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每個人都背負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果果穿著白色睡袍,屈著腿坐在床頭,細長的胳膊抱著膝。她這一身白色在這個黑暗的屋子裏特別顯眼,加上她又很瘦,所以像個幽靈。半夜外麵下起了雨,那雨夾雜著雷聲閃電,席卷在城市上空。沒有關窗戶,那風吹進來,她鼻子裏嗅到的空氣幹淨又清涼,有點像初秋的味道,一點也不像夏季那種粘膩發悶的空氣。奇怪啊,明明才入夏,她怎麽會在空氣中聞到秋天的味道呢?難道是在預示著什麽嗎?她這人向來怕電閃雷鳴,聞到空氣中有不尋常的味道後,她會趕緊關上窗子又拉上窗簾。然後,她整個人會鑽進被窩裏,期盼著暴風雨可以快點過去。但今晚,她相當反常,任由那窗外的風雨吹進屋內。
她的這個房子是租來的,隔音不好,外麵有點聲音,住在屋子裏的人都能聽得見,她多年來已經習慣了。她發現根熙此時睡得很沉,外麵轟隆聲大作,他也僅僅隻是翻下身,並沒有醒來。這說明藥已經完全起效了,畢竟那是整整五片呢。吃飯時,她手裏握著早已準備好的安眠藥,故意為他開啤酒,趁機將藥片扔進啤酒罐裏。因為她知道他的睡眠很輕,有點聲音就會醒來。她故意將他留下,故意讓他喝酒,對於她做的這一切,他沒有絲毫懷疑,像隻笨蝦米一樣上鉤了。
天快亮了。
果果枕頭下的水果刀終於插進了樸根熙的腹中。那一刻,她呆了幾秒鍾,將刀拔出來後又刺了第二刀,然後用力地扭轉了下刀柄。他痛得從睡夢中驚醒,卻無力反抗,隻能張著嘴,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她,似乎在問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她呢?隻是麵無表情地盯著他看。見他醒了,她也僅僅是歎息一聲,對他輕輕地說:
“據說所有的動物,也包括人在內,如果死亡之前睜著眼睛,死亡之後也是無法合上眼皮的。相信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我卻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是真的,鬆子沒有合上眼睛,那是因為它不懂得死亡是什麽,像個孩子一樣隻是害怕疼痛而已。我看到過睜著眼睛死掉的人,還不止一次,在四叔手裏死掉的那些孩子們都是睜著眼睛死掉的,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們太小,和鬆子一樣不懂得什麽是死亡,卻深深地恐懼著疼痛。尤其是小妹妹,大概她是因我而死,所以讓我印象深刻吧。我用手拚命地捂住她的眼睛,試圖將她的眼皮合上,可是隻一會兒就又睜開了眼睛。她那隻眼睛一直亮晶晶的,和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始終在看著這個殘酷又無情的世界,直到最後她的身體變冷變硬,肚子漲得鼓鼓的,眼皮也沒有合上。”
說到這裏,她又歎息一聲,那模樣好像是她講累了。
“你知道我最愛看什麽嗎?就是煙花爆竹,尤其是爆竹,嘭!”
她圈起嘴學著爆炸聲,其中的一條手臂在空中比劃著,人突然輕輕地笑了,那笑容即天真又無邪。
“那個聲音在我聽來像是呐喊聲,可以無所顧忌地發泄憤怒,對自己,對自己以外有著相同痛苦經曆的人的呐喊聲。因為我們的聲音是如此弱小,不值一提,喊出來也隻不過如蚊子振動的翅膀一樣,沒有多少人來關注。我們即呼喚不來自由和幸福,也呐喊不來公平和正義,有的僅僅是廉價的同情、憐憫、安慰話,聽夠了。我們的呐喊都不如煙花爆竹來得強烈,引人關注。”
他依然說不了任何話,還是那個表情。
“你是不是以為像我這種人被你照顧,我就得必須對你感恩待德?因為你那麽高高在上,自然可以突然好心地居高臨下對我施舍一下善良。我有想過你的善良到底是什麽呢?嗯……是花錢就可以解決的東西,金錢對你來說大概隻是一串數字,身家好幾千億的企業家之子,對我施舍的那點錢大概連個零頭都不是,可是卻可以彌補你所認為的對妻子的愧疚和心虛。”她搖了搖頭,否認了。“不,那是對你而言,對我來說簡直是恥辱,吃你給我的每一頓飯,用你給我的每一支藥,對我來說都難堪得恨不得鑽進地底下。你的每一次好心對我來說都是一次淩遲,痛苦得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我早就受夠了!”
這次,他聽完她的話後,本來緊蹙的眉峰慢慢散開了。
“鬆子死後,我一直很順從你,所以這次該你順從我了。放心吧,我不貪心,隻要你這一次的順從就好。很好奇我為什麽要這樣做對吧?我猜到你一定感到很好奇,這樣吧,我告訴你怎樣解開這個謎底,變成鬼魂後去木屋,那個秘密在天花板上。其實,我也有一件很好奇的事,那就是如果你死掉的話眼睛是睜著的還是合上的。”
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揚起,似乎在微笑,眼裏似乎也有一絲欣慰。
過去了好一會兒,她的手終於鬆開了刀柄,她慢慢俯下頭去看他,伸手拍拍他的臉,又輕聲喊著他的名字。
“樸根熙,告訴我,你疼嗎?”
他沒有回答,眼光柔和地眨了一下眼睛,嘴角還在微笑著。她忽然也笑了,在他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呢喃了一句:
“別怕,你很快就不疼了,早上好,姐夫。”
說完,她跳下床走了。
窗外的雨停了,烏雲散去了。陽光灑滿了屋子,落了一地的金黃。
她走了,也漸漸地開始帶走了他的意識。根熙用手摸索著床單,抓起來吃力地在刀柄上來回摩挲著。然後,他握住了刀柄,很快,他握著刀柄的手不再動了,慢慢地合上了眼皮。
果果離開得比較倉促,甚至沒來得及把染血的衣服換掉。她隻是很簡單地想,自己必須得在第一時間離開這裏,然後跑到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去等死。
可是有些事就是那麽不湊巧,她剛邁出門口就撞見了隔壁鄰居。因為心虛,加上害怕,她推開鄰居倉皇而逃。鄰居七十來歲了,才出門準備去早市買菜,身上一堆老年病,人不禁推。她這一推不要緊,老人家直接從樓梯上滾了下去,摔得半天沒起來,疼得嘴裏直哼哼。
“哎呦!可要了我的老命嘍!你這孩子怎麽火急火燎的啊!”
她聽到了老人的叫喊,心尖兒一顫,想回頭去扶,可她不敢,那樣人家就會發現她身上的血跡,進而去懷疑她殺了人。一這麽想,她跑得更快了,身影踉蹌著消失在街頭。
孫秘書帶著昨晚樸根熙吩咐的早餐,兩盒比薩和水果切塊及熱牛奶和熱咖啡,邊開車邊向樸賢吉報告著最近副總的行蹤。話才說到一半時,視線忽然被前麵奔跑的女孩給吸引了過去,她趕緊借故掛斷電話停下車來,按下車窗衝那女孩喊道:
“餘小姐,你怎麽在這裏?”
果果有些驚慌地看了她一眼,跑得更快了。
孫秘書覺得納悶兒,想著剛才看到她身上的血跡,心“咯噔”一下,腳踩油門,車子箭離弦般飛了出去。
鄰居的叫喊聲引來了居民樓裏人們的圍觀,很快,大家間接地發現倒在血泊中的樸根熙。此時,孫秘書也氣喘籲籲地奔上了六樓,她撥開眾人鑽了進去。
很快,警察趕來了,120救護也來了,將這幢居民小區裏裏外外圍個水泄不通。樸賢吉得知根熙出事後第一時間趕來醫院,他在手術室門外足足呆了十個鍾頭,腳從未停過,始終在走廊裏來回踱步徘徊著。樸賢吉的這番舉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沒辦法坐下來,隻能陪著他站著。直到根熙從裏麵推出來,他那份惶惶不安的心才算暫時放下,這才想起罪魁禍首餘果,隔空大罵了那丫頭一頓。
不過罵歸罵,正事還是要辦的。他吩咐孫秘書多多催促警方早日找到凶手,也好繩之以法,並封鎖根熙受傷的消息。隻對外宣稱勞累過度,患了重感冒,又加派了四個身手矯健的保鏢24小時輪流把守病房,以防止那個丫頭回來補刀。樸賢吉誇張的大陣勢讓在場的所有人瞠目結舌,也讓孫秘書明白了不管根熙曾經做了多少讓他生氣的事,他都非常在乎這個兒子。離開醫院時,樸賢吉才發現自己的腿都木掉了,需要香花母女一左一右攙扶著才能走路。他臨上車前還是有些不放心,於是又轉頭叮囑孫秘書,根熙醒來務必要第一時間通知他。說完,他眉頭一皺,又想起了捅傷他兒子的那個丫頭,隻是這次他沒有開罵,僅僅陰沉著臉長歎了一口氣。
“我想那孩子用不了多久老天就會收了她。孫秘書,她是得了癌症沒錯吧!嗯……還是晚期已經放棄治療的那種?那麽就請讓她快點死去吧,不要再讓我的根熙受到傷害了。”
孫秘書立在一旁,眼睛看地,雙手垂立地聽著。一直以來為樸氏父子工作,她隻管盡工作本分,對任何事都不會去摻和一字半句,發表自己的見解。但在這件事情上,她心裏除了擔憂著根熙的安危外,竟還掛念起餘果的處境來。雖然不清楚餘果為什麽要傷害根熙,但她卻是希望警察不要找到才好。她在心裏誠懇地祈禱道:
“餘小姐,請不要回來,盡可能地跑吧,哪怕死在異地他鄉。隻有這樣做了,你和副總之間的債才算兩清,副總也才能回歸到正常生活中去。”
樸根熙被切掉了一塊肝,修補了胃和腸子,盡管術後的疼痛讓他看起來沒什麽精神,臉色蒼白如紙,說話也是有氣無力的,但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為果果開脫罪名。
“我是自殺,是我捅了自己,和任何人無關。”
樸賢吉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當場就要發飆,及時被孫秘書拉住了。警察們也歪著腦袋半張著嘴,用費解的眼神盯著他看,好像要從他的表情裏看出什麽破綻似的。
“已經有人看到凶手衣服沾染血跡跑掉了。”警察如此說,不忘質問他。“你是在包庇嫌疑人嗎?樸先生,包庇也是犯罪的一種。”
根熙的眼光移向兩位警察,正色問道:
“有目擊者看到我被捅嗎?屋內有掙紮過的痕跡嗎?刀柄上除了我的指紋外有別人的嗎?”
警察們被噎,立馬不說話了。
他太虛弱了,傷口又太疼了,他實在沒有力氣說話。可是為了果果,他必須得再說幾句才行。
“我和那房間的主人喝了點酒,於是想起了過世的妻子。那個案子你們應該聽說過吧,在荒郊野外,在私家車裏被大火燒成了木炭,燒得連肉渣都沒剩下,哪怕稍微動一動就會碎成粉末。明明是蓄意謀殺,你們卻告訴我是自殺,所以說到包庇的話,誰又能做得比你們還要專業和擅長呢。”
他說到這裏時,兩位警察的臉麵有點掛不住了,杵在那裏尷尬地聽著。
“人喝多了,思想當然就不正常了,想起慘死的妻子就悲從中來,突然不想活下去了,於是用刀捅了自己。我的這個行為很難理解嗎?你們應該可以理解才對,當年我妻子的那件案子,你們不也沒有懷疑過是別人所為嗎?你們不是還在勸我說因為產前抑鬱自殺的孕婦比比皆是嗎?”
“這個……”警察辭窮,吱唔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那個案件雖然不是他們經手,但是也或多或少地在酒桌上聽領導們提起過。那是一件非常特殊敏感的案件,已經涉及到了好幾個國家之間,被國際社會知道了也會被討伐的。他們說了不算,上級給出的指示是不管以什麽方式必須速速結案,不許再追查。據說上麵的人誰也不想因為這件事而丟了烏紗帽,管它三七二十一呢,不查就對了。說句難聽的話,他們這些下麵的人也隻是這個行業裏的小羅羅,很多事隻有聽命的份。
“我和那孩子躺在一張床上睡覺,估計早上醒來的時候看到我滿身是血,以為我死掉了,嚇得跑了出去。對了,我會讓自己人出去找她的,就不勞煩你們了。”
終於,病房裏隻剩下他了。在這一刻,關於那天早上的記憶像雪花般紛至遝來。當一個人想哭的時候,最好是痛痛快快地哭出來,特別是醫院裏住院的患者如果哭,沒有人會去責怪他,反而飄過來的眼光都是充滿了同情和憐惜。他此時是想哭的,可卻欲哭無淚,心頭百感交集,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一陣陣掠過,卻不能從中絞出一滴淚水來。
果果怎麽會刺傷他呢?他相信那兩刀她是想解決了他的,可是為什麽啊?他想不通!很顯然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不管她懷揣著怎樣的想法,都是他的過錯就對了。是他造就了今天的她,他沒有理由,也不該去責備那孩子什麽不是嗎?他應該反思自己,為什麽他會令她生厭?導致她連番做出這些極端扭曲的行為?
萬晨和兔子一起來看他了,隻是萬晨先進來了,兔子則呆在門外等萬晨的信號。兔子心裏頭裝著事,人顯得焦焦躁躁的,所以一直在踱著步子啃指甲,時不時地再看一眼病房門口。
病房內,當根熙從萬晨嘴裏得知果果下落不明,警察依然在四處通緝她時,他嚇了一跳,忙支撐起身體,心急如焚地請求萬晨道:
“幫我找到她,拜托你,一定要趕在警察找到她之前才行。你告訴她,我從未怪過她,讓她什麽也不要對警察說,隻說自己醒來看到鮮血後嚇得不敢回家就好了。我已經對警察解釋說是自己不想活了,因為太想念過世的妻子,始終從那份陰影裏無法掙脫出來,所以才捅傷了自己。”
萬晨聽完,苦著臉告訴他說:
“恐怕不行了,根熙,老爺子因為這件事氣瘋了。你知道病房門外什麽狀況嗎?四個壯漢輪流守著門口,連醫生護士進來之前都要檢查,更別提我了,我進來之前就差脫掉褲衩給他們看了。還有,老爺子對警察說你的精神狀態一直以來不是很好,多數情況下都是在胡言亂語,不能當作調查證據。而且也不知道從哪裏找出來的診斷書給他們看,證明你的精神狀況確實不好,還有什麽用藥記錄……還是什麽住院記錄的,哎呀,我也不知道啦,反正就是警察相信了老爺子的話。還警告說不把凶手抓回來,誰也別想繼續呆在延邊州做警察。”
“什麽?”他驚訝地問,被萬晨的話給整蒙了。
“我都不知道你爸爸還有這麽恐怖的一麵,半生外交官的人生真不隻是說說的,他在延邊依然是一位擁有政治力量的人物。”萬晨繼續說著,並開始抱怨起來。“根熙,說真的,我很後悔告訴你那些,從未這樣後悔過。其實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是我大嘴巴,對你亂說了那些不該說的話,不然你現在也不至於這副德性。”
根熙知道萬晨指的是什麽。當年妻子的案件被警方草草結束,媒體卻並沒有停止追查,萬晨就是其中之一。常年的記者工作,加上萬晨這人信守承諾,給予提供新聞線索的人豐厚報酬,還絕不出賣對方,讓萬晨在各組織機構裏積累了不少人脈,也布滿了眼線,很多人都願意相信他並給他提供內部消息。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萬晨查到了警方早已知道發現妻子屍體的地方並非是第一作案現場,而是毀屍滅跡的第二現場。據說殺害妻子的犯罪嫌疑人有在第一現場連接境外網絡以及在第二現場使用手機撥打電話。握有大量的證據,甚至已經知道了犯罪嫌疑人姓甚名誰,卻突然停止了所有調查,這不是太蹊蹺太詭異了嗎?了解到這些驚人內幕後,萬晨對根熙一股腦地全說了,而且還說了不該說的話,那就是妻子其實是一個脫北者。尹貝拉是化名,她的真實姓名叫薑延喜,中國身份證也是真實可查,據說是有位可靠的人物幫助她拿到的身份。他嚴重懷疑她的死和她的脫北身份有關,也許是被秘密潛伏在中國的北朝鮮警察給殺了也說不定,不然這種刑事案件怎麽會被上邊的人幹預製止呢?
沒過多久,萬晨像在講懸疑電影般又對他繪聲繪色地說道,其實警方在妻子的車子裏還發現了一枚凶器,上麵竟然有金南修的指紋,而凶器上的血跡也被證實是妻子的。還有屍檢的時候,妻子的身體裏竟然有一枚子彈。萬晨還一臉不可思議地告訴他,金南修與妻子曾經是夫妻關係,好像還有過孩子,隻不過流產了。說完後,萬晨不忘對這層關係感慨一番。
“人怎麽可以隱藏這麽深呢?他們之間後來還見過麵,我們都是知道的呀,竟然都裝作陌生人一樣,你不覺得很恐怖嗎?尹貝拉一定沒有告訴過你這件事對吧?你看金南修也是連提都未曾提過自己的那段婚姻,兩人對曾經的那段關係三緘其口,這不是太奇怪了嗎?所以這裏麵一定有事,我現在嚴重懷疑美姬什麽也不知道,肯定是被蒙在鼓裏的,她真是太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