裏處處打上了“過期作廢”的血紅色印章。   荷蘭惡狠狠地開啟了引擎,踩響了馬達。她從大開的車窗裏扔給我一句話:   “寫吧。寫完了就還你一切。”   海濱的房子,樓上有一個能看見海、能感到風的窗。窗朝外突去,在裏麵的周圍形成一片狹小的空間。天和其它的一切在外麵靜靜地等候著光明,隻有海時而發出拍擊海岸的低吼,不過也是準確無誤地像一隻趕走時間的枯燥的鍾。   大衛,亞馬遜就縮在這盧浮和荷蘭為她留下的空間繼續寫這封信給你。快一個星期了。快一個星期沒有聽到你的聲音。世界被有線和無線連接得這麽小,她為什麽不給你留一個電話號碼?隻有一個答案:她想折磨自己。她百般請願地想折磨自己。她想在想你想得瘋狂的狀態中完成這封信。寫一封不錯的信是這個叫亞馬遜的女人常做的夢。這個夢不實現,亞馬遜就了結了。亞馬遜一生的故事就成了一個自生、自棄、自滅的女人的故事了。那樣會很悲慘。   是亞馬遜選擇了你,還是盧浮選擇了你,這都無關緊要。大衛從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走來,做了亞馬遜唯一的讀者。她隻要你一個人說這是一封不錯的信就滿足了。   可是,究竟哪一個是你呀大衛?那個聲音或者那張照片?亞馬遜怎麽也想不清楚。 假如,大衛,你隻是那個聲音,那該有多好!那樣,亞馬遜可以像對付夢境中莫明其妙的一切那樣對付你。你的聲音從一開始就把亞壓遜緊緊纏住,使她脫身不得。她怎麽也不明白那樣的聲音是從哪裏來的:清晰如鏡中的花、低沉如天外的雷、持重如胸有成竹的好萊塢亞曆山大。又含著無盡的延綿,連停頓和空白都令人感動不已;又溫柔得像一支長簫綣綣地誘人移步於雲端;又帶些天然的抑陽頓錯,似乎經曆訓練又返還本色。亞馬遜聽到這個聲音心中就響起遼遠的歌聲,就想,大衛若唱起歌來,我定要陶醉。亞馬遜對這個聲音不能擺脫、不能排除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她把那個聲音抓在手了,捏弄把玩出一句句話,一個個句子,讓自己應答。她讓這個聲音把自己每時每刻地占據。她就這樣帶自己進入這個聲音的天地,在那裏過一種美麗的隱密生活。她就這樣對付你,大衛。她喜歡這樣對付你的魔力,大衛。 要麽,假如大衛你隻是那張照片,也不錯。二維的大衛,盡管眼中流動著極度的敏銳,嘴裏囚禁著無限的溫柔,也不過是那畫中的人兒,可入夢不可進門。 隻是當聲音和形像聯合在一起向亞馬遜進攻時,她才招架不住了。亞馬遜架不住完整的現實,她不能抵禦完整現實中一個完整男人的誘惑。她懷著無盡的猶疑,忍著巨大的痛苦,決定背叛盧浮、拋棄荷蘭,獨占大衛;也為了在心中孕造出更充足更濃厚的血以供北海。 存在是想像,生活是真實。是偉大的昆德拉講的。是偉大的昆德拉對小說藝術的另一個獨創見解。昆德拉把存在與生活嚴格地區別對待。大衛,你在亞馬遜究竟是存在還是想像?亞馬遜誠心誠意地願著:願你的存在是想像的存在,而非真實的存在。隻有這樣,她才能縱容你的存在,享受你的存在;隻有這樣,她才能在夢幻中成全自己。 寫這封信就是亞馬遜成全自己的一個舉措,盡管寫這封信對她來說極為艱難。每個字都來自心靈最深邃的地方,來得那麽真實、那麽遙遠、那麽曲折、那麽艱辛。它使亞馬遜不住地心驚肉跳。突然,她覺得她簡直不能一個人麵對大衛這樣一個事實了。她需要離開大衛,去海那裏,去看看海浪,聽聽海風,也許去撿一些海貝,去追一回海鷗。她需要去看看沒有大衛的世界。 這片海上,早晨的空氣似乎沉甸甸的,被一夜的暮色蒙的,被散不去的潮氣墜的。霧的薄紗在海麵和沙灘上緩緩地飄動,讓亞馬遜為之心醉。她從木頭階梯上一步一步地走進那片無盡的覆蓋。她在沙灘上艱難地拔著、邁著每一步,好像在倔強地承受和反抗空氣的重量。不久,她就很疲勞了。她向濕濕的海灘倒下去,消失在那一片白茫茫的覆蓋之中。   階梯上似乎又有人來了。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男人和女人的麵孔都看不清楚,但亞馬遜能聞到他們的氣息,她尤其熟悉的氣息。矯健的男人和輕盈的女人隱約得極為美麗。男人的執著和堅定隔著老長的距離還衝擊到亞馬遜的肌膚,女人的嬌柔卻使她產生莫名的情緒,像妒忌,也像憂慮。 在階梯進入沙的那一級上,男人小心翼翼地把女人抱了起來,像抱一疋美麗的絲綢。男人讓女人緊緊地貼著自己,帶著她朝浪拍岸的地方奔去。沒有到,他便不把她放下。他跑了很久,海灘為了他們對各自的感受神秘地加長了。他就抱著她,跑啊跑的,直到她,而不是他,開始重重地、急急地喘氣,開始一次緊似一次地呻吟。男人被女人美妙的氣息和聲音迷住了。他停下來,把女人輕輕放下。又在她身邊跪下來,讓自己居高臨下地欣賞她。海水衝上來,把女人完全浸濕。女人身上夏日的薄裙緊緊地錮在軀體上,一切線條都是貼身的、清晰得不能再清晰。那軀體像一條蛇在海灘上蠕動,令男人不能自己。一個大浪襲來,把女人和男人淹沒了,卻隻淹沒了一下。男人趁機又把女人抱住,像唯恐失去她。這一回,他把他的嘴貼在女人的嘴上。他瘋狂地吻她,擁抱她,撫摸她,不讓她喘息。 “啊!啊!”亞馬遜聽到一個叫聲,一個感到了極度舒適的叫聲。那叫聲聽上去遙遠而微弱,像是從海裏的男人和女人那裏發出的,也像是從自己體內不知道什麽地方發出的。突然,她感到一種無法抵禦的拯救的衝動。她跳起身來,直朝在海水裏情不自禁的男女跑去。“大衛,你放開她!求求你,放開她!”亞馬遜的喊聲越來越嘶啞,瞬間又變成哭聲。她邊粗野地踐踏著浪頭,朝他們在海裏的方向跑去,邊執著地伸出她的雙臂,似要攔住那一對男女。“大衛,她經不起你,她會死的……真實會殺死她!她就要死了……”然而,她卻攔不住他們任何一個。那一對男女在亞馬遜的眼前一起消失了,那麽神秘地消失得不知去向。留亞馬遜一個人在海水裏跪下,手捧著臉哭泣。 亞馬遜停止哭泣的時候是她感到肩膀上有人在拍她的時候。一個聲音在說:“亞馬遜,盧浮若要去,也是誰也留不住的。”亞馬遜轉過頭來,看見荷蘭和北海站在她背後,又聽見荷蘭說:“北海醒來一直要你,說要你帶她遊泳。” 一隻海鷗突然朝北海俯衝下來,好像要把她帶上天去。亞馬遜急速朝北海撲去,把她緊緊地摟住,淚水泉湧。她抽泣著說:“北海……,走,我們去……穿泳衣,我們去北冰洋遊泳。”   ……     亞馬遜醒來的時候,滿臉淚水。太陽升起來了,並在她眼的周圍肆虐。她皺了皺眉頭,把眼睛睜大了一點兒,翻轉過身,爬起來,朝來路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她知道,自己是在濃霧的海灘上做了一個苦澀的夢。   大衛,我的心情突然不好,非常不好。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電話響了。我拿起聽筒,那邊響起荷蘭冷酷而沉著的聲音:“亞馬遜,你終於如願以償地消滅了盧浮。她破碎的心終於放棄了她。就在昨天夜裏。” 我沒有聽到自己說任何話,隻聽到自己放下聽筒時“喀嚓”的聲音。我不說話不是因為我無話可說,而是因為我沒有力氣說話。我覺得自己的一部份與我分離著死去了。我被徹底摧毀了一陣子。我需要重新打起精神來,對付這個渾濁不堪、令人心迷意亂的世界。   等到我重新打起精神來了的時候,我的理性就來統治了我。我悲痛過後,我思考。 我殺死了盧浮嗎?我沒有。我在島上,她在大陸。可我知道盧浮的心在破碎之時,仇恨的一定是我,一個腐敗、墮落的我。我腐敗在我不屑天堂,我墮落在我寧下地獄。我還有一個足以令人氣死的缺點,這就是我腐敗墮落得恬不知恥;我竟然很驕傲地高揚著我肮髒破爛的旗幟,在親友的敵視下勇往直前。   我這樣思考了一番。結果是我不敢相信那是我幹的勾當。我不認得自己。 可是大衛,你這個傻瓜,你竟然還在為了我,為了我這個純不如盧浮、清不如荷蘭的罪惡女人所給予你的寵愛努力做著回報。我不明白為什麽。大衛,你難道是為了某種新鮮感才回報我麽?對了,懷有罪惡之心的女人是新鮮的,對男人來說,是麽?我突然醒悟到,你原來一直是貪婪地覬覦著我的,你在我的罪惡麵前垂涎三尺!你熱戀盧浮,你敬畏荷蘭,可你卻等著和我做愛!你跟羅馬一樣,以踐踏我為代價來保護她們這兩個你們認為必須保護的女人。 你看,大衛,盧浮沒有白白地離去。她教會了我人間和空間的道理。她使我在一瞬間萬念懼灰、精魂離散。我知道我這封信就要完了。我就要回去了。我和你也就要結束了。大衛,你就是我在○○年八月以前一直等待的靈、一直等待的光。隻可惜你來到我這裏,便命定地帶上了悲傖色彩,我用我滾燙的熱血把你我的天地攪得周天寒徹。你和我剛一相遇就要成為冰鑿的雕塑,在眾目睽睽下晶瑩剔透、玉骨冰心、無遮無掩、美奐美侖。 大衛,我回去的時候要你來接我。一定要你來接我。我會打個電話給你。無論如何,我要見你一麵。啊,我多麽重視你和我的這第一次、最後一次、唯此一次的見麵啊!我會穿上我最心愛的本白色亞麻長裙;我會背上我棕色的旅行背囊。我知道我的黑色長發被亞麻長裙超高的腰線襯托,會使我顯出一種中世紀女性那種飽受禁固的矜持。我料想,當我的長裙在習習海風的騷擾下將鼓不鼓、欲揚不揚的時候,你會一眼認出我,向我跑來;你會用你貪婪的目光在光天化日下將我的偽裝剝離、撕碎。我想,在那時,在你和我緊緊擁抱的時候,天空中會飄起毛毛的細雨,讓在烈火中焚燒的你我潮濕起來、冷卻下來。可我們不顧,我們完全無視周圍的世界,我們沉浸在各自沸騰的血液之中,我們在漸漸葬身於各自體內不可遏製的欲火。我們無需言傳的默契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此時不做,更待何時?我想像著那一瞬間我的解脫;我預見到我的忘卻托起我的欲望之身,讓我升天;我將把一切的忘卻留在人間:對盧浮的、對荷蘭的和對北海的;那是對所有我的創造的純粹忘卻。我的歡樂必須以那最後的解脫為止。我的生命結束了,我的存在才會開始。 然而,我信心不足。我怕我膽怯。雖然我一生慣以不落窠臼、熱衷於冒險的麵目出現,可那都是為了滿足別人對我的豐富想像的作秀。其實,我骨子裏是一個膽怯的夢幻型女人。我的夢一個接一個;我的膽怯伴隨著我所有的夢。如果我的生命曆程中有過實現了的夢,那都是靠了旁人施舍的一點點慫恿的力量。這一次,你送上門來,大衛。我要你做我的幫凶;我要你幫我像模像樣地完成我的收場。大衛,我在生死界上設了一個問題碑。假如你進入我的圈套,假如你走來觸到問題碑,我便可以成功,我便可能勝利;我便將大功告成、勝利結束地消滅自己。 下麵這一句寫給我消滅自己以後來向你多事的人:我是那個陳年的東方亞馬遜。我引誘大衛進入我的圈套。我愛大衛欲止不能而致死。請你們留他一個人於單獨的地方延綿對我的思念。   我呢,將還魂荷蘭,附體北海,以新的和年輕的生命去創造另外的存在。   我,是不死的、依舊新鮮的大衛;我,將在每一個亞馬遜的祭日,讀這封信以寄相思。   (完)   二○○一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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