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
從天池這邊向遠處眺望,蒼莽的山巒連綿不絕,水杉的深綠色一層蓋著一層,頂部被陽光染成亮金,根部卻仍是不可測的黑暗,顏色的變遷最後被一座白雪皚皚的山巒截住,完美的畫上句號。我們的哈薩克族導遊阿寶指著山峰對我們說:“博格達峰。”
說的時候我開始惴惴不安起來,博格達峰看起來那麽遙遠,而我們今天的任務就是從天池這邊爬到博格達峰再爬回來。我指的“我們”,包括我,梅,16歲的小導遊阿寶和另一個小夥子寧。麵對其他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敗下陣來。這就好象大學時考800米,當一大堆同學摩拳擦掌站在起跑線上的時候,我的心跳就開始不規則起來:“萬一我落後了……”“萬一我被人恥笑……”“萬一我流露出自己的柔弱……”,麵對競爭,人總是會變得又緊張,又興奮,又被動。
我們的馬,沿著天池,開始小跑起來,一顛一顛震得我難受,我開始恨起自己是個女的來,不過暗想,也許男的也不那麽好受吧?隻是大家都不說出來而已。在旅遊中我漸漸明白一些特別樸素的道理,其中一條就是,別人的微笑後麵藏著百般的痛苦與難言之隱,正如你的微笑是有代價的一樣。明白這個事實讓我不再羨慕別人,反而可以比較從容的麵對競爭。
馬上山,下坡,過橋,涉河,坡很陡,水很湍,我眼看著馬兒顫顫微微的探出前蹄,試探著下腳,我們的身子傾斜成60度,隨時可能一個倒栽蔥翹翹。生命總是寄托在一些不可靠的事情上,是你無法掌握的。這種脆弱與心靈的強大形成奇怪的對比——我們的心靈可以千瘡百孔,縫縫補補,卻曆久彌新,我們的皮囊——奇怪啊,那麽的嬌弱,火種一般需要好好保護……
從宿營地走到天池的盡頭,快艇也許隻要10分鍾,我們的馬兒跑了兩個小時。“下來了下來了,下麵一段路用走的……”阿寶催促我們下馬。我不無留戀的下了我的白馬,拍了拍它肥厚的背部。站在湖的盡頭,回頭望去,湖麵從我站立的盡處優美的向兩邊延伸,越擴越寬廣。湖麵沉靜,倒映著水杉陰鬱的暗綠。那是一個陰天,我記得,空氣裏似乎飽含著童話般的優美與淒涼。
“你叫什麽名字?”我們開始爬山了,為了打破沉默,我問走在身邊的小夥子。
“喔,”他微微地笑著:“我的名字的意思是,寧靜是幸福的源泉……”
“啊……這裏……這麽安靜,幸福嗎?”
我們周圍,有風吹草低的簌簌聲,有薄霧擦過野花的沙沙聲,有偶爾露麵的陽光的流金聲。我想起《大個子莫納》那本書,不禁輕聲講了起來:大個子莫納如何迷路,到了一所鄉間別墅中,孩子們在那兒如何度過一個節日,在這個節日中,他們可以隨心所欲,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第二天早晨,在遊船上,莫納又是如何遇見他一見傾心的姑娘,他禁不住對她說:“我愛您!”
“我也愛您,”姑娘微笑著說,“可是,節日要結束了,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喔……”在烏克蘭留學的小夥子寧舒了口氣:“好象娜塔莎和安德烈·包爾康斯基。”
“娜塔莎是熱烈現實的生活,安德烈是孤獨靜默的思想者。是因為這種生命與沉靜的區別使托爾斯泰不讓他們在一起嗎?”
“我們現在在這裏,就是孤獨而靜默的,什麽童話都可以發生。”
“唔……是啊,想象森林撥開綠蓋與青霧……”
我不禁朝遠處望去,深深悲哀自己才華的有限。如果可能,我真願意去寫童話,去寫所有的東西:愛情的歡樂,離別的痛苦,生活的失意,經年的疲憊,選擇的無奈與困惑,以及在這一切之外一顆始終夢想的心靈。
山路並不陡峭,山腰處牛馬也已經踩出一條曲折的小徑:彎過一條小道,是新的一條小路,爬過一道山梁,出現另一道弧線。我很快感到累了,被梅,寧和阿寶甩在身後。這山似乎總也爬不完,這困難似乎總也克服不完。阿寶他們已經停下來好幾次等我了,我心裏很難受。我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弱者,“弱者”這個概念代表你與社會群體發生了等級意義上的聯係,而不是閃爍,跳躍,偶爾思想碰撞的聯係。“弱者”——如果你是一個要強的人,還代表著需要被承認,被肯定,為此必須付出比常人更多的代價:我走,我走,我咬緊牙關的走,當他們坐下來休息的時候,我仍然在走,走近他們,超過他們,又被他們超過。很多年以後,當小夥子寧給我來信的時候,他仍然說:“我依然記得你的身影:你走近我們,可並沒有停下來休息,卻朝前走了過去……我很佩服你的毅力。”
但我並不需要被人佩服毅力,競爭是一件愚蠢盲目的事情。我不得不去比賽是因為……對啦,因為我活在這個世界上,還因為我不夠灑脫。可我最想做的其實是信口胡說,就像村上那樣:
“我遇上了一個百分之一百的女孩……”
或者Saint Exupéry:
“小王子存在的證據是,他有多麽可愛!他還想要一隻小羊。當一個人想要一隻羊的時候,這就是他存在的證據!”
所以,當我看到遠處綠茸茸的窪地上白色的帳篷裏升起嫋嫋炊煙,牛羊在旁邊吃草的景象時,我多願意這樣去寫:
“我走在山梁上,綠茸茸的窪地上白色的帳篷升起青煙,我的牙床自由自在的腫著,我的心靈自由自在的變得膽怯,我自由自在的去愛一個人……多棒!”
綠色的草地逐漸結束了,我們開始爬裸山。大塊的卵石中夾雜著無數小石塊,兩山之間是陪伴了我們一路的雪水。我探手試了試,真涼啊!這溪水歡快地一直朝前奔流,最後匯集成那麽龐大寧靜的天池。可在這裏,它有多麽活潑!
天逐漸變冷,我們開始接近雪線。夾雜著雪粒的小雨下了起來,我穿著T-shirt和仔褲,很快感到寒冷徹骨。阿寶一直催促我,“快點走快點走,要不然回去天黑了,會迷路的。”迷路代表著童話的發生,一個非現實世界的開始,迷路又代表著現實世界中的慌亂。我被催得快要哭了出來。我感覺很無助,在與人的交往過程中,我經常感受到這點。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比我堅強。也許堅強的含義是當你感覺到無助的時候並不表露出來……我不明白為什麽總是被推入某種秩序中,歸根到底,我覺得這一切很荒謬。
我們爬上了雪線。冰層在我的腳底咯吱咯吱的響著。奇妙而動聽的聲音!終於!我想,雖然那麽的艱難。作為弱者的女人,我想過哭,想過放棄,想過依靠,想過貪戀路途的美景,但我畢竟走了下來,因為那個始終存在的信念:也許翻過這道山,就是成功的終點,而不去考慮這種成功到底意味著什麽。也許這種信念是愚蠢的,因為即便到現在,我也並不清楚終極意義是什麽。然而我仍覺得這是可紀念的。為的什麽呢?因為雖然覺得荒謬卻沒有放棄?因為雖然困惑卻並不迷失?選擇堅持而不是逃避也許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我仍看到了美景,知道在背麵深藏著的那許多寧靜與幸福的地方……還有許多寧靜的靈魂,它們羞怯而困惑,努力想撥開迷霧看個清楚。可是有的時候,連它們自己都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是自己太愚蠢,還是自己太聰明。
艱苦的路途是有回報的。作為回報,我采到了新鮮的雪蓮,那厚實而馥鬱的白色花瓣,布滿細小的絨毛,異香撲鼻……我知道了靦腆的小夥子寧以及他默默愛著的俄國姑娘,我看見夕陽的碎金灑在帳篷的竿頭,牛羊的背脊,以及靜默矗立的杉樹頂,最後,當我們花費了12個小時終於回到出發地時,我在星空下駐足休息:星光有多麽美麗啊!還有其他一些美麗的詞匯,讓我們忘卻現實世界的殘酷,比如笑容,休憩,比如旅程,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