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八)
(2004-04-01 17:54:36)
下一個
銀升很明白,俞佐伯對自己信用和寬厚的基礎,乃在於自己是邱仁傑妻子範玉屏的表弟這一層關係。邱仁傑與俞佐伯、程忘言同鄉鄰村,少年同窗,情誼非同一般;他於三十年代前期加入共產黨,後秘密潛往江西蘇區,又去陝北,抗戰期間在新四軍中,常年流轉不定;他的當小學教師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就是一直托交佐伯、忘言庇護的。那時,像俞家這樣的大戶巨室,容納幾個無依的鄉親婦孺,是天經地義無人起疑的。抗戰時期,日軍進入租界,經常挨戶搜查,為了確保安全,忘言和靜君把玉屏與孩子轉移到鄉間安置在老太太祖上興建的一所家庵裏,玉屏自己教小孩讀書,日子過得頗為安寧。抗戰勝利不久,戰亂又起,仁傑在陝北一直未歸,範玉屏帶著孩子返回上海,仍以教書為業,也仍在佐伯、忘言的照應庇護之中,始終未受驚擾和傷害。謝銀升,是範玉屏的舅表弟,長久遊蕩無事,又不想升學讀書,玉屏把他介紹給佐伯,求取一個正經差事。佐伯見了銀升,覺得這個小夥子頗善鑒貌辨色,,又有初中文化,就留在身邊讓他當個挾挾皮包的跟班;勝利以後,佐伯待在上海家裏的時間多了,而銀升又對上海灘的路頭特別的熟,就讓銀升當了他家的私人司機。
用當時上海的流行語來形容,謝銀升是個典型的“油頭小光棍”。首先,他覺得書讀得太多是沒用的。書讀得多了,出路就狹了,要麽是教書,要麽是寫書;教書要有口才,而且要耐窮,寫書要有才華還要有出版的機會;這兩點都不具備的話,就隻能做蛀書蟲了。而此等角色在他眼裏是最最蹩腳的。所以,他念到初中畢業能讀能寫能算能談時,就覺得足夠了。其次,他也不耐煩從小夥計小職員做起,那也是無聊透頂絕無出息的;熬到白發佝背,大多數人也還不能熬上個經理科長,一輩子就在低薪水窮日子裏消耗掉了。他認為自己頭腦靈活,智足多謀且又目光遠大雄心勃勃,注定是要幹一番大事業的,就像黃金榮、杜月笙一類的角色,靠的不是家財也不是學問,而是天生的智能和隨機應變的本領,這兩點,自己不會比這些人差的。然而,命運似乎並沒有給他創造飛黃騰達的機會,而吃喝消費卻是要錢的。為了弄錢,他做過掮客,常常勞而無功,上過交易所,又因沒有資本而隻能在裏麵東張西望學點小門檻而已。後來,他搭上了一個比他年長六、七歲的風塵女郎,吃住靠 她,成了上海灘人稱“拖車”(靠賣藝女人生活的寄生男子)的角色;他倒並不氣餒,一直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俗話來寬慰和勉勵自己。一年多後,那女人莫明其妙地被殺,他是第一嫌疑,被警察局捉去關了兩個多月,警方發現他毫無謀殺的原因、動機、可能和證據,就開釋了他,他則因之而喪失了衣食之源而不得已去找表姐範玉屏,當他獲悉俞佐伯的身價地位後,便驚喜交集地認定,攀上這棵大樹,他謝銀升的希望就來臨了。然而,從報紙以及其它方麵傳來的消息,卻使他的希望又漸漸落空。他知道俞佐伯是國民黨政府裏一個不顯眼的大員,但是這個政府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崩潰,而正在拚命推翻這個政府的共產黨卻在一步一步地漸漸壯大。他直覺地看出,要想混出個模樣來,非得投靠共產黨不可。這時,他並巧路遇一個在警察局吃官司時相識的難友,此人是閘北發電廠的工人,因散發共產黨的宣傳品而被捕;那人供認說有個不認識的北方客以一塊奧米伽金表的代價叫他在楊樹浦一帶散發一麻袋傳單,他因貪財而上了鉤。關了幾個月,也就獲釋了。
謝銀升看見當年難友,當街一把拖住。“阿金?還認得我嗎?”
阿金是個中年男子,方正寬闊的國字臉,滿臉刮不盡的絡腮胡子,兩隻小眼睛裏射出一道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陰光,使得銀升倒抽一口冷氣,懷疑自己認錯了人。
“你想幹什麽?”國字臉的聲音跟阿金的迥然不同。他使勁甩脫銀升的手。轉身欲走。
“我......對不起......”銀升氣餒了。“可能......認錯......認錯了......”
“認錯了。”
“噢,對不起,”銀升從那人的側後,越看他越像阿金。銀升又補充說,“我是謝銀升......三年前,警察局第六號班房......”
“什麽?”國字臉止了步,轉臉過來毫無表情地反問道,“你說什麽?”
“可能,我是認錯了。對不起,朋友。”銀升半鞠一躬。那人轉身走開了。
銀升還未斷念。他不相信自己真會認錯人。他一向覺得自己認人、 認路、記事的本領是第一流的。何況跟阿金關在一個小班房裏六十幾天,雙方印象都深透了。
他目送著國字臉走遠。不知何故,他不想與這人失之交臂。
人,有時會受一種莫明其妙的衝動的驅使,去做一些實際上並不毫無意義的事情。這,就是潛在意識的作用。
他想了一想,也並沒有想出什麽明確的意願。
但是,他慢慢地跟在那人後麵走著。
那人的步伐越來越慢。銀升跟他越走越近。
兩人間的距離漸漸縮短。前人走到十字路口,沒有回頭,拐了彎,走上一條僻靜小路。銀升尾隨他,也拐了彎。他正想著如何再次開口喊住那人,卻不防國字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然轉身一個箭步竄到銀升麵前,一個擒拿動作拗住銀升的手臂反剪到他的背後,並用肘角壓住銀升的背脊。“為什麽盯我的梢?”這時,他的聲音完全恢複了阿金的原音。
“噢......啊......”銀升疼痛得迸出了淚花,他彎著腰,卻用高興的聲音說,“你就是阿金!我哪裏會認錯人!阿金,放開我......你這家夥,好厲害啊......”
阿金毫不鬆手。“你說,為什麽跟我?”
“你倒說,為什麽不認老朋友?”
阿金躊躇了,“老朋友?你算是什麽老朋友?”
“為什麽不是?”銀升痛得蹲了下來,“輕一點行不行?我細皮嫩肉的,哪裏吃得消你這武林高手?”
阿金“噗蚩”一笑,“防身而已。談不上武功。”他鬆開一點點,
“我跟你有什麽交情?”
“啊喲喲,一起坐國民黨政府的牢,差一點就是革命同誌了。你就這樣對待同誌?”
“我不懂你說什麽。”
“能不能放開我再說話?”銀升哀求說,“你摸我身上,沒有刀也沒有槍。放開我再說話好不好?話不投機,再點我的穴斷我的筋也還來得及呀。”
“你隻要滾蛋就可以了。”阿金放開銀升。“回過頭去,開步走,不準回頭。”
銀升照辦,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去瞅著阿金。
“你想討苦頭吃?”阿金厲聲說。
“一點也不想!”
“那麽就替我滾得遠遠的,馬上就滾。”
“你這人,怎麽這樣絕情?”銀升背對著阿金說,“說三五分鍾話不可以嗎?如果我有半點壞心,你就當場打殺我好了。反正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看到。”
“我不會殺人。”阿金虎著臉說,“你才是殺人嫌疑犯哩。”
“唉,你也血口噴人。”銀升哭喪著臉說,“看到當年難友,一時高興罷了,誰知道吃了一頓生活不算,又頂上了殺人犯罪名......”
“看到我有什麽高興?我又不是‘一見生財’的白無常!”
“說得倒也對,早曉得會被你打,孫子王八蛋才高興呢,”銀升說
,“真是日裏白高興,夜裏黑(瞎)高興。”
“我幾時打了你?”阿金說,“這也算打?”
“臂膊都差一點斷下來了,還不算打,你要把我撕成八段才算真打?”
“你盯我的梢,不該教訓教訓?”
“盯梢?阿哥!”銀升叫道,“我又不做特務偵探,我盯你幹什麽?你又不是國色天香,我盯你有啥開心?”
“那你為什麽盯?”
“不是盯梢!是想結交你這個好漢!”
“我又不是及時雨宋公明,你也不是黑旋風李逵,誰跟你來這一套?”
“啊喲,兩個人吃飽了在這裏辯什麽嘴!”銀升道,“找個小酒館喝一斤老黃酒,談半個小時,可不可以?如果覺得我謝銀升這個人不上路,我再跟你到這個冷角落,心甘情願讓你就地正法!”
阿金笑了,“你這小赤佬嘴巴皮倒像熱油鍋裏的魷魚卷--會翻!去就去,我怕你?”
阿金沉著臉一言不發,傾聽謝銀升獨白。
謝銀升態度極其誠懇。他言簡意明地自述,一杯黃酒還沒喝完,就把自己的家庭出身、社會經曆、目前狀況全都和盤托出,特別強調自己的表姐夫邱仁傑多年前就去了“那邊”,現在已經是一個重要人物了。
阿金異常冷靜,聲色不露。“你為什麽不去找他?”
“哪裏去找!”銀升歎一口氣,“連表姐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哪裏。吃那一行的都是神出鬼沒,六親斷光的。”
“誰說的?”
“那還用說!如果找得到姐夫,我何必討你一頓打?”
“我沒有打你。”阿金一字一頓地說。“還要告訴你,我跟你說的那回事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做工吃飯,養家活口。你不要來招惹我,拖我落水。”
“阿哥!”謝銀升壓低了聲音,動情地說,“我統統都告訴你了。都怪我自己不長進,在上海灘上瞎混,一點名堂也沒有混出來,卻混到巡捕房裏吃了兩個月冤枉官司。這兩年裏我越想越慚愧,越想越懊惱!我謝銀升也是堂堂一表,七尺之軀,沒有學問多少也讀過點書,今後一條路走正了,學個時髦講法,也有個前途!像這樣混下去,一生一世就糟踏掉了。”
“開私家車不是很好?我發電廠裏做工,比你苦得多呢!”
“不是開車有什麽不好,而是沒有前途!”謝銀升發急了,“這個斷命政府馬上完結了,我的主子也完結了,我做奴才的,還不是跟著完 結?”
“你這份誌氣是不錯的,”阿金的語氣緩和了,“可是你老弟找錯了人。我阿金貪小財觸黴頭給關了進去,要是像你想的,你還能在馬路上並到我拉我來吃老酒?”
謝銀升沉吟不語。過了一會,他說,“就算這樣,我銀升也要敬你阿哥一杯。人生何處不相逢;鐵窗裏第一遭,馬路上第二趟,今後還有第三第四次。交個朋友,留條後路,他日小弟有難,阿哥拉我一把。”
“我連小囡娘子都養不活,拉得起你嗎?”
“阿哥你不顯山不露水,也就是真人了。”謝銀升一手舉杯,一手托護,伸向阿金,然後一口氣幹了杯。
“看你講得誠懇,我不回敬一杯就勿識抬舉了。幹了。”阿金還禮 ,又笑著說,“今天落手重了點,老弟包涵。下一次我稍微輕點。”
“喔唷唷,下次還要動手?那我情願今生今世不要再看見你了。”
“誰要盯我的梢,我準定請他吃苦頭。”
“哪一天我不開這倒灶汽車了,就來做你的保鏢,”銀升說,“啥人不識相盯你梢,不用你親自動手,我來開銷他。”
“我可沒這個地位,口袋裏也沒有鈔票,用不著保鏢的。”阿金笑著說,“你家老板對你好不好?”
“好是好。”銀升說,“再好,他是主人,我是下人。還有一層關係,姓俞的和姓程的郎舅倆跟我表姐夫是小時候的同學,交情很深的。說句公道話,他們兩人,義氣是有的,待我表姐著實不壞。若沒有他們看顧,表姐早就捉進去了。”
就這樣,銀升一點一點地把俞、程的情況都告訴了阿金。
兩人從小酒館出來時,酒足飯飽,滿麵紅光。謝銀升歡慶自己憑著如簧巧舌,終於使青麵獸一般難弄的阿金接納了他,答應“替他找找”接頭關係。阿金高興無意中獲得了一個在俞佐伯這樣一個神秘人物身邊的眼線,而且還有一輛偶可加以利用的汽車。在當時,地下組織在物資方麵還很困難,通訊設備、交通工具以及聯絡人員都談不上得心應手,大大影響工作的成效。
在地下。但也是無產階級。無產階級就是革命的基礎階級。在解放戰爭勝利形勢的影響下,在個人前途渺茫彷徨之際,這種人加入革命隊伍,是正常的,必然的。革命事業需要各種各樣的人作各種各樣的貢獻;而且,革命理想的純潔性以及革命目標的崇高性,會漸漸把這一類人改造成為真正的無產階級。於是,謝銀升就成了上海市地下組織的一個成員。
以謝銀升不算很差的文化底子,豐富廣泛的社會經驗,善觀風雲氣色的特點,機敏靈活的頭腦,再加上他的一份全心全意的熱忱,不久,他就獲得了阿金以及另外幾位上級的賞識。這個人,在他這個社會階層裏,也的確算得上一個聰明伶俐、膽大心細的出類拔萃的角色。他的投身革命,一是出於對政治形勢的清醒認識和果斷抉擇,二是出於他的喜歡動蕩、冒險、緊張和刺激的天性。總而言之,他是一個不安現狀不甘卑微而對自己的智力能量有著自負看法的人。在某種意義上講,他又是吃得起苦,經得起風浪,頂得住壓力的人,具備了如此種種的素質,用阿金的一位頂頭上司的話來說,謝銀升“在考驗中成長起來”了。
謝銀升非常了解俞佐伯、程忘言等的品格和為人。對這兩位主人,他絕無惡感和恨意。他知道他們是某一種階級或者說某一種階層的典型;以知識學問、能力才具、個人德修、待人處世來看,都是值得尊重敬佩的。然而,他們卻是跟舊社會的本質以及舊政府的構造聯結在一起的,這個背景正是共產黨革命所欲徹底鏟除、變更的目標,因此,謝銀升並不覺得他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從事的活動在個人關係這一點上有什麽虧負於主人的含義。他對他們是恭敬有禮的,平時相處是隨便而放鬆的,加入了地下組織以後在態度上並無改變和流露。他對付的不是俞、程個人,而是這個腐敗的政府;他提供的情報,是這個政府的一些措舉通過俞佐伯的動態反映出來的跡象,而不是對俞佐伯個人生命財產的損害。一位領導人曾經說過,俞佐伯這種人,是反動政府的忠實工具,與革命事業處於敵對地位,但不在凶惡鷹犬之列。我們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但我們不願在肉體上消滅他;這樣的人,永遠是我們利用、爭取、促變、
團結、改造的統戰對象。忘記這一點,我們就會樹敵太多,孤立自己,使革命喪失其正義的性質,變成一種有害的暴行。這一段話,謝銀升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不願忘記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