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關愛阿珠兄妹情
顧宇生緩緩地說:“八年前,阿珠的父母就是在自己經營的外賣店被兩個歹徒槍殺的。要是我當時帶著槍,阿珠的父母就不會死!真的,我那時是完全有機會還擊的。”說完,懊悔的眼淚從他剛毅的臉上流了下來。朗馨將手從顧宇生的手中掙脫出來,一邊為他擦眼淚,一邊疑惑地問:“你是說我在唐人街龍潭遇到的阿珠?你的幹妹妹?他的父母都死了?”顧宇生咬了咬嘴唇,點了點頭,說:“是我無能,沒保護好他們,讓阿珠十一歲就成了孤兒。”
如果朗馨從顧宇生的言語表情中讀出的隻是一種親情和責任,那她就應該感到欣慰和敬佩才對。可此時,顧宇生臉部扭曲的表情和那情不自禁拉得她發痛的手,讓朗馨覺得這件事給顧帶來的是強烈的自責和難以愈合的傷痛。她看見麵前站著的這個被自己一直視為硬漢的男子,竟也變得如此地軟弱和無助,不由地生發一種同情和關愛。她輕輕地搖了搖顧宇生的胳膊,安慰他說:“阿生,事情都過去那麽多年了,別再自責了。再說,麵對兩個持槍歹徒,你當時又手無寸鐵,憑什麽去保護別人呢?你總不能拿自己的命跟歹徒拚吧?那才是很愚蠢的 ! ”顧宇生對朗馨的勸解沒有絲毫地反映,臉上木然呆滯。涼亭外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悄然地停了,隻是時不時地它還會戀戀不舍地從打濕的樹葉上落下,發出滴滴答答地響聲,象是在訴說自己夜襲大學城的戰果。朗馨靜靜地陪著顧宇生站著,過了一會兒,隻聽他茫然地說:“朗馨,八年的時間的確很長,但事發當天的情情景景對我來說確是如此的清晰。。。。。。”
八年前,費城。
那是九月的一個星期一,晚上約八點左右,顧宇生送完了最後一份外賣盒飯,正開著車回餐館。車窗外的夜隨著車體飛快地移動而不斷地變換著底色,顧宇生的臉被月光和街燈的混雜光照得忽明忽暗。他在想, 自己移民來美國已經一年多了,收獲還不錯:學會了開車,拿到了駕照,能獨擋一麵送外賣,也學會了進貨和做廚房。似乎唯一感到欠缺就是英語的聽力和口語,好像不管怎麽努力,都過不了關似的。今晚,餐館不很忙,一會兒回到店裏,再跟阿珠學幾句。這個阿珠,就是頑皮,總喜歡開玩笑,而且每次練口語都笑話自己的英語有廣東口音。顧宇生這樣想著,他的車就不知不覺地饒到了外賣店的後門。
這店麵位於費城的近郊,是阿珠的父母開的。它是個兩層樓,一樓是外賣店,二樓就是阿珠的家。一年前,十七歲的顧宇生和二十歲的雨嘉,在阿珠父母提供的擔保下,從廣東的一個偏僻漁村,背井離鄉,移民來到美國。姐弟倆來美後,白天在阿珠父母的外賣店裏幫工,晚上就住在阿珠家。阿珠的父親叫阿譚,母親叫阿芯,雨嘉姐弟稱他們為二爸二媽。因為,阿生的父親和阿譚自幼是結拜兄弟。六十年代初,阿譚隻身一人逃往香港,又從那裏坐商船偷渡來到美國舊金山。後來,他在紐約打工時,認識了阿芯,兩人結婚後,隻生有一愛女阿珠。八十年代,紐約中餐館競爭越來越激烈,阿譚全家就搬到了費城,夫妻倆用全部的積蓄開了這家外賣店。自從有阿生和雨嘉幫忙以來,店裏的生意就越來越好。阿譚和阿生商量好了,等過了年,就著手在唐人街開一家正宗的堂吃中餐館。
顧宇生把車趴好,推開廚房門,大吃一驚:隻見雨嘉緊緊地抱住阿珠,兩個人蹲在角落裏,阿珠渾身都在顫栗。雨嘉見顧宇生進來了,馬上用食指堵住自己的嘴,示意顧宇生不要說話,又用手指了指前麵的餐廳,悄聲說:“搶劫。”顧宇生立刻警覺了起來,從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徑直朝那扇通往餐廳的門走去。雨嘉飛快地站起來,跑上去,一把拉住顧宇生,搖搖頭,堅定地說:“阿生,我已經報了警!你別衝動,不能去!兩個歹徒,都有槍,太危險了。”顧宇生竭力甩掉了雨嘉的阻止,說:“可是,二爸二媽還在前麵 ,他們怎麽能保護自己?不行,我得去看看。”雨嘉索性用整個身體堵住那扇門,說:“你去送死嗎?要是你我也有個三長兩短,阿珠怎麽辦?”顧宇生禁不住回頭看了看那仍蹲在地上的阿珠,她的確是嚇壞了:臉色灰白,渾身發抖,“啊啊”地張著嘴,象是想說什麽,卻出不了聲。
就在顧宇生猶豫的片刻,隻聽前麵的餐廳突然傳來了阿芯的嚷叫聲:“你們搶了我們進貨的錢,別想跑,我。。。我。。。跟你們拚了!”緊接著,就聽見幾聲槍響。顧宇生不顧一切地衝出門,經過一個走廊,來到前麵的餐廳,隻見阿譚和阿芯已經中槍,雙雙倒在地上。那兩個歹徒,一個已逃出了餐館,另一個正在邊撿散落滿地的錢,邊慌亂地往外跑。顧宇生舉起菜刀,奮力地向那個歹徒的胳膊砍去。那個歹徒見顧宇生從背後向他襲來,正想開槍,顧宇生的菜刀就已掄了上去,隻聽他“啊”地一聲尖叫,捂著被砍傷的胳膊,趔趄著向門外跑去。那已撿起的錢,撒落了一地。
顧宇生從血泊裏扶起阿芯,然後又支起阿譚,大聲地呼叫著“二爸!二媽!”這時,雨嘉和阿珠也從廚房裏衝了出來。阿珠見父母身上都是血,不醒人事,邊拉扯著他們的衣服,邊哭叫著:“阿爸,阿媽,你們醒醒,你們醒醒,別留下我一個人。我好怕!”顧宇生用沾滿血的手去觸摸了一下阿芯的鼻孔,見她氣息已絕;然後,又去摸了摸阿譚的人中,看他還有微弱的氣息,便急忙從櫃台上拿起一疊餐巾紙,堵住他受傷的胸口,又將他慢慢地靠在自己的懷裏,說:“二爸,你要挺住,警車和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千萬要挺住,為了阿珠,為了咱們的新餐館。”伴著顧宇生的話音,阿譚虛弱地動了動:隱隱約約地,他聽見阿珠在哭;斷斷續續地,他聽見阿生和雨嘉在叫;飄然地,他感到自己被抬上了擔架,進了急救車。然而,這一切,都好像發生在世界的另一頭,那麽的遠,那麽的不真實。他覺得好累,真想永遠地睡去,和阿芯去做伴,但他想到了十一歲的女兒,便使出最後的一點能量,睜開了雙眼。
模糊中,有兩個人在他的眼前晃動:是阿珠,是阿生。他張張嘴,感到鼻上插了管子,便微弱地說:“阿珠,你別哭。阿爸阿媽走了,還有阿生和雨嘉,你不會有事的。”說完,眼淚順著耳邊和著血跡一起流了下來。他又將頭轉向顧宇生。顧宇生強忍住抽泣,吃力地說:“二爸,你沒事的,馬上就到醫院了,馬上就到了。”阿譚沒有反應。從他虛散的眼神裏,顧宇生讀出了阿譚對他的渴望和寄托。下意識地,他緊緊地把阿珠摟在自己的懷裏,又把她的手放在阿譚的手上,再用自己的雙手用力地握緊他們兩個人的手說:“二爸,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阿珠的,一輩子,都會好好地照顧她。”阿譚聽了這句話,欣慰地笑了,說:“新餐館,就叫它龍潭。我和你爸。。阿龍。。。。。很早以前就定了名字的。。。”就這樣,阿譚閉上了眼睛,去了。
聽了顧宇生的這段近乎離奇的故事,朗馨腦子裏的幾個問號同時有了答案:顧宇生對阿珠的虧欠源於阿譚和阿芯的慘死,阿珠對顧宇生的依戀又出自顧宇生對阿譚臨終前的承諾,龍潭飯店原來是由顧宇生的阿爸和二爸的名雙拚而成。難怪阿珠早已把顧宇生當作自己的終生相許,難怪自己在阿珠的眼裏已成了公開的情敵。朗馨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阿生,其實,這些年,你一直都活在對阿譚的承諾裏。你已經開了兩家龍潭餐館;為了阿珠的感受,你一直都沒有交女朋友。事情過去八年了,你該釋懷了。”聽朗馨這麽一說,顧宇生覺得被她擁抱著的朗馨仿佛變成了一個火球,一浪一浪地給他輸送溫暖。禁不住地,顧宇生將朗馨擁抱得更緊,讓她感到有些窒息。他說:“你知道嗎,在我遇到你以前,我沒有勇氣去麵對阿珠,我不知道該怎樣拒絕她對我的感情。那時的我,內心是恐懼的,頹廢的。是你,讓我那麽強烈地想去自由的愛,去狂熱的擁有,去和過去的痛苦告別。我對阿珠從來沒有過男女之情,她在我心裏從來都是妹妹。在我二爸去世以前,阿珠在我眼裏總是那麽的頑皮和可愛;可自從二爸去世之後,每次我見到她,就有一種難以擺脫的虧欠,沉重的恥辱,和終身的責任。你明白這種感受嗎?”朗馨使勁地點點頭,把身子在顧宇生的懷裏貼得更緊,說:“我明白。可是,你知道嗎,阿生,你二爸二媽的死的確和你沒有直接關係。那隻是個偶然的悲劇。你對阿珠隻有責任,不存在什麽虧欠和恥辱。你知道嗎?那是病態的心理。”朗馨的字字句句,雖然輕輕地吐出,卻向榔頭似的砸在顧宇生的心裏,讓他清醒:這麽多年了,總算有一個人能讓自己吐露心聲,能給自己開一劑安慰良藥。顧宇生感動萬分,輕聲地問:“朗馨,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朗馨不知該怎樣回答顧宇生才好: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有夫之婦,可這能告訴他嗎?絕對不行。朗馨不願意讓顧宇生因此失望,而又一次被傷害;她更不想讓這剛剛來到的婚外戀情,還沒有開始就匆匆結束。再說,仲平離她那麽遙遠,不能提供任何的依靠;而顧宇生離她這麽近,他的體溫和呼吸,還有他的龍潭飯店,對朗馨來說都看得見,摸得著,也有用可靠。雖然,她還沒有想好怎樣向樂仲平攤牌,但她非常肯定:她要讓顧宇生喜歡自己的溫度能持續下去。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一個即興的謊言從朗馨的嘴裏順口溜了出來:“阿生,咱們倆先秘密交往,好嗎?我怕。。。。。。”顧宇生聽了“秘密”兩個字,吃了一驚,說:“你怕什麽?”朗馨繼續她的謊言:“我怕 阿珠知道了咱們的關係,會受不了的。昨天,在唐人街,她還用摩托車擋我,讓我離你遠遠的呢。”阿生皺了皺眉頭,說:“昨天?有這樣的事?。。。。。。朗馨,你千萬別跟阿珠計較。她是從小就被我二爸二媽寵壞了的,她身邊的人都得讓著她。我會去跟她說清楚的。你不用擔心。” 朗馨一邊聽顧宇生解釋,一邊心中僥幸:看來,阿生是真的相信了“阿珠”是秘密交往的原因。她突然覺得自己很聰明:能巧妙地利用一件真實的事來掩蓋秘密交往的真實動機。她故意地扭捏了一下身子,堅持道:“還是先不公開吧。這樣,對你,我,還有阿珠,三個人都好。你看,雨停了,快走吧!” 說完,她挽了顧宇生的胳膊,兩人依偎著走出了涼亭。
把朗馨送回了住所,顧宇生感到今晚才是他渴望已久的新生:這種豁然開朗的心境在他拿到移民簽證的那一天沒有過,在他開張唐人街龍潭飯店的那一天也沒有過。今晚,他感到的是一種釋放,一種超越和一種憧憬。以前,身邊的人,都說他酷,其實那隻是衝著他餐館老板的身份和硬漢般的外形長相說的,誰也不知,他的內心藏著沉悶。他禁不住抬頭看了看雨後的夜空:它竟是如此的爽朗和清澈,正如他此時的心情。顧宇生想,也許這就是愛情的功效:它驅動自己從惰性的平衡裏蘇醒,去重新評判八年前的事件:朗馨說得對,那隻是一個偶然,一個超過自己保護能力的悲劇。他已經實現了對阿譚的承諾:在自己和姐姐的嗬護下,阿珠已長大成人,龍潭餐館的夢想已經成真。他不應再活在虧欠裏,也不欠任何人的情。
這時,已是淩晨一點鍾,他覺著有些涼,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雨後的大學城,貪婪地飽睡著。它聽了那噴嚏聲,不情願地振了振身邊的空氣,又立即恢複了寧靜的睡姿。顧宇生加快了腳步,一路小跑,還沒到餐廳,就遠遠地看見自己的本田車和阿珠的本田摩托,肩並肩地排在餐廳旁的車場。顧宇生停下了腳步,喘著氣,拍了拍腦袋,心想:糟了!今晚阿珠是要來和自己換車的!怎麽忘得幹幹淨淨!他定了定神,見餐館的燈還開著,就知道阿珠還在裏麵,便開了門進去。隻見昏暗的燈光下,阿珠趴在吧台上,一手拿著一個近空的酒瓶,已經半醉了。吧台上放著顧宇生本田車的鑰匙,還有一個全空的酒瓶。
顧宇生見狀,快步走上前去,奪了阿珠手中的酒瓶,說:“阿珠,你這是幹什麽?看你醉成什麽樣子了?太不像話了!別喝了!”阿珠翻了翻爛醉的眼睛,說:“你還回餐館來幹什麽?你和她在涼亭裏親親熱熱地躲雨不是挺好嗎?”原來,阿珠不僅沒有醉,還神不知鬼不覺地知道了顧宇生和朗馨在涼亭躲雨的事。依顧宇生對阿珠的了解,她一定是偷偷摸摸地跟蹤了他和朗馨。顧宇生忙去廚房拿了一塊熱毛巾,遞給阿珠,說:“你都知道了?我和朗馨。。。。。。”他的後半截話還沒說出口,阿珠就把那塊熱毛巾扔到了顧宇生的臉上,流著眼淚,憤怒地說:“你無恥!我不想知道關於你們之間的任何事!你滾!”顧宇生一把抓住阿珠的肩膀,使勁地搖著,大聲說:“阿珠,你該清醒了!你是我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妹妹!我對你的愛是兄長的關愛,不是男女之愛!對,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你是知道的!可你就是不願意承認!”顧宇生裸露的內心直白好像一把利劍,一下子殺掉了那股充斥著阿珠的肆意瘋狂,她突然安靜了下來,神情凝滯,搜索著所有和顧宇生相關的記憶片斷,然後近乎絕望地說道:“妹妹?沒有男女之愛?。。。。。。是啊,你怎麽會愛我呢?我隻不過是一個包袱,一個父母早亡的孤兒。。。。。。”說完,一把推開顧宇生,對了酒瓶,大口大口地給自己灌酒。
顧宇生剛想伸手去製止她,阿珠的瘋狂再次爆發:她揮著手中的酒瓶,阻擋顧宇生靠近自己,然後,退了幾步,舉起那隻拿著酒瓶的手,指著顧宇生,哭訴著:“你別碰我!如果。。。。。。如果,你隻當我是你妹妹,為什麽。。。。。。為什麽你給我買這些東西?!偽君子!”她邊說,邊從脖子上取下一掛金項鏈,又並著那本田車的鑰匙,一起摔向顧宇生。然後,摔了酒瓶,哭著跑出了餐廳。那玻璃的碎片,四處亂濺,有幾片帶著阿珠的憤恨,向顧宇生飛來,劃破了他的臉。顧宇生被動地接住了那掛項鏈和鑰匙,楞在那裏,無動於衷:那項鏈,是阿珠十三歲生日時,顧宇生買給她的,是“龍口含珠”的玉墜。顧宇生當時精心挑選這個圖案,是想表達自己借著龍潭飯店,給阿珠提供生活的保障,從而完成保護和看顧她的責任和義務;那摩托車,是阿珠十六歲生日時,她自己點名要買的。她選中本田的牌子,就是要和顧宇生的本田驕車配成一對。一幕幕的往事,清晰地在顧宇生的眼前顯現,他才恍然大悟:這些年,他對阿珠內心的關愛,都是借著表麵物質形式來完成的。不僅如此,那些貴重的禮物,還有每年為她舉辦的大型生日聚會,都向阿珠傳遞了一層層遞進的錯誤感情信息,以至於阿珠認定顧宇生寵她,是在寵他的女人。
顧宇生把那掛項鏈和摩托車鑰匙放進了褲兜。他摸了摸被玻璃碎片劃破的臉,用餐巾紙擦了血跡,又去廚房拿了掃把和簸箕來清掃滿地的狼藉。阿珠跑了,沒有騎摩托,也沒有開車,但顧宇生沒有去追,他做了一個冷靜的決定:他要徹底地對阿珠放手,冷酷地拉開距離,給阿珠足夠的空間去清醒,去接受,去成長。畢竟,阿珠已經長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