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星期四
第三次化療。
第一次化療，敏感的身體對化療藥物展開了激烈的反抗，戰況慘烈，一度讓我覺得了無生趣。第一回合結束，頗有點劫後餘生之感。睿說，麵對命運，不抵抗。
第二次化療，情況略有好轉。尤其是Claritin 終於開始發揮作用，雖然前五天骨頭和肌肉仍然很疼，不過不再象經曆碎骨重塑般的酷刑。但是過敏仍然很嚴重。化療後的第八天我還自我感覺氣色很好地去參加了感恩節聚會，聚會第二天就兩腮通紅滾燙，襯著雪白的底色，極象從前鄉下的媒婆，臉上抹著一斤白粉，再塗上兩團大紅胭脂，更加神似的是我們都裹著花頭巾。雖然我有時會做些牽線搭橋給月老打個下手的事，但並不代表我要獻身媒婆這個行業啊。先生雪上加霜地補刀：“不想當媒婆，可以去當地主婆，每個月收收租子。” 還有什麽比把文藝女青年劃拉到三姑六婆的陣營更令人鬱悶的呢？
我象一條脫水的魚，從裏到外被架在火上烤，有的皮膚都被燒傷了很疼。可是我對未來職業走向可能偏移到三姑六婆的憂慮遠遠超過了我對身體種種不適的關注。
女人大約是這個星球上最奇特的生物。我的病友小Q剛剛結束了總共16次的化療療程。我都難以想象她是怎麽挺過這麽殘酷的療程。可是她最難過的事情居然是......化療結束後，手腳都浮腫了，心愛的翡翠鐲子戴不進去了！我們就如何消腫以便戴上翡翠鐲子的課題展開了嚴肅認真的學術交流和研討。
Dr.B 看了我燒破的皮膚，給我推薦去看這家醫院的皮膚專科醫生。這麽點小傷讓專家來看太大材小用了吧？我不以為意地說，我先生說最重要的是治好癌症，其它的都無關緊要。Dr.B 笑了，說，“治病很重要，幸福的生活也很重要，我們這麽辛苦地治病不僅是為了活著，而且是為了未來生活得更幸福啊！” （後記： 皮膚科醫生給開的藥膏非常強效有力，化療結束後，皮膚白淨光潔如初，我向朋友戲稱此乃江湖傳說中價值千金的玉容雪膚膏，可以無鹽變西施。）
這次，Dr.B 看了我的各種反應，說要采用日本標準，把我的單位劑量降低10mg。她說美國標準最高，歐洲或日本標準都比不過美國，醫生一般都會從最大劑量試起，然後逐步根據病人情況調節。
單位劑量再乘以體表參量得到總劑量。每次化療前護士都要先驗血量體重。這次一稱，93磅。天冷了，我裹得很嚴實。我把毛線外套脫了，於是少了0.9 磅。這雙靴子很暖和，可是一定也很沉。我猶豫了一下終於沒好意思脫鞋。護士說，41.78kg 和上次40.82kg 也沒差多少。我開玩笑說，“我是工程師啊，你懂的。” 她也笑了，露出了然的表情。我們一起把工程師黑了一把。其實我的工作裏數字都簡化為0 和1了。對數字認真到偏執很大程度是受了父親的影響。小時候父親為了圖紙上0.5 厘米的誤差折騰半宿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父親如果還在世，看見他最疼愛的小女兒現在的樣子，一定會很難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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減了劑量，情況明顯比前兩次好很多。
因為在美國化療不需要住院，我潛意識裏很拒絕承認自己是個病人。每次化療，即使在反映最劇烈的第一周，我都每天堅持鍛煉。天氣晴朗時，我就出門在小區裏慢走，確切地說，剛開始是頭重腳輕地飄著。但是堅持走一會兒，腳步漸漸穩健。我象一個貧窮的小姑娘，把體力一分一分地積攢起來，然後一次奢侈地揮霍完，出去走一會兒，再回來繼續躺著養精蓄銳。
初冬的陽光明亮溫暖而不灼人，空氣清新，每家門前都裝點了節日彩妝熱熱鬧鬧，雖然草坪黃了落葉滿地，依然處處充滿生機。我後來完全無法想象我在最難過的第三天是如何走了9715步的。是什麽力量支撐著本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我邁出每一步的？多麽奇怪我沒有象片落葉那樣被風吹走。當那個好心的巡邏警察開著警車在後麵默默跟了我好一會終於停下來問，“Are you OK?", 是什麽力量讓我燦爛地微笑回答他，“I am fine. Thank you! "?
離我家大約980步的地方有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 夏天時兩岸綠樹成蔭。小橋下是大塊大塊平坦潔白的天然岩石。許多個早晨，我席地坐在大石頭上，看著頭頂上的大樹茂密濃綠的樹葉漸漸染上紅色棕色黃色，一點點凋零。最後的枝頭兩片紅色的樹葉也終於在某個早晨不知所終，隻餘幹枯的樹枝。然而溪水聲潺潺依舊，讓我清晰地感到生命的脈搏的律動。在萬籟俱靜中，我陷入冥想，我問神，我的生命是不是也象一片秋葉那樣沒有重量的呢？神告訴我，每一個充盈的生命都是有重量的，包括秋葉。
第三天傍晚，我散步回家，遠遠看見我家的門前也亮起了節日的彩燈。小寶一個人把7英尺高的聖誕樹安置在門廳裏，裝點得花花綠綠的，還把門前的灌木大樹都纏上了彩燈。家裏誰也沒心情過節，小寶執著地用節日的氣氛衝淡了家裏的愁雲慘霧。
運動包治百病。第六天，所有的反應都消失了，連皮膚也恢複如初了。我的身體打完了一場艱巨的戰爭，疲憊不堪，每天任何時間都可以昏昏入睡。
詩人海涅說，“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本身。” 同樣的意思放在《活著》的語境裏曾經讓我極其反感 ：“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我覺得隻有非常堅硬的心才能完成《活著》這樣的作品。福貴的活著和那頭與他相伴的老牛有什麽區別呢？然而現在，我想餘華更想表達的更深層次的意思是：“活著是自己去感受活著的幸福和辛苦，無聊和平庸；幸存，不過是旁人的評價罷了。”
在旁觀者眼裏，我們是癌症的幸存者，在先進的現代醫學技術幫助下，樂觀勇敢地克服了疾病。隻有我們自己知道，除了戴不進的手鐲，我們經曆了什麽。
事實上，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幸存者。出走半生，歸來都是幸存者。而每個人經曆的不同，對經曆的感受不同，才構成了每一個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活著的生命。
我很幸運地經曆了神，祂的光溫暖了所有的幸福和痛苦，並且照亮了前行的道路，使我堅定地邁出每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