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高小東在廁所領域為自己闖下的名頭,讓高家的兄弟姐妹們多少對他青眼有加,尤其是萬來,態度倒不一定好到哪兒去,起碼不至於大打一三五,小打三六九。
同母異父的哥兄弟中,和高小東年齡最接近的是萬來。萬來大高小東5歲多,當高小東結束散養生涯,進入求學時代,萬來已經該上中學了,而他沒能如期升學的原因是因為學習不太好,留級所致。
萬來學習不好是有原因的,因為萬來會做飯。
從萬來讀三年級開始,高家廚房掌勺的重任不知為什麽就落在了他的肩上,萬來以前,掌勺的好像是他哥哥大財,大財以前是大成。大概他們掌勺的順序就是以年齡為序,往下類推,誰到了能做飯的年齡,誰就順理成章地接過擔子,抗起來就是。
所以其實高家的人除老七高小東真的不會做飯以外,其餘的人還都是會做的,可既然萬來是法定的司廚人員,那麽隻要萬來還沒死,做飯的肯定就是他。而且萬來在這方麵還挺有天分,因為萬來上麵的人們除了趙素珍以外,其他人雖然也都能對付著做飯,熬一鍋白菜湯或蘿卜湯,可是都不會醃鹹菜。
萬來醃鹹菜是跟趙素珍及街坊鄰居的主婦們學的,說是學,其實就是別人做的時候,萬來在邊上看兩眼,或者別人閑聊天兒時,萬來出個耳朵,聽了幾句,這就會了。每到秋天,買了大白菜和一堆蘿卜以後,高家的大廚萬來風光的日子也就到了。那幾天高家其餘幾個兄弟,包括後入夥的高德鳳,都成了萬來的下手,高家裏裏外外又洋溢著火熱的忙碌氣氛。
萬來圍個髒兮兮的破圍裙,在廚房裏指點江山,運籌帷幄中並沒有尋常人等的張狂,萬來甚至還很謙和。高家的老少爺們包括萬芬都在萬來的指揮下,燒水的燒水,切菜的切菜,秩序井然地醃酸菜和鹹蘿卜。
曆史的經驗告訴他們,這事兒非得聽萬來的不可,因為隻有萬來知道該加多少鹽,多少水,水該燒到什麽火候。趙素珍當然也能醃酸菜,可萬來會醃了,做得還不錯,有青出於藍的趨勢,她樂得清閑。
有次大財不服氣,自己指揮過一次,可冬天還沒到,一缸的蘿卜全爛了,那是大成想偷吃時發現的。兩缸酸菜經過搶救,剩了不到一缸,這給高家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損失。連輕易不怎麽敢罵大財的高德鳳都罵了大財幾句敗家的犢子,大財挨了罵,也沒用惡狠狠的眼睛瞪高德鳳,因為大財在高家脾氣火爆是出了名的,他太陽穴兩邊有幾道青筋,那是暴脾氣的標誌。
那可是整整一缸的蘿卜,醃好了,起碼夠高家吃倆月的,一缸酸菜省著吃也能對付個把月,裏外一算,是仨月,這帳高小東都能算清楚。仨月美味的菜肴被個雄心萬丈的二杆子,外行領導內行,輕而易舉地給糟蹋了,損失實在太大了,哪能像公家似的,做個工程,修個樓,說做錯了,推倒重新來,算是交學費了,公家那得多厚的家底兒啊?七八億人勻勻,一個人可能省個三毛五毛的就出來了,可咱家那是過日子,不是搞共產主義建設,不能那麽糟蹋錢。多年以後,萬來開了個小飯館兒,高小東做起了通下水道的生意,哥倆在交流生意經時曾這樣喟歎。
但凡一到傍晚,如果萬來沒有按時出現在灶台旁,高家的人就會惶惶然,屋裏屋外逢人就打聽萬來的下落。就是後來毛主席逝世那幾天也如此,好像一到飯時,萬來的重要程度都超過偉大領袖了。
萬來留級以後,老師看他的功課實在不像話,有天讓萬來放學以後留下,把白天教的東西複習複習。萬來跟老師說自己得回家做飯。老師是文革前畢業的大學生,犯過錯誤,好認真,也不高興了,說你們家七七八八六七口子人,你不回去做飯還能餓死人咋的,今天我還就不讓你回去了。
萬來沒按時回去做飯,高家確實沒餓死人,可是第二天萬來上學時,臉上帶著大財按上去的五個指頭印子。老師看了不寒而栗,從此再不敢對無師自通的大廚萬來指手畫腳。
大財的五個指頭印子,算是給萬來在學校方麵發了張通行無阻的路條,萬來憑借親生哥哥這張路條,可以一心一意地提高自己的廚藝了,聚精會神地謀求專業上的發展。萬來像隻快樂自由的鳥,在凡是有食物香味兒飄蕩的地方流連,尤其是自由市場又在市麵上羞羞答答地出現以後。
少年高萬來頻繁地出現在麵條攤兒、饅頭攤兒、鹹菜攤兒和熟食攤兒上,煎餅果子攤兒和油條攤兒萬來是不屑一顧的,用他自己的話說那玩意兒沒啥技術活兒,擱碗飯狗都會做。
萬來在烹飪方麵的天賦逐漸顯露出來,跟豪夫童話裏那個奇醜無比的皇帝禦廚小矮子比起來也毫不遜色。可小矮子那是被施了魔法的,萬來靠的是刻苦自學和一顆執著的心,因為萬來有個永遠吃不飽的肚子跟一顆永遠饑餓的心。在高家,能不能吃飽,跟一個人的體力和年齡成正比。雖然高小東年齡最小,體力也最不濟,可是高小東有親生父親高德鳳的庇護,對付混個肚兒圓,萬來才是這奇怪森林法則中的最弱者。
可能是萬來看清形勢後,他就決定把自己這一輩子獻給廚房了,獻給這能給自己肚子和心靈以安慰的地方,因為萬來曾經聽高小東廁所裏的忘年朋友,廠裏的大師傅老趙頭說過:天下沒有餓死的廚子。
如果說豪夫那個小矮子禦廚在廚藝上還能和少年萬來有一拚的話,在相貌上二人絕對是雲泥之別。小矮子禦廚奇醜無比,身材矮小,給皇帝掌勺得站在一把椅子上,而萬來用後來癡迷美術的親生哥哥高大財的話說:不用脫光了,懂畫畫的誰看都知道萬來像米凱朗基羅的大衛。
事實的確如此,少年廚子萬來長得跟常年裸體的大衛沒什麽區別,起碼在他還沒被對象劉繼紅的哥哥劉納新打瘸腿以前,既形似,又神似。
萬來是高家六兄弟中長的最帶帥的,不用化妝,既能扮小生也能扮花旦,青衣也對付。這是退役舊藝人,萬來的親媽趙素珍說的。趙素珍早年隨劇團穿州過府,見過無數金童玉女、大腕票友,估計所言不虛。
萬來擁有一個古希臘的鼻子,和高於普通人的眉骨,眉骨上一雙挺拔的劍眉,有人偷偷說過像當時人民的好總理周恩來。當然,當時大家還不知道他的鼻子有那麽洋氣的名稱,那是大財鑽研美術很久以後才流傳出來的。深陷的眼窩中是一雙永遠濕潤的大眼睛,顧盼生情,當萬來看見各種飲食攤子和小飯館兒時,更是如此,那時這雙漂亮的大眼睛就像看見了戀人——劉忠誠的女兒劉繼紅,火熱多情,還帶著潮濕。
讓人難以抵擋。這是嫁給萬來的劉繼紅說的。後來劉繼紅還加了一句:就是你當時抵擋過去了,可是晚上你還會想那雙眼睛,就像澡堂子新燒開的一大池子水,你想脫光了,跳進去泡一泡。這大概是劉繼紅哭著喊著要嫁給萬來的原因,即使萬來被她哥哥打瘸了一條腿。
就算搶高粱米飯和大餅子搶不過大成、大財、萬芬,以及有退伍軍人撐腰的高小東,沒瘸腿以前的萬來還是長的四肢勻稱,身材適中。用趙素珍的話說那叫玉樹臨風,跟潘安有一比。
“六十戶”的廣大群眾當時就知道李玉和,見聞廣博的知道那大帥哥俗家名字叫錢浩亮,不知道誰是潘安。人少的時候趙素珍咧咧嘴,說李玉和算啥呀,看了李玉和你該餓時還餓,看了潘安餓了你也不知道吃飯,頂餓。“六十戶”的一幫女同誌有信的,有不信的,不信的占多數,潘安實在超出她們的人生閱曆,在他們人生經驗中沒什麽比豬肉燉酸菜和大餅子更實在,更能安慰人心,吃飽了肚子,才輪得上咂摸咂摸李玉和。
一個半大小子,貌比潘安或者超過李玉和,做飯的手藝和靈感方麵超過曹子建做文章,往自由市場上誰的飲食攤兒上一站,不管吃得起吃不起,起碼不招人煩。剛開始萬來逃學鑽飲食攤子時,攤主都還問兩句:大兄弟想吃點兒啥呀。萬來總是露出迷人的笑容說:我沒錢,不吃啥,就看看,我會做。
趕上攤子生意好,攤主忙不過來,有厚道的就說那兄弟你幫我忙活忙活吧。這時萬來拿出在家裏做飯的認真勁兒,一聲不響地幫人家忙乎,從不偷嘴。萬來這作為職業廚師的良好職業道德引起攤主的好評,後來索性隻要他來了,人家就讓他幫幫忙,完事兒時攤子上剩下什麽就讓他吃點什麽。一來二去,攤子上的手藝萬來全部了然於心,而且還有創新,讓攤主們刮目相看。
後來飲食攤兒上的手藝已經不能滿足萬來旺盛的求知欲,而小飯館像春雨過後的小草,逐漸茂盛起來,萬來也轉移陣地,向小飯館進軍。好在小飯館有的是從飲食攤子升級轉型上去的,所以萬來在那裏同樣能遇見老朋友。
萬來是高家兄弟姐妹中唯一身上有點兒現金的人,那是趙素珍給他的菜金。萬來在學校裏的自由身份,使他有不少時間出入自由集市,跟賣菜的小販們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當然國營商店裏的售貨員對他是不屑一顧的,因為做不做萬來那幾毛錢生意,他們該拿多少工資還是多少,萬來看見他們氣也短,那都是公家的人,脾氣大。在他們那兒買菜你得對他們笑,好像你從他那兒買的不是菜,而是他們自己剛下的親生的蛋。
萬來能博得高家人如此信任不單是由於他主掌廚房事務,更重要的是他從不挪用公款。他每回買回來的東西,總比別人花同樣價錢買的要多,也要好。這就是天賦,是生活賦予他的天賦,大財美術上的朋友尹洪曾這樣說過萬來。
高小東出名多少有點被高家人所不齒,而萬來吸引了劉忠誠女兒劉繼紅的眼球,靠的是廚房裏的本事和人品,當然不排除劉繼紅也被萬來英俊相貌所吸引,但當時她可不承認這點,因為追求容貌什麽的是個人品質不好的表現。
劉繼紅是劉忠誠的獨生女兒,劉忠誠還有個兒子,叫劉納新,劉納新是哥哥。劉忠誠其實本質上是一直向組織靠攏的,由於在爭取進步時編了些過頭的話,引起了組織上的反感和警惕,於是一直解決不了組織問題。所以他給孩子起名時也體現了些個人在意識形態方麵的追求:兒子叫納新,毛主席早就說過革命隊伍要吐故納新,吸收新鮮血液嘛,估計劉忠誠想拿孩子的名字給領導們提提醒;閨女叫繼紅,納新以後就得繼承紅色傳統或紅色江山,具體繼承什麽他自己也沒詳細闡述,總之是這個意思。
本來劉繼紅和萬來同歲,在五年級以前一直是同學,可是到升初中時,萬來留級了,劉繼紅開始比萬來高一個年級。
升入初中的劉繼紅被家裏安排也開始學著做飯了,她功課上雖然比萬來強點兒,可是要說做飯,給萬來當徒弟的資格都不夠,簡直還沒開蒙呢。
高劉兩家是鄰居,就隔堵磚牆。萬來曾對劉繼紅說:你爸打呼嚕聲兒大點兒我都能聽見。以前劉繼紅就想多和萬來接觸接觸,可劉忠誠老不讓,他批評女兒說:高家人都衰襠尿褲的,成分還複雜,別跟他們來往,小心沾上壞思想。
由於是同學,還有就是萬來那比較異化的眉眼,大概確實對少女有一定的吸引力,劉繼紅對父親的勸告有異議:啥複雜不複雜的,他們家日子比咱們還困難呢,頂多就是貧農。
劉忠誠說你懂個屁,趙素珍過去是唱戲的,那叫戲子,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高德鳳是俘虜人員,現在還有兩顆槍說不清楚呢,少他媽的跟他們參合,小心他哪天過不起了,把槍挖出來崩了你。
一說槍把劉繼紅嚇一跳,她不敢參合高德鳳的事兒了,就問他爸啥叫婊子。戲子唱戲,這她懂,婊子唱啥她還真不知道。
劉忠誠興致勃勃要給閨女講解關於舊社會婊子的事兒,他老婆不高興了,罵他:你個沒正經的老王八犢子,愛嚼蛆你上茅房嚼去,那兒有的是,別在家整這些嘰吧事兒,把紅兒都拐帶壞了,我看你他媽就像個婊子,咋一說這事兒你勁頭兒這麽大呢?
劉忠誠一看老婆不樂意,趕緊穿鞋上廁所。
後來劉繼紅給家裏做飯,剛開始不是飯糊了,就是貼鍋上的餅子在鍋沿子上沒粘牢,都滑到鍋底的水裏去了,大餅子變成一鍋麵糊塗,也是糊的。把劉忠誠兩口子心痛的直罵她。往往在這個時候,高家的大小人等,早就吃上了少年大廚高萬來精心烹製的粗糙晚飯,汗流浹背的。劉繼紅甚至都能聽見大成他們響亮的喝湯的聲音,這讓她對萬來很仰慕。
所以做飯時趕上爹媽不在,劉繼紅常隔著牆頭虛心向萬來請教:兩碗高粱米得放多少水?烙大餅子咋和麵?
這些問題對萬來來說就像一加二二加三,忒簡單了。萬來不吝金玉,一一指點,還教她如何掌握火候。後來劉繼紅家裏有時改善生活,偶爾做點兒葷菜,炒個木耳黃花菜什麽的,萬來得方便就得過去,麵授機宜,當然都是趕在劉忠誠不在家時。葷菜很貴重,浪費不得,用萬來的話說這可教不起學費。
一來二去,劉繼紅的手藝也見長,能做點兒簡單飯菜了,劉忠誠也挺高興,沒事兒時站門口一邊看孩子做飯,一邊念秧兒:操,咱這孩子,不用跟個舍兒似的站馬路牙子,一樣會做飯,說到底還是種好。
一聽這話,劉繼紅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萬來。
良心上一旦有了歉疚,加上萬來原本長得就挺招人,劉繼紅在背地裏見了萬來總是笑臉相迎,陪著與少女年齡不符的關切和小心,有時家裏有好吃的,還常給萬來偷點兒出來,一是補償歉疚,二有謝師的意思。
每到此時,萬來就說:別說你家這個,就是館子裏的燒蹄膀、小雞燉蘑菇我也不帶偷吃一口的。
萬來這種異於常人的風骨,讓劉繼紅覺得很高大,有點要超過李玉和,簡直不次於革命故事裏的英雄人物。在隻有三兩油的歲月裏,能拒絕葷腥的人實在是少而又少,不少幹部看見別人家的酒桌子還邁不開步呢,就像貓能夠拒絕魚的誘惑,能拒絕魚的貓不是一隻平凡的貓。
萬來當時不知道,他拒絕的是一點兒貓食兒,占領的卻是一顆少女的心。
被拒絕幾次以後,劉繼紅再看萬來時,目光中開始包含了少女的深情和欽佩。
劉繼紅有事兒沒事兒常和萬來接觸,漸漸地倆人不說做飯的事也能說不少話。
劉繼紅上的中學和萬來上的小學都是廠裏的子弟學校,學校之間就一牆之隔,隻不過中學在地理位置上比小學高一點,中學修在一座小山的山坡上,而小學在山腳。平時小學生們是不敢跳牆進中學的院子裏去的,那裏是他們未來要去的地方,眼下還不急。可中學生就不一樣了,這小學是他們以前曾經學習和戰鬥過的地方,想回來跳牆就過來了,誰也擋不住,類似回娘家省親。所以劉繼紅有一陣子常跳牆回小學省親,活動的範圍在萬來留級的五年級,沒事兒和萬來有一句沒一句聊點兒什麽。
劉繼紅常回小學省親開始五年級的學生們也沒多想,大家很多都是街坊鄰居,中學生小學生不少是兄弟姐妹,日常的生活狀態就老是混著的,沒怎麽分彼此。可劉繼紅老回來,讓五年級的女生無形中有了點兒壓力,初一的劉繼紅胸脯已經鼓起來了,一條馬尾巴辮子張張揚揚的,臉蛋兒老紅撲撲的,當然那得是見了高萬來以後,一副自然清爽的少女風情不是灰暗的七十年代就能掩蓋得了的。男生裏見識廣博或早熟的,老瞟見她跟萬來挺近乎,看樣子不是一般的熟。大夥兒階級鬥爭的弦兒逐漸繃起來了,這種事兒那時在東北叫“掛馬子”,“馬子”指被男的拿下的女孩子。
廣大五年級學生開始還克製著自己的思想感情,沒把事兒挑明,因為一來劉繼紅是中學生,見識和體魄一般的小學生比不了,更嚴重的是大家都很怕劉繼紅的哥劉納新,劉納新中學快畢業了,常跟社會上的人來往,抽煙喝酒搶軍帽穿白球鞋樣樣都不落人後,最讓他們心裏突突的是劉納新跟人學過武術,手腳很利索,比劃起來下手也重,沒事兒常出去和外麵的人切磋,有時候他臉是腫的,有時候他說別人是腫的,腰裏常稀裏嘩啦別一兩樣鐵器,唬人得很。所以廣大小學生先是對劉繼紅不太熱情,偶爾兄弟多的人給她幾個白眼,希望她自己明白事理,主動退回隔壁的院子裏去。
劉繼紅覺悟沒大家期望的那麽高,沒那麽明事理,閑了跳牆還來,常跟自己廚藝上的師傅高萬來嘻嘻哈哈,目無餘子,挺個小胸脯繼續給五年級學生施加壓力。五年級的同學們就有點看不下去了:光天化日之下,無產階級專政哪能容你這個?這簡直是腐朽糜爛哪。
風言風語開始傳開了:劉繼紅和高萬來搞破鞋了。
作為小學的坐地戶,萬來比劉繼紅更早知道群眾給自己和徒弟下的評語,可由於事實上倆人確實沒搞,萬來沒往心裏去,還有一個讓萬來比較低調的原因就是自己是留級生,全部心思都撲在做飯上了,老師也不待見,在班級裏沒啥地位,萬來想委屈自己忍忍算了,就一直沒敢跟劉繼紅說。
劉繼紅知道了外麵的流言蜚語後可氣夠嗆,一直想找機會治治小學這幫子,給自己立根棍兒,捎帶著給師傅壯壯膽兒。大概其父親劉忠誠在廠裏爭先要尖兒的勁兒,多少遺傳了點兒給她。
劉繼紅一直暗暗找機會。
一天劉繼紅跳牆又來拜訪她師傅,趕上萬來班裏的男生剛合夥買了個籃球,大家玩興正濃,劉繼紅跳牆時沒留神,被萬來的班長撞了個趔趄,劉繼紅不高興了,說小山子你沒長眼睛麽,撞的我肩膀都疼了。撞人的叫陳永山,外號小山子,平時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主兒,有個哥哥在初中,叫陳永江,雖然名氣沒劉納新大,也是個武茬子,一拳曾打下過同學的門牙,外號叫“牙醫”。
小山子早就對劉繼紅和萬來看不慣了,可一直忍著,一來萬來是個衰人,蔫不啦嘰就會做飯,馬尾栓豆腐,提不起來,二是劉繼紅是個老娘們,好男不和女鬥,再說她還有個哥,不好對付。
這次別人打到家門口了,也就忍無可忍。小山子被劉繼紅打斷了玩興,生氣了:你他媽的撞得我也挺疼呢,你說誰不長眼睛了?
劉繼紅是故意找碴兒,說你他媽的一個小逼崽子也跟大奶犯橫啊,還有王法麽,你得給我賠禮道歉。
小山子挺大個班長老師還給個麵子呢,被劉繼紅當大家的麵罵了,有點急,說劉繼紅你媽*的你要搞破鞋你上你們自己的院子搞去,大爺的地盤我愛咋玩兒咋玩兒。
倆人開始表現得很親熱,都想當對方的先人,把對方納入到自己的血統中來。
劉繼紅知道老找萬來別人要嘀咕,覺得充其量就是說跟萬來搞對象,掛馬子,可聽小山子說是搞破鞋,臉騰地紅了,自尊心很受打擊。她湊過去,對小山子說:你剛才說你大奶啥了?我沒聽見。
小山子認為自己的話沉重地打擊了劉繼紅的囂張氣焰,挺高興,抱個籃球,洋洋自得地大聲說:我說你臭老娘們搞破鞋啊,不服咋的?
劉繼紅大喊一聲你媽才搞破鞋,話沒說完,揚起手狠狠地打了小山子一個響亮的耳光。這個耳光非常脆快,非常響亮,餘音在空氣中經久不絕,以至於半個小學的人差不多都聽見了。多年後當劉繼紅在被窩裏跟萬來親熱時,說起那個餘音繞梁的耳光還深有感觸:打完小山子那個耳光,我跟自己說,這輩子可能就到這兒了,名聲壞了,我大概就得和你搞對象了。後來小山子知道了,還老逗萬來跟劉繼紅:媽的我是你們倆的媒人,你們得謝我。
當年挨打以後的小山子可沒這麽從容。劉繼紅那用盡全身氣力的一擊,當場把小山子打懵了。自打當上了班長,為了維護他的威信,小山子的父母基本上也沒打過他耳光子,實在氣人,踢一腳給兩杵子是有的,他都不習慣耳光了,有點兒脫離生活,腐化變質了。
小山子萬萬沒想到,一個平時跳跳猴皮筋,見了耗子都嚇得大叫的初一女生敢打自己耳光。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突如其來耳光把小山子才搶到的球給打飛了,小山子耳朵裏嗡嗡山響,眼冒金星,腦袋迷糊,眼淚也下來了,嘴裏發出殺豬樣的嚎叫:啊!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嘴巴,操你媽我跟你拚了,我要砸死你,砸死你個破鞋!
小山子咧個大嘴,迷迷糊糊地嚎叫,說話的聲調也變了,用上了不太生活化的舞台腔,早早地給自己立下了人生目標,中蠱一樣在操場上找大個兒的磚頭,非要用磚頭砸死劉繼紅不可。
劉繼紅的耳光,小山子的嚎叫,捅開了小學操場的馬蜂窩。廣大小學生們嚇壞了,就像《平原遊擊隊》裏李向陽進城被鬼子圍捕後,砰砰往天上開兩槍,受了驚嚇的普通群眾開始狼奔豕突,四散逃命,大家都怕迸一身血。雖然以前有過武鬥,還挺激烈,可那都是大人的事兒,而且廠子是保密單位,武鬥也沒能持久,一打死人馬上軍管了,大家基本都無緣與會。這回可是真的,被打的處於顛狂狀態,發誓要殺人,到處尋找作案凶器,這不是故事,不是鬧著玩兒,這是……活生生的階級鬥爭。後來事態平息了,有人回憶時深有感觸地說。
作為劉繼紅廚藝的導師和鄰居,萬來覺得不能任事態惡化下去,趕緊提起膽子奔過去拉架。劉繼紅還好說,打完別人的耳光,沒想到後果這麽嚴重,站在原地沒動,有點驚惶失措。萬來去拉自己的班長,勸他算了:好男不跟女鬥,好狗不和豬鬥。小山子可不答應,說今天不是破鞋打死他,就是他砸死破鞋,要不沒完。萬來拉他的衣服袖子,小山子回手狠狠地給了萬來一拳,一拳把萬來打了個鼻孔穿血,然後接著在地上找磚頭。
這時老師們都出來了,從各個角落往出事地點奔,要抓劉繼紅。小山子已經找到了兩塊他認為足夠砸死人的磚頭,也往劉繼紅這邊奔,萬來鼻子流著血,跑到劉繼紅身邊說快跑吧,要不不是陳永山砸死你,就是老師把你送糾察隊。
劉繼紅嘴上還硬,小臉蛋煞白,喘著粗氣說:我,我不怕他們……
小山子的磚頭飛過來了,沉重的磚頭沒什麽速度,落在了兩人的腳下。小山子聲嘶力竭地嚎叫:操你媽有本事你別跑……
老師們越來越近,萬來拉著劉繼紅,說快跑吧,跳過院牆的一個缺口,向街上猛跑。
兩個人低著頭,貓下腰,在街上沒命地跑。當時還是人們上班、上學的時間,街上人不多。為了防止被老師和小山子跟蹤,他們先跑進一片住宅區,鑽了一陣子小胡同,然後出來,換另外一條大路,在路邊接著跑,像安上甲馬的神行太保戴宗,人不下馬,馬不換鞍地跑了20來分鍾,劉繼紅實在跑不動了,對生存開始喪失信心,對萬來說:萬…萬…來,我……實在跑不動了,要不,就讓,小山子,砸死我算了。
這時萬來的力氣也沒多少了,畢竟大餅子喂出來的身子骨不適合太過激烈的運動,腳底下也慢下來,回頭看看,身後是70年代破敗寂寥的馬路,老師和小山子並沒有追上來,亡命者的速度是驚人的。深秋的空氣有些寒冷,兩個逃命的人嘴裏呼出大團大團白色氣體,太陽也無精打采,點卯似的粘在天上。
體力耗盡了,劉繼紅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向周圍看看,驚訝地對萬來說:這是到哪兒了?我們都快出城了。
萬來回過神來,一看才發現,他把劉繼紅領到了自己常逃學,出來學做飯的郊區公路附近。也許在萬來的潛意識裏,平時能給他身心帶來安慰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劉繼紅說:我可不想因為個狗屁小山子就逃荒去。
萬來說誰想逃荒了,我們家糧食敞開吃也夠吃10多天呢,沒到逃荒的份兒上。
劉繼紅說:那我想回去了。
萬來問她:你想回哪兒去啊?
劉繼紅說:回學校啊,我們今天還批鄧呢。
萬來很嚴肅地問她:你有課不上,跳牆回小學,把小山子打瘋了,回去還能批鄧嗎?
劉繼紅看來實在沒有脫離組織和家庭自己謀生的經驗,被師傅問得沒詞兒了,故意輕飄飄地說:那我今天給自己放假,我回家做飯去。
由於生活的鍛煉,萬來有豐富的逃課經驗,他接著問劉繼紅:你逃學打人,把小學生都打懵了,老師第一個要去的就是你家,你知道不?
劉繼紅如夢方醒:對呀,他們說不準就在我家那兒貓著準備逮我呢,就跟鳩山逮李玉和一樣。
萬來說沒錯,逮人基本都這個路子,所以出事兒後千萬別回家。
劉繼紅問萬來:那我們上哪兒去啊?老在街上晃不成盲流了嗎?
萬來安慰她:街上晃就是盲流嗎?那撿大糞的和糾察隊天天在街上晃,都是盲流嗎?
劉繼紅想不明白了:是啊,也不能說他們是盲流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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