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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胡傑從美國回來後來找我的那個下午,我又剛剛砸完晚報辦公室的玻璃。我手上包了紗布。總編則又找我談了話,說我再砸的話就開除我了。因為晚報的人都說忍夠了我的砸玻璃。有人投訴他總做有關家裏玻璃被砸的惡夢。總編老先生也是南大畢業的。他畢業自六十年代的南大中文係。所以念在校友的份上,他總是不斷地嚴厲警告我。然後寫條給財務,從我工資裏扣去維修費用就完事。
看見胡傑的時候我挺吃驚。不過就四年多功夫,他又回來了。看起來卻和大學時候完全換了一個人。美國是個好地方,真的讓他的氣質變得優雅了不少。但最讓我吃驚的到還不是他的美國化氣質,而是我總是感覺他老了,就是樣子沒顯老,心肯定是老了。拿句俗話就是歲月催人,而胡傑的美國歲月更催人。
我以為他隻是回國來看看。就問他:“怎麽找到這裏了。”胡傑笑了,說:“總不能約在南大十一舍見吧?”他然後約我去金陵飯店吃飯。他說,回南京後,金陵飯店這裏就是他的據點了。他說:“出國前,就對你說過,以後我會征服這類地方的,無論是美國的還是中國的。”
胡傑還說,他已經在美國簽了正式的離婚備望錄,但還沒有正式簽離婚協議。他這麽說,讓我有點一頭霧水,離婚就離婚。但離婚協議和離婚備望錄有什麽區別嗎?
反正,他已經拿到了美國身份。說到這裏,胡傑麵露得意。他回來就是一海外華人了.胡傑還說在美國他也賺了不少錢,沒便宜那些美國佬。現在他則太想回來報效祖國和母校了。
胡傑說:“不過我會常回去的,美國是我第三故鄉。南京是第二。我要回去看我的女兒。”
他沒有多談他的美國婚姻。其實,從他信裏我就知道,他的婚姻肯定不快樂。所以,他早就暗示過我,他的離婚是早晚的事情。
胡傑說:“我已經承包了南大裏麵我們最常去的餐廳南芳園。以後我們兄弟們都可以在那裏吃飯了。這回回來後我馬上還要回美國。把那些離婚弄完。我在美國可吃了不少苦。結婚是這些苦裏的最苦。”
我問他:“然後你就回來當南大小飯店的老板?”
胡傑大笑,說:“我去 美國鍍金,就為了當那種小老板?我是想回來幹一番大事業的。”他還告訴我,他的美女妹妹在海南炒地皮也發了財。現在,他有實力了,不用美國前妻也沒有任何問題。
那段時間,他一周兩天住在金陵飯店,五天還是回南大擠學生宿舍。他說他太懷念住在南大的日子了。在金陵飯店的時候,胡傑馬上就和豪放女趙蘋果打得火熱。我介紹他們認識。當了一回皮條客。有時候,趙蘋果當班的時候,胡傑看見了她,也會把她拽進房間。胡傑總對我說:“趙蘋果這隻蘋果你應該試試,她的性格挺西化。好味道。”另外,胡傑又火速地插上了一個南大美女研究生。他說他很迷那個女生的假正經氣質。插這樣的說法是南京土話。所以,在金陵飯店,他用趙蘋果,在南大,他則用“假正經”。
胡傑,後來又回了美國半年後,才正式地回到了南京。他的公司就設在玄武飯店。主要是搞進出口貿易。他還非要拉我入貨。說封我做他的副總經理。我說,我太笨毫無下海經驗。我隻會幫你寫寫廣告稿。
胡傑拍了拍我的腦袋說:“你忘記了我和你配網球雙打曾經很無敵嗎?我很喜歡你站在我身邊的感覺。再說,你好歹年少時候也聰明過。做生意這東西學起來很快。跟著我,你會找到你的人生意義的。”
說到滿妹,胡傑說:“把她也叫回來吧,叫她多帶點錢做股東。”
我說:“那要等她戒了才行。”
5
一開始,我還沒有從晚報辭職。反正我每周用在寫稿采訪上加起來可能也就十幾個小時。我寫稿倒真是快手,晚報第一快。同事們戲稱我為“跑得快”。在晚報的那幾年,我換了好幾條線。最先是商業,後來是社會,也跑過黨政。甚至客串過體育。
其實我挺喜歡這個工作,除了對自己寫報道時候缺乏一種真正的社會責任感有些不滿。我覺得隻要自己真正地擁有了那種責任感,我就會是一個出色的記者。其實,我骨子裏挺想當一個好記者的。一開始的時候,我還從不收紅包,被大家視為怪物。
胡傑的歸來,卻讓我覺得,也許,當記者是我人生裏的又一個類似神童那樣的誤區。有一天,我翻了一一翻過去自己報道的剪報。覺得沒找到一篇,能說明自己的人生是有意義的。
網球場上,我則開始輸給海歸的胡傑了。一方麵,是他實力強了,另一方麵則是我手生疏了。在心理上,我也開始輸給他。那段時間,他已經買了一倆寶馬車代步。他說他在美國的時候,他是不開這個牌子的車的,但他前妻開。他開林肯。回來後,沒看見林肯,就買了寶馬了。他買的寶馬是一倆紅色寶馬。和滿妹的白寶馬的顏色挺對立。我想象過,如果我在曠野裏看見兩匹野馬,一匹是白色的一匹是紅色的。我想我會更喜歡紅色的那匹。白馬總讓我想起白馬王子這句老話。我對這話有心理障礙。
胡傑來接我去五台山或者南大打網球的時候,總在我宿舍下麵猛按喇叭。於是大家都知道,我的大款兼海歸朋友來了。有段時間,同事們包括幾個還單身的女同事都紛紛向我打聽胡傑。我則稱胡傑為南京十大傑出王老五。他離婚了,所以他和我一樣屬於單身。胡傑對單身的定義就是可以和任何人上床而沒有不道德感。不知道為什麽?那個時代的知識女性似乎還對這種照耀過世的海歸大款有少許敵意,我的單身女同事們居然根本就沒有認識胡傑的積極性。她們總說:“對這類的情場老手看得太透。”我知道,要是把當年的胡傑拿到二十一世紀的南京,肯定早就被那些起碼大學畢業的知性女人當場搶撕了。現在的女人們,已經沒有了那些舊時代的顧忌了。
不知為什麽,胡傑在打網球贏我後,總會覺得我是故意輸他的。他總說:“哎,連老神童在這年頭,也學會討好人了。”也許他在大學時代從沒有在網球上贏過我給他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陰影。有時候,我和胡傑還會配雙打。因為總是他在前麵大力劈殺,所以也沒有了當年的那種感覺。時代改變了,就連我和胡傑的網球人生也隨著改變了。
6
胡傑的生意,開始越做越好。他小子有點做生意的天才。幸好沒有做生意的少年班,不然少年胡傑肯定是其中的神童。隻是一開始,我還企圖對他保持著一點距離。我總覺得生意人和文化人是兩種人,應該過著兩種不同的生活。但胡傑則說,其實都是一種人,都是人。他說,他也懂沙士比亞,懂存在主義,懂艾略特。也在大學時候崇拜過大海的口語詩。他也是正牌的南大中文係畢業。他還懂天文呢。在轉係前,他就混在寧老師哭天搶地想要去沒去成的南大天文係。全國大學唯一的天文係。不過,他說在利益麵前,你虛偽了,那你就會失去人生中的機會。
所以,胡傑有一句口頭禪,那就是,別虛偽。有一次,他把一個做三陪的南大在讀的研究生在夜總會裏推進了我懷抱,他就這麽說:“別虛偽。”他每次給我開工資的時候,喜歡給我現金。他摸到真金白銀的時候,就會兩目放光。那時候,他會說:“點一點,在錢麵前,別虛偽。”
也許是在我的夢境裏,我等滿妹等得真的已經不耐煩了。同時,我覺得自己做好記者的可能性也越發渺茫。我終於辭職的時候,我爸爸媽媽都一致反對。他們喜歡我本份地做好那個黨的喉舌,一個南京小記者。那是鐵碗碗。但那時候,社會上已經開始流行下海。覺得能下海的人,都是弄潮兒。
那時候,胡傑公司已經搬離了玄武飯店。他在南大後門附近租了一個兩層的房子。他的生意開始上規模了。招聘的時候,也常有南大師兄弟闖將進來。
所以,當我一本正經地坐在胡傑公司的副總辦公室裏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也許會有一個新的開始。我會賺到錢的,也會有自己的寶馬車。當我有了自己的寶馬車,我就會去深圳,去把滿妹接回來。不過,想象裏,我一定不買白色的寶馬。
期間,滿妹隻回過一次南京,還是因為她媽媽病重。她回來前,我被叫去醫院守了她媽媽一周。精疲力竭的時候,我覺得她媽媽看我的眼神就像 看一個沒用的準女婿。
滿妹是在金陵飯店請完她過去的小姐妹後才給我打電話說她回來了。她下到酒店外接我。在夜色中,我看見她的時候,她依然戴著一副巨大的墨鏡。
她臨走前一天,才叫我去金陵飯店她開的房間。她沒有住回她用一個月為他父母掙來的那套雨花台附近的三房一廳。我和她在金陵飯店的客房的清晨的陽光裏做愛,像 溫習一本舊日語文。
等兩個人平靜下來的時候,悲傷猛然襲上我的心頭。因為,我發現了隻不過二十出頭的滿妹的臉上有了一種滄桑感。我很恐懼地看到著。知道她可能也要老了。
我問她:“還要我去深圳接你嗎?”
滿妹站起來,點燃香煙,走到了窗口。她的裸體的線條則還沒有能看出任何的滄桑。窗外是開始日新月異的南京市中心新街口景色。她呼出的煙霧嫋嫋飄起。
她說:“你也去做生意賺錢了,我不喜歡呀。”
我說:“那你喜歡我去做什麽?”
她說:“我喜歡你坐在我身邊看我打麻將。那樣的日子,好像都過去幾十年了。我真的喜歡過去的日子。”
我追問:“那還要我去深圳接你嗎?”
她說:“再等一年吧。”
明年複明年,那種那樣的青春歲月的日子,讓我即使在夢境中,也真的非常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