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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三十載,重返北大荒---(13)連長和指導員

(2006-09-03 03:28:53) 下一個

歌曲:北大荒人的歌



去連長家的路上,顯峰告訴老剛,指導員在知青走後,又繼續在別的地方當了一陣官,後來因為貪汙腐敗,被判了五年徒刑,出獄後得了癌,前幾年已經死了。兒子也得了神經病。

老剛記憶中,指導員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但確實是比較工於心計,而且也是愛收禮的。當年有些知青為了能被推薦上大學或者招工,不免要給領導們送些東西。指導員是來者不拒。那時所謂送禮,無非就是一些好煙好酒,罐頭點心,最多是個半導體收音機。和眼下這些動輒千萬甚至上億的貪汙犯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

老剛沒有問顯峰指導員後來究竟貪汙了多少,也沒問和他在一起的女人是誰。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年,指導員的貪小,為他以後的貪汙埋下了伏筆。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古人所雲決不是空穴來風。指導員最後弄了這麽一個下場,也是不出人們的意料。

當年的一個北京知青小劉,是個排長,因為能幹,由指導員介紹入了黨。老剛出國後聽說,他在北京已經做到了一家大飯店的經理。在指導員蹲監獄的時候,小劉正好也到農場故地重遊,聽說指導員入獄,還特地跑到監獄去看了指導員。老剛和小劉是鐵哥們兒,老剛可以猜到,小劉去看指導員,憑著北京人的仗義,他一定會開導,規勸指導員。或許,兩人在鐵窗內外,會談到過去,會談到人生,。。。

老剛想到從北安火車站往這裏來時,曾經路過北安監獄,老剛還照了一張相。那座監獄就在路邊。老剛下鄉後才知道,很多年前,全國許多理發店用的新生牌鐵椅,就是那種刮臉時可以搖躺下,踏腳上鑄著新生二字的椅子,就是這座監獄裏生產的。現在的人,大概沒有幾個知道那種椅子了。不知指導員是不是就關在那裏。

相對來說,連長是清廉的,經常是把送禮的人拒之門外。久而久之,人們知道連長不收禮,也就不送了。同樣是當官,連長和顯峰都與指導員一起工作過,到頭來都能做到兩袖清風,實在是讓人欽佩。看來,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無論是做官還是做人,都應以此為戒。

說話間就到了連長家門口。顯峰敲了敲連長家的院門。那是和周圍的房屋沒有任何區別的一間房子。院子的籬笆東倒西歪,年久失修,顯示出主人的生活已經有些力不從心。顯峰告訴老剛,連長一年前患了輕度中風,說話有些不利索了。

知青中流傳著一句話,連長連長,半個皇上。身為一連之長,管著二三百名知青和當地職工。縣官不如現管,雖然談不上生殺大權,可是知青探親回家,到後來升學招工 , 老職工的生老病死,連長都要操心。連隊裏的生產 , 生活,種多少麥子,多少大豆,春天買多少化肥,冬天買多少煤,甚至殺幾頭豬,無一不要過問。難能可貴的是,連長除了計劃調度工作生產之外,還常常身先士卒,駕著拖拉機和大家一起奮戰在麥田裏,眼睛熬得布滿血絲也是常事。 現在想來,探親假得不到批準,上大學得不到推薦,哪裏又怪得上連長呢。 分明是狼多肉少嘛!連長有多麽不容易呀!

老剛還記得有一次麥收,老剛他們在麥田裏連著幹了兩天兩夜,早上坐著拖拉機回來的時候正碰上連長。連長親自帶著他們到食堂,讓食堂給他們做了一頓麵條,盡管隻是一碗麵條,那碗麵條其實就是拿幾滴油熗了一下鍋,倒了點醬油一煮,裏麵沒有菜,沒有肉,光光的一碗麵,卻讓老剛感到無比溫暖。

老剛心中問自己,你上了大學,留了洋,給你個連長這位子,你幹得好嗎?別看連長是技校畢業,可人家能每年給國家交上幾百噸糧食,你行嗎? 當初知青們有時還看不上連長,嘲笑過他,作弄過他,後來無一不為此感到後悔。黑龍江大大小小幾百個農場,不都是由於有連長這樣的人,有顯峰,亞濤,程俊這樣的人在默默無聞地工作著,才能每年向國家上交成千上萬噸的商品糧嗎?大學生也好,工人,幹部也好,吃的糧食,不都是出自連長他們這些人之手嗎?

院子門打開了。連長從裏麵走了出來。他明顯的老了,老得有點超出老剛的想象。六月的天氣,別人都隻穿件夾克衫,連長卻還穿著兩件毛衣,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讓人不由得想到,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話。

老剛趕忙上前,拉住連長的手,報上自己的姓名,還把兒子也介紹給連長。老剛從來不曾這樣深情的握過連長的手。 連長略顯吃力地說著,我記得,我還記得。

老剛發現,連長說話確實有些費力和遲鈍。這就是當年帶領著二,三百個知青,鐵馬金戈,馳騁在田野裏的連長嗎? 老剛不由得一陣悲從中來,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了。

連長又問道,你們現在在哪兒? 當老剛告訴他,是從美國回來時,連長又說了幾句,好啊,好啊。 . 在那兒都好吧? 又指著老剛的兒子問,多大了?

老剛實在不忍看連長英雄遲暮的樣子。心裏止不住一陣陣心酸。還是顯峰上來,把話接過去。

顯峰和連長又嘮了幾句家常話後,就提出告辭。老剛略帶不解的和連長道了別。幸虧兒子在旁邊手疾眼快地照了好幾張像。

離開連長家後,顯峰告訴老剛,連長的老伴前不久剛剛去世,這也加重了連長的病情。所以和連長不宜說話太多,否則他容易受刺激。一路上。大家都為連長的情況感到唏噓不已。好在農場仍是全民所有製,連長仍可享受退休待遇,這裏開銷較低,生活上還無須擔憂太多。 老剛隻覺得和連長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點,許多話要說卻沒能說。

一行人說著話又走到了場部附近。顯峰說,我們吃午飯吧,說著就領著大家走進不遠的一家飯店。

進了飯店,顯峰領著大家就上二樓。二樓的單間裏麵,已經有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和一個漂亮的少婦還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等在那裏了。顯峰向老剛介紹,這是我的女婿,女兒和外孫。老剛這才明白,原來顯峰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難怪剛才看見他在打手機,還以為是談別的什麽事呢。

當年知青去顯峰家玩時,他的女兒剛剛出生,不少知青還抱過她,三十多年過去,已經是完全沒法和當年樣子聯想到一塊兒了。顯峰的女婿看上去是個十分幹練的人,不用顯峰發話,他已經把所有的人全都招呼到了。

老剛由衷的喜歡這一家人。不由得又拿顯峰和指導員比了一下。一個腳踏實地,從不顯山露水,卻一心想著用自己的本事改造農場的落後,最後功成身退。一個把心思用在為自己謀利,最後落個家破人亡。人真是有不同的活法。以前的文藝作品裏,常常有個模式,搞業務的幹部往往不突出政治,最後犯了錯誤,而政工幹部往往覺悟高,突出政治,指導員的事,不知應該算是曆史對那些作品的諷刺,還是應該說是一個對人們的警醒。

老剛看到飯桌上這架勢,趕緊推說要上廁所,跑到樓下,要把這頓飯錢先給付了。誰知顯峰的女婿似乎看出老剛要幹什麽, 馬上就跟著下來,攔住了老剛。那櫃台上的服務員和他認識,自然是聽他的。老剛隻好無奈地又回到樓上。

樓上,飯菜已經陸陸續續的端了上來,鋪了滿滿一桌。全是些當地的特色,糊南瓜,糊玉米,東北拉皮,溜肝尖,蔥燒鯽魚。鯽魚是從附近水庫剛剛打上來的,味道極其鮮美。那座水庫就是知青們在時修的,老剛在網上就已經看到,水庫現在已經標在了地圖上。還有一盤菜名叫地龍,是一盤油炸的黑色甲蟲, 據說是人工養的,老剛原以為兒子會害怕,誰知他卻吃得津津有味。

坐在老剛身邊的程俊遞給老剛一支香煙,老剛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來點上了。 老剛多年來已經基本上不抽煙了。偶爾抽一根兒,還得跟做賊似的躲開兒子,生怕給兒子做了壞榜樣。今天到了這份兒上,說什麽也得硬著頭皮接過來了。

當年的男知青十個有八個都抽煙。和幾個人回憶起當年的順口溜,居然還能依稀記得。“中央首長抽中華,省級幹部抽牡丹。團長股長抽前門,兵團戰士迎春煙。老職工,大卷煙”。迎春牌的香煙當時是兩毛八分錢一盒,是知青們能抽得起的好煙了。最便宜的是握手牌,隻有九分錢一盒,抽一根煙,要點好幾次火柴,因為煙不好,抽著半截經常滅。而老職工們,大都抽自己卷的煙葉子。

東北人吃飯要是不喝酒,那就不叫東北人了。說話之間,每人杯子裏就倒滿了酒。老剛看見兒子居然也人五人六的跟著大人們端起了一大杯啤酒,喝了起來。老剛原想阻止他,轉念一想,這又不是在美國。再說,再過兩個月,他就一個人上大學去了,等他上了大學,誰又看得見,管得著呢?還不得靠他自己?酒席宴上,這麽多人,也就隻好睜隻眼,閉隻眼的算了。想想當年自己像他這麽大時,不也是抽煙喝酒全會了嗎?今天自己不是也好好的沒壞到哪去嗎?老剛平時對兒子的一些小錯也基本上都是以平常心來看待,認為那是孩子成長過程中難免的。

酒喝到半酣,每個人都站起來講了幾句話。最後,輪到兒子那裏,老剛沒想到大家還會要求他也說幾句。兒子一路跟著老剛,看著,聽著這許許多多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事情。這些事,對他來說完全是兩個國度,兩個時代的事情。但老剛已經感覺到,北大荒給了他強烈的震撼。北大荒人的豪爽,質樸,從一見麵,就讓他無比喜愛。老剛相信,這些所見所聞,一定給會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兒子在學校裏參加了辯論隊,還經常出去參加比賽,但那說的是英文,而且有一大堆材料可以事前準備。今天他能說出什麽,老剛也拿不準。

兒子站起來,看著在座的每一個人,用純正的北京話,發自肺腑的說道,我聽別人講過,年輕時交下的朋友是一生中最難忘的朋友。今天,我真的理解這句話了。今天,我懂了,為什麽我爸爸要帶我到這裏來。我在這裏看到的一切,是我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

老剛由衷地欣賞兒子的這一番話,隻是臉上沒有表示出來。不管這小子能懂多少,這趟北大荒之行,對他來說,也一定不會是白來。

吃完飯,顯峰對老剛說,我已經安排了一輛車,就在樓下,你們下午到五大連池去玩玩吧。走出門外,老剛看見果然有輛轎車已經停在門口,司機站在車門邊上等著。原來一切都在顯峰不動聲色之中安排好了。老剛真是感到了顯峰這個退休場長的餘威尚在。當年和他在一起時,就感覺到他的與眾不同,那種不溫不火,對任何事情都泰然處之的風度,對任何事情都舉重若輕的能力,當時就讓許多知青折服。

老剛原本也打算帶兒子去看看號稱地質公園的五大連池。隻是在網上沒查到是否有車從農場去那裏,隻好準備到了這裏再說。誰想顯峰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周到,推辭也不合適了,隻有謝過眾人,帶著兒子上了汽車。

老剛在這裏當知青時,去過五大連池。那時,是到那裏拉火山灰,用來做磚蓋房子。多少年後,老剛才知道,火山灰是寶貴的地質資料。回想起來,當年的無知,造成了生態的破壞。類似的事情,還不知道幹過多少呢。

沿著新修的國道開,五大連池離這裏不過一小時的路程。上車後,老剛和司機聊了幾句,不知不覺,剛才吃飯時喝的酒勁湧了上來,腦子一陣迷糊。隱隱約約,眼前又現出剛才飯桌上,顯峰女婿給大家倒酒的場麵。老剛耳邊似乎飄起了杜甫“贈衛八處士”的詩句: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老剛發自內心地喜歡老杜的這首詩。多生動的寫照啊。那一年冬天,老剛從廖偉家借到一本《唐詩三百首》,愛不釋手,於是乎動手從頭到尾抄了一遍。他當時就很喜歡這首。大學畢業時,全班同學在一間教室裏開話別會。老剛在黑板上寫下的就是這首詩。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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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dreams 回複 悄悄話 有你這樣的兒女,是北大荒的驕傲!難得的是你記得每一個把自己的青春奉獻給那片黑土地的。

讀你的文章,也想我的連長了。。。 我們連長的樣子和你的連長相似,樸實,善良,忠厚。總是衝鋒在前。文化程度不高。記得剛去時,同學們不大愛惜糧食,經常把吃剩的饅頭扔得到處都是。連長很心疼,一天午飯過後,他召集全連大會,舉著一大盆剩饅頭,語重心長地教導大家要愛惜糧食。他說,下次如果再有人浪費大家的血汗,就要查查你的出身了。我們黨的政策是“有成份,沒成份!”。下麵嘩然:)))。原來他是想說,“有成份論,但不唯成份論!” 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對連長的敬重。
四褲全輸 回複 悄悄話 老杜的詩引得好,貼切。
mike_cheng 第一個留言,太好了。
每次看得都是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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