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靜章
恭聞日月之燭六合,山嶽之藏流峙zhì;天之高明,地之博厚;皆非有所作為,有所假借而然也。蓋因天地之大,日月之明,山河之流峙,人物之生成,鹹得太極無妄之理。所以高明者,自然高明;博厚者,自然博厚;臨照者,自然臨照;流峙者,自然流峙;生成者,自然生成矣!
雖然均同此清靜之氣,均得此清靜之理,但成其氣者,又有清濁之不同;得其理者,又有得失之不一。其固有之天德,若能無所汙壞,無所鑒喪者,便是聖賢。便是大乘之人也!倘若喪其清靜之正氣,失其清靜之正理,私意橫出,以致生意消亡者,是謂失其清靜之正性也。不可謂之大成之人矣!今日文中正是此義。
此章經義,以清靜為體,以正大為用。人能知此體用,則求勝之心不有,一偏之見不立。未有不成其大者也!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
生萬物而不遺,成萬物而不樂,此是天地大成之妙處。視之不可見,聽之不可聞;無聲無臭,無形無跡;此是天地若缺之妙處。動靜無端,往來不息;可長可久,可有可無;此是天地不弊之妙處。弊者,敗也。聖人體天地之大體,用天地之大用,有此大成若缺,其用不弊之妙耳!
不但聖人如此,天下之事物,凡有體用者,皆不可不如是也。且如,事之有成便有缺,物之有新必有弊。成與不成,弊與不弊,妙在用之者何如耳。用之善者,未有不成;用之不善者,未有不缺。用之善者,未有不新;用之不善者,未有不弊。既知此理,奈何天下之人,事未成而機先敗者,何也?機未至而事先廢者,何也?更有行之不久,成之不大者,何也?此皆是未知大道之體,未明大道之用也。所以成之者多缺,用之者多弊矣!惟聖人,得性情之正理,知大道之機微:有動必有靜,有靜必有動,動靜如一;有體必有用,有用必有體,體用無間。吉凶消長之理,不言而自顯;進退存亡之道,不校而自明。其成也,全理全性;其用也,無跡無形。所以似缺非缺,不成而成。
有大成若缺之妙也!用之於身心,身心之成,未有不大者;用之於天下,天下之成,未有不大者;可以明聖賢之道統,可以修帝王之至治;曆萬世而不悖不亂,亙古今而無毀無淪也。譬如中天之有日,人力不可掩;潭底之有月,人力不可汙。是以用之不弊矣!故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古之人,不以成為成,而以不弊為成;不以缺為缺,而以不成為缺者,正是此義也。以此觀之,不弊而成,若缺而用。是故,道德日新,體用該備,無所不成,無所不大矣!
大盈若衝,其用不窮。
大道之妙,不但大成若缺,又且大盈若衝。盈者,滿也。衝者,虛也。言大道之本體,無欠無餘,圓滿具足;大而至於無際,細而至於微塵;無所不有,無所不貫,是以謂之大盈。圓滿無欠,具足無遺!
其本體之妙,不塞不礙,虛靈而不可象;不有不無,神妙而不可窮;至神至靈,至虛至妙,是以謂之若衝。因有大盈若衝,所以用之於天,天之道不窮;用之於地,地之道不窮;用之於人,人之道不窮;用之於物,物之道不窮。仰觀俯察,或有或無,或動或靜;或小或大,或顯或微;無處不是大盈之體,無處不是若衝之用。無所不盈,無所不用,其用故不窮矣!故曰:大盈若衝,其用不窮。
嚐觀古之聖人,道之用於天下,周遍而不可窮;德之貫於古今,廣遠而不可測;皆是以衝虛為體,以不窮為用之妙也。以衝虛為體,所以聖人之道,不求盈而自盈矣!以不窮為用,所以聖人之德,不求用而自用矣!不求盈而自盈,不求用而自用。聖人之道,語上而可以極乎高明,語下而可以涉乎形器。充塞於天地之間,無處不是聖人之道,無處不是聖人之德也!
大直若屈,
大道之妙,不但大盈若衝,又且大直若屈。道之生物,不私物而生;道之成物,不私物而成。上下一理,本末一道,此便是大直之義。又如,虛而能容於物,順而不爭於物,此便是若屈之義。學道之人,果能以直為體,以屈為用,屈直互相體用,則屈之理,未嚐不伸;而直之道,未嚐不大矣。倘若不然,以直用直,其直必害,其屈終不能伸矣!故曰大直若屈,其義蓋如此也。
細詳直之一字,當以理言。屈之一字,當以事言。其理不可不直,其事不可不屈。屈者,事之用也。直者,理之體也。不屈而用,其理不直;不屈而直,其直不大。譬如:乾不專一,則乾道不能直遂;坤不吸聚,則坤道不能發散。直遂者,乾之理也。有專一之事,固有此直遂之理。吸聚者,坤之事也。發散者,坤之理也。有吸聚之事,固有此發散之理。所以天地大直之理,正在此若屈之用見之矣!明達之人,果能知此理而用之,其用無往而不屈,其理無往而不直矣!
大巧若拙,
大道之妙,不但大直若屈,又且大巧若拙。巧者,巧妙之義。拙者,魯鈍之義。天地間一切萬物,凡有形有色者,圓方曲直之妙,般般奇特;長短大小之形,物物微妙。雖言語不能盡其美,雖彩書不能盡其妙!此皆是大道化工之巧處也。雖然有此巧處,千般異物,萬種妙品,皆是從無作無為之中化將出來。無作無為,可謂拙矣;化工之妙,實未嚐拙也。故曰大巧若拙。
所以聖人之巧與常人之巧不同:常人之巧,以巧為巧;聖人之巧,以拙為巧。以巧為巧者,人力可能,心思可到。此等之巧,非大巧之巧也。以拙為巧者,不有心思,不有作用;無為而自能,無能而自妙。是故,巧之用無跡,巧之體無形。經綸天地,陶鑄萬物,皆是大巧之妙。所以聖人之巧,人不能見,人不能知。
修道之人,果若事事以無為自守,物物以不能自安,從不知不識之中,養此至拙之妙,則至拙之中,自有至巧之妙。太極可以丸弄,陰陽可以把握!我之巧,與造化之巧不二矣!
大辯若訥。
大道之妙,不但大巧若拙,又且大辯若訥。辯者,辯論也。訥者,訥而不言也。譬如天之道:以陰陽,出造化之妙;以風雷,鼓萬物之機。地之道:以真靜,成萬物之形;以柔順,和萬物之性。此皆是天地之大辯之妙處也。天地雖然有此大辯,實未嚐有所辯。不言而四時行,不言而萬物生。以其辯而不辯,是以謂之若訥。故曰大辯若訥。
可知古之聖人,不言而善教化於天下,即天地不言而善應於萬物之妙也。是故,不言而善應者,天地人物不能易其理也;不言而善教者,天下國家不能遠其教也。所以天地萬物,不辯而理自得;不辯而物自成也!聖人之教,不辯而道自行;不辯而德自著也!
觀此不辯之義,其義雖然若訥,其所以然者,實未嚐訥也。大辯之妙,正在此善應善教之處。見天地聖人,無不同也。奈何,好辯之人,養道未純,積德未厚,天下之事,未曾到精明之地;大道之理,未曾得一貫之妙;搖唇鼓舌,專以好辯取勝;啟齒開言,又以不訥為能;雖然舌端鋒利,機智無窮,此等辯論,雖是蘇秦、張儀,其言未有不窮者;其理未有不失者也!所謂不言者,非緘口不言也。常聞古之聖人,常以方便說法,豈其不言乎?但言之有時,說之有理;感而後應,問而後答;不以辯為能,豈好辯者可及乎!
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或作:靜勝躁,寒勝熱。)
此三句,乃是取喻不得其正,滯於一偏之義。
細詳清靜之道,無太過,無不及,自然而然,常清常靜。體之於道,道無不正;用之於理,理無不正;感之於事,事無不正;存之於心,心無不正;以陰陽言之,得陰陽之正理;以寒熱言之,得寒熱之正氣。修行之人,果能得此正理者,躁而不熱,靜而不寒,得中正自然之道也。
所以大成、大盈、大直、大巧、大辯者,皆是得其清靜之正者也。倘若不得其正,以缺求勝於成者有之;以衝求勝於盈者有之;以屈求勝於直者有之;以拙求勝於巧者有之;以訥求勝於辯者有之。此等求勝,便是以躁勝寒,以靜勝熱之義。
譬如冬月極冷之日,霜雪彌天,寒冰遍地,行路之人,汗流滿背,此正是躁勝於寒也。又如夏月極熱之時,曛風燠物,暑氣逼人,靜坐之人,不覺煩熱,此正是靜勝於熱也。雖然躁勝於寒,行路者,有時而止,未有不寒者也。雖然靜勝於熱,靜坐者,有時而動,未有不熱者也。以此觀之,躁勝寒,靜勝熱,如此求勝,皆非長久之道。終不能止其寒熱之害耳!故曰躁勝寒,靜勝熱,是為一偏之勝。既是一偏之勝,成者必敗;盈者必虧;直者必折;巧者必勞;辯者必窮。非太過,則不及。終不能得其正矣!欲求其正,當以清靜中求之可也。
清靜者,大道之本體也。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不有求勝之心,不執一偏之見;與天地同乎一心,與萬物同乎一道;所以不溺於有無,不著於動靜;不染於是非,不囿於形器;自然而然,無為無欲。不求勝而自勝,不求正而自正矣!人能得此正理,則寒熱之害,自然不有;躁靜之勝,自然不生。何患大成之不成,大盈之不盈乎?何患大直之不直,大巧之不巧,大辯之不辯乎?故曰清靜為天下正。
天下之人,皆因不能清靜,所以不得其正。學道之人,果能一塵不染,萬緣放下,去其求勝之心,守其清靜之正,又何聖人之不可法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