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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鬼戀 - 徐訏

(2006-01-07 10:23:51) 下一個
獻辭: 春天裏我葬落花,秋天裏我再葬枯葉,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隻留一聲歎息。於是我悄悄的走開,聽憑日落月墜, 千萬的星星隕滅。若還有知音人走過,驟感到我過去的喟歎, 即是墓前的碑碣,那他會對自已的靈魂訴說:“那紅花綠葉雖早化作了泥塵, 但墳墓裏終長留著青春的痕跡,它會在黃土裏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O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說起來該是十來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訪一個新從歐洲回來的朋友,他從埃及帶來一些 紙煙,有一種很名貴的我在中國從未聽見過的叫做Era,我個人覺得比平常我們吸到的埃及 煙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歡,於是就送我兩匣。記得那天晚上我請他在一家京菜館吃飯, 我們大家喝了點酒,飯後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閑談,直到三更時分方才分手。 那是一個冬夜,天氣雖然冷,但並沒有風,馬路上人很少,空氣似乎很清新,更顯得月 光的淒豔清絕,我因為坐得太久,又貪戀這一份月色,所以就緩步走著。心裏感到非常舒適 的時候,忽然想吸一支我衣袋裏他送我的紙煙,但身邊沒有帶火,附近也沒有什麽可以借火 的地方與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尋到那路上有一家賣雪茄紙煙與煙具的商店,我就拐彎 撞了進去。大概那商店的職員已經散工了,裏麵隻有—個掌櫃在櫃上算賬,一個學徒在收拾 零星的東西,自然更沒有別的主顧。 但當我買好洋火,正在櫃上取火點煙的時候,後麵忽然進來一個人,是女子的聲音: “你們有Era麽?”“Era?”掌櫃這樣反問的時候,我的煙已著在我的嘴上,所以也 很自然的回過頭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個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潔淨的有明顯線條美的臉 龐我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雖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裏。她正同掌櫃對話: “你們也沒有這種煙麽?” “沒有,對不起,我們沒有。” 這時候,我已經走出了店門,心裏想著事情有點巧,怎麽她竟會要買這Era的煙呢?還 有那付無比淨潔的臉龐,到底我在哪裏見過的呢?為什麽這樣晚還在這裏買煙?我想著想著 已經轉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轉角的地方有一個黑影攔住了我的去路,問:“人!請告訴我去 斜土路的方向。” 我駭了一跳,愣了。一種無比銳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臉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時竟回答不 出,待我有餘地將眼光向她細認時,我意識到就是剛才在店裏想買Era的女子。 她怎麽會在我前麵呢?我想。但隨即自己解答了,這要不是我不自覺的為想著問題走慢 了,而沒有注意她越過我,就是她故意走快點避開我的注意而越過我的。 “斜土路,我說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銀白的牙齒像寶劍般透著寒人的光芒,臉淒白得像雪,沒有一點血色,是淒 豔的月色把她染成這樣,還是純黑的打扮把她襯成這樣,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 衣服太薄,像是單的,大衣也沒有披,而且絲襪,高跟鞋,那麽難道這臉是凍白的。我想看 她的指甲,但她正戴著純白的手套。 “人,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麽?”臉一百二十分莊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這使我想 起霞飛路上不知那一段的一個樣窗裏,一個半身銀色立體形的女子模型來。我恍然悟到剛才 在煙店裏那份似曾相識的感覺之來源。這臉龐之美好,就在線條的明顯,與圖案意味的濃 厚,沒有一點俗氣,也沒有一點市井的派頭,這樣一想,反覺得我剛才“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麽?不顧別人問你的路麽?” 她鋒利的視線仍舊逼著我的麵孔,使我從浪漫的思維上嚴肅起來,我說: “我在想,想這實在有點奇怪,問路的人竟不叫別人‘先生’或‘長者’而單聲地叫一 聲‘人’,難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麽?”我心裏覺得她的美是屬於神的,所以無意識地說出 這‘神’字,但是我隨即用平常的微笑衝淡了那責問的空氣。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臉豔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聲音我可想不出 用什麽來形容,如果說在靜極的深穀中,有冰墜子在山岩上溶化下來,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靜 池麵上的聲音來象征她的清越,那麽該用什麽來象征她的嚴肅與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裏想:“南京路上會見鬼!” “是的,我是鬼!” “一個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煙店裏買名貴的埃及煙,向一個不信鬼的人問路?” 我笑了,背靠在牆上,手放在大衣袋裏。 “你不相信鬼?” “還沒有相信過,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會在上海南京路上,也決不會對 一個在煙店裏想買Era煙,又膽敢向一個男子問路的美女來相信。” “那末你怕鬼麽?” “我還沒有相信世上有鬼這樣的東西,怎麽談得到怕?’ “那末你敢陪我到斜土路麽?”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麽?” “為什麽說我激你?” “你為什麽不說願意不願意,而說敢不敢呢?” “那麽我就問你願意不願意好了。” “你為什麽要去斜土路,這樣晚?” “因為到了斜士路,我就認識我的歸路。” 這時候我們不自覺的並肩走起來。我說: “那末你是怎麽來的呢?” “走著走著就來了。” “那麽你是到南京路來玩的?” “我在黃浦江上看月。” “一個人?” “不,一個鬼。” “這樣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來說。” “那末你也該乏了,讓我叫一輛汽車送你回去好麽?” “這是什麽意思?是我不會叫汽車?還是你走不動,還是你不敢或者不願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個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靜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應該怕了。” “我怕什麽?”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靜的地方,鬼路複雜,人是要迷住的,你難道沒 有聽說‘鬼打牆’麽?但是在熱鬧的地方,像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複雜,鬼是被迷住 了。” “你是說你是鬼,而被‘人打牆’迷住了。所以不認識路?” “是的。”她點一點頭說。 “那麽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點我一個出路才對。”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時,我都回頭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說第一句時眉毛一揚,說第二 句時眼梢一振,說三句時鼻子一張,點點頭,說第四句時麵上浮著笑渦,白齒發著利光。這 四句答語的表情,像是象征什麽似的吸收了我,這時就是她在送到時要咬死我,我也沒法不 願意了。我說: “那麽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說著就拿一支Era來抽,忽然想起她買Era的事 情,所以就遞給他,問: “你抽煙麽?”她拿了一支,說: “謝謝你。” 於是我停下來擦洋火。當我為她點火的時候,我發現這銀白而潔淨的顏色,實在是太沒 有人氣了。 那麽難道這是鬼,我想。不,我接著就自已解釋了,或者是粉搽太多,或者是大病以 後,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膚色,假如是我愛人的話,我一定會問:“為什麽不搽點胭 脂。”自然我沒有同她這樣說,但是她先開口了。 “啊,這是Era!你哪裏買的?”她噴了一口煙說。 “是一個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麽知道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對於煙火有特別敏銳的感覺麽?你們祭鬼神不都用香燭麽?”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裏也有點怕起來。可是當我向她注視時,她美麗的 麵容立刻給我無限的勇氣,我又矜持著說: “是一個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麽知道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對於煙火有特別敏銳的感覺麽?你們祭鬼神不都用香燭麽?”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裏也有點怕起來。可是當我向她注視時,她美麗的 麵容立刻給我無限的勇氣,我又矜持著說: “但是這不是香燭是紙煙。” “對的,但在鬼也是一樣,不用說是我自已抽了,隻要是別人抽,我知道名稱的我都說 得出,但這還不算希奇,我還辨得出這紙煙裝罐的日期。”她說這句話時,態度沒有剛才的 嚴肅,這表示這句話是開玩笑,那麽難道以前的話都是真的麽?然則她真是鬼了。 我沒有說什麽,靜靜地伴著她走。馬路上沒有一個人,月色非常淒豔,路燈更顯得昏 黑,一點風也沒有,全世界靜得隻有我們兩個人的腳步聲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還是怎的, 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有輕快的馬車載著夜客在路上走過,那麽這馬蹄的聲音或者 肯敲碎這冰凍的寂寞;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車敲著可怕的鈴鐺駛來,那末它會提醒我這 還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槍聲在我耳邊射來。…… 但是宇宙裏的聲音,竟隻有我們可怕的腳步,突然,她打破了這份寂靜,說: “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過路吧?” 我清醒過來看她,她竟毫沒有半點可怕的表情,同樣的鎮靜與美。到底她是習慣於這樣 寂寞的境界呢?還是體驗不到這寂寞的境界呢? “你怕了,你有點怕了,是不是?”她譏諷似的說。 “我怕?我怕什麽?難道怕一個美麗的女子?” “那麽你為什麽不回答我,我問你,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路過吧?” “是的,我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而且永遠不會有。”說出了我有點後悔,這句 話實在說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說: “但是你現在正伴著鬼在走。” “我不會相信有這樣美的鬼。” “你以為鬼比人要不美許多麽,” “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將人的死屍作為鬼了!”她說:“你以為死屍的醜態就是鬼的形狀麽?”她笑 了,這是第—次發聲的笑,這笑聲似乎極富有展延聲似的,從笑完起,這聲音悠悠悠悠的高 起來,似乎從人世升上天去,後來好像已經登上了雲端,但隱約地還可以讓我聽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點,還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人間腐醜的死屍,是任何美人的歸宿,所以人間根本是沒有美的。” “但是鬼是人變的,最多也不過是一個永生的人形,而不會比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麽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個活潑的人。” “我想你現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聲,沉默了,我們默然走著。 到一條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顯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說: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麽夜正是屬於鬼的。” “但是你可屬於白天。”我說。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夜盡管美,但是你更美。” “在鬼群裏,我是最醜惡的了。”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會承認鬼美遠勝於人,但是你是人。”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麽?” “自然。” “假如我在更僻靜的地方,露一點鬼相給你看。”她還是嚴肅地說。 “是更美的鬼相麽?” “怕,你見了會怕。” 我的確有點怕,但是我鎮靜著把她當作女子說: “你不必露鬼相,講—個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講,你講講看。” “你真的不會駭壞麽?”我故意更加輕佻地說。 “是更美的鬼相麽?” “怕,你見了會怕。” 我的確有點怕,但是我鎮靜著把她當作女子說: “你不必露鬼相,講—個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講,你講講看。” “你真的不會駭壞麽?”我故意更加輕佻地說。 “駭壞?”她第二次發著笑聲說:“天下可有鬼聽人講故事而駭壞的麽?” 於是我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次有一個大膽的人在山穀裏迷途了,忽然看見前麵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 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穀中決沒有一個單身的女子的,所以他斷定她是鬼,於是他就跑上 去,說: “‘我在這裏迷路已經有兩個鍾頭了,你可以告訴我一條出路麽?’那個女子笑笑回 答:‘不瞞你說,我隻知道回家的一條路。’ “‘那麽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麽三更半夜你一個單身的女子會在這裏走 路?’ “‘有事情呀。我母親老病複發了,我去求藥去,你看這個深山冷穀中附近又沒有親 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裏外的姑母家。’ “‘啊,你手上就是藥麽?’那個男人這樣問她。 “‘是的。’她說。 “‘我可以替你拿麽?’男的故意再問她,但是她說: “‘不,謝謝你。’ “星月皎潔,風蕭蕭,歇了一回,男的又問: “‘你難道一點不怕麽?’ “‘這條路我很熟。’ “‘但是假如我存點壞心呢?’ “女的沒有回答,笑了一笑。又靜了一回。這個男人又說: “‘我忽然感到我們倆實在是有緣的,怎麽我無緣無故會迷路了,怎麽我忽然見你了, 怎麽我忽然想到……’他說了半句不說下去。 “‘想到什麽?’ “‘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這裏一同走是多麽愉快的事。’ “‘你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麗了;我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見了你這樣美麗的女子,難 道會不同情麽?’他說著說著把手挽在她臂上。 “‘你怎麽動手動腳的?’ “‘我迷路兩個鍾頭,山路不熟,腳高腳低的,所以隻好請你帶著我,假如你肯的話, 陪我休息一下怎麽樣?’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緊了。 “‘好的。那麽讓我采幾隻柑子來咆吃,我實在有點渴了。’她想掙開去,但是男的緊 拉著她: “‘那麽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點渴,有點餓了。’ “‘不用,不用,你看,這上麵不都是柑子麽!’她說著說著人忽然長起來,一隻手臂 雖然還在男的臂上,另外一隻手已經在樹上采柑子,一連采了三隻,慢慢又恢複原狀,望望 男的。 “男的緊挽著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裝做一點不知道她的變幻說: “‘你真好,現在讓我們坐下吧。’她一麵說著,一麵把她拉在地上坐下,手臂挽著她 的手臂,手剝著柑子,剝好了先送到女的嘴裏去。 “‘謝謝你。’女的吃下柑子說,但當男的吃了兩口柑子時,她忽然說: “‘啊喲,怎麽柑子會辣我舌頭。你替我看看,我舌頭上有什麽?’ “男的回頭察看她的舌頭時。她舌頭忽然由最美的變成最醜的,慢慢地大起來,長起 來,血管慢慢地膨脹起來,一忽兒突然爆烈,血流滿紫青色厚腫的嘴唇。她嫵媚的眼睛也忽 然突出來,掛滿了血筋,耳朵也尖尖地豎起來;但是這男的還是假裝著不知,他說: “‘一點沒有什麽?一定是柑子酸一點,你大概不愛吃酸的吧?’男的一麵說,一麵還 是緊挽著她的臂,眼睛還是望著她,看她慢慢地恢複了常態,舌頭小下來,嘴唇薄下來,眼 睛縮進去,露出原來的嫵媚。男的說: “‘有人說這條路上很難走,常常會碰見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碰見像你這樣的美 女。’ “‘你以為我美麽?’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發著最柔和的光,臉滿像一隻玲瓏的柑子,還有嘴唇,像二 瓣玫瑰花瓣,還有牙齒,像是一串珍珠,啊,還有舌頭,我怎麽說呢,像一隻小黃鶯,養在 那裏唱歌,你說話就比唱歌還好聽,啊,還有……’ “‘啊!’女的忽然打斷他的說話:‘時候不早,我母親—定著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麽?’男的說,‘我們難得相逢,在這裏多談一回難道不好麽?你看月色多麽 好,風也不大,還有……’ “‘但是我母親生著病。’ “‘不要緊,不瞞你說,我正是一個醫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親去看病。’ “‘那麽現在去好了。’ “‘現在麽?’男的還是緊挽著她的手臂:‘現在我實在走不動了,還有我實在怕,前 麵那個樹林裏我怕真會碰見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嚴肅地說。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來:‘笑話,笑話,像你這樣的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麽?’ “‘你說給三歲的孩子都不會相信的。’ “‘你不要裝傻。’她說著說著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彎了下來,牙齒長出在嘴角外麵有 三四寸,鼻子隻有兩個洞,頭發一根根豎了起來,聲音變成尖銳而難聽:‘現在你相信了 吧?’ “‘哈哈哈哈,’男的還是笑:‘你說給三歲的孩子都不會相信,說是這樣的美女會是 鬼!’ “女的又恢複了原狀,她說: “‘我有什麽美呢,我的三個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願意,你到我家裏去看看好了。’ “‘那麽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緊挽著她的手臂說。 “‘這時候女的發急了,隻得央求他說: “‘我第一次碰見你這樣大膽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讓我回去,到天亮我就要變成水了, 所以請你可憐我,讓我回去把。’ “‘你實在太可愛了,好,現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後同你家做個朋友,常常到你地 方來玩,你們可不要再駭我了。’ “‘那好極了。’ “這樣他們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著,一路上談談話,大家也沒有什麽隔膜。 “這樣一直到她家裏,她家裏布置很潔淨,她有一個母親同三個妹妹,母親並沒有病, 她們暗地裏說了一番話後,招待他非常殷勤,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請他吃,她母親還謝謝他 陪她女兒回來,並且說他是累了,為他鋪床,最後請他去體息。 “她母親陪他進一間白壁綠窗的房間,房內沒有別的布置,隻有—張白色的桌子,兩隻 白色的長凳同一張灰色的床,鋪著黃綢的被,他就糊裏糊塗的睡下去了。後來她每親還走進 了一趟,像慈母對待遠歸的兒子一樣,替他放下灰綠色的窗簾,又替他蓋好被鋪;說: “‘把頭完全伸在被頭外麵吧,這樣比較衛生些。’ “這位母親出去後,他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他原來睡在於個墳前的石欄裏,欄口長滿了青草,大概好久無人來掃墓 了。蓋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層黃土,幸虧頭伸在外頭,否則怕也早巳悶死。 “他起來看看墓碑,寫的是‘張氏母女之墓’。走了幾步,感到喉頭非常不舒適,頗想 嘔吐,等嘔出來一看,奇臭難聞,吐出不少牛糞牛溺,方才悟到這就是剛才所吃的喜糕同咖 啡茶。 “後來他很想再會到這個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墳墓,夜裏終是摸不到那塊地 方……” 我講完這個故事,又拿出香煙,給她一支,我自己銜了一支;有點風,劃了兩根洋火都 滅了,大概是霞飛路吧,那時候自然沒有現在熱鬧,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沒有一個動物同一 絲有生氣的聲音,街燈昏暗異常,月光更顯得皎潔,路樹遇風蕭蕭,我好像溶在自己講的故 事裏頭,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裏的人物;當我為她燃煙的時候,我的手似乎發著抖,我 怕我會照出她忽然變了形,或者嘴唇厚腫起來,或者眉梢眼角彎下去,或者頭發豎起來,鼻 子變了兩個洞……但是還好,她竟還是這樣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煙,一麵噴著煙,一麵說: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駭壞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著說:“我告訴你的我有同故事裏的男子一樣的大膽。” “好。”她冷靜地說:“那麽到徐家匯路的時候,我倒要試試你的膽子看。” 我怕了,我實在有點怕起來,我沒有說什麽,抽著煙默默的伴著她走。她似乎感到似 的,安慰我說: “但是你放心,我不會加害於你,也不會請吃牛糞。” “加害於我,隻要是你親手加害的,我為什麽不願意接受?” “真的麽?”她回過頭來,還是那樣美麗,沒有一點變幻。 “真的,我敢說。”我認真地說:“我終覺得伴你走這一條路是光榮的事。” 實在,她的美已經克服了我,無論她說話的態度與舉動。她那時的確有權叫我死,但是 假如她變成可怕的醜惡仍鬼相,我還是願意死麽?這個問題一時占了我的心靈。我說: “為什麽鬼要用醜惡可怕的鬼相來駭人呢?” “這是人編的故事。”她說:“人終以為鬼是醜惡的,人終把吊死的溺死的死屍的樣子 來形容鬼的樣子。” “那麽到底鬼是怎樣呢,你終該知道得很詳細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麽會不知道鬼事?” “那麽你為什麽說你回頭要現鬼招駭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醜惡麽?” “沒有美的東西是可怕的。” “這因為你沒有見過鬼,今夜你就會知道最美的東西也可以駭壞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會被美所駭壞。” “天下過份的事情都可以駭人的,太大的聲音,太小的聲音;太強的電光,太弱的磷火 都可以駭壞人;所以太美的形壯同太醜惡的形狀一樣,都可以駭壞人。” “你的話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麽是美,美就在不能夠過分,一過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過份。”她笑了。接著她同我談到許多美學上的問題,話就談遠了。 她的博學與聰敏很使我驚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個鬼,但是這個鬼也好像更不可 怕了。 有一陣風,我打了一個寒噤,我問: “你感到冷麽?……” “不,我走得很熱。” 我忽然感到我應當稱呼她什麽呢?我問: “我可以問你的姓名麽?” “鬼是沒有姓名的。” “那麽叫我怎麽稱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願意,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麽?” “你是不是叫慣了人世間那些什麽翠香,寶英,菊妹,黛玉一類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 不是人的上麵也加一個名字,好像許多人把狗叫做約翰,把貓叫做曼麗,把亭子叫作滴翠, 把山叫作天平,叫作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作‘葛天山莊”臥雲”吐雲’一樣嗎?這是太 ‘俗氣’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份假使不是人,那麽一定是神;假使是人,那麽神是 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貴。” “我的確是鬼,但鬼不見得不高貴,為什麽你要把她看作這樣低賤?我本來是鬼,為什 麽要叫‘神’呢。”她很憤怒地說,可是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個凡人。” 我本來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這時大家定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著天平線,她大概在看 我,我不敢把視線同她銳利的眼光相碰,夜靜得一片樹葉子翻身都可聽到,這樣沉默了大概 有十分鍾。 “我想,你以後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麽可以籠統叫你為‘鬼’呢?” “那末人也不隻你一個,我為什麽要籠統叫你為‘人’呢?” “所以呀!不過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們人的社會裏,兒子叫爸爸不是必須叫爸爸嗎?所以叫 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麽你的稱呼法是合那一種理呢?”我爭執的理論是退後一步了。 “因為我隻認識你一個‘人’,假如你也不認識第二個'鬼’,那麽叫我‘鬼’豈不是很 合理麽?” “好的,我聽從你。” 這時候我們已經到了徐家匯路,算已是荒僻曲地方,我期待她的變幻,什麽是美得可怕 的形狀呢?我等待降臨到我的麵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沒有提起,不知不覺我們到了斜土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 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說下去還有十幾裏地呢。 “你以為我怕再走十幾裏地麽?” “不,下去都是鬼域,於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願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許你送。”她站往了。 “那末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銳利地注意著我,使我不敢對她凝視了。 我垂了頭。 “回去,聽我的話。回去。” 這是一句命令的語氣,我感到一點威脅,這像是指揮百萬大軍的語氣,是堅定的,誠懇 的,充滿了信仰與愛的語氣,我想拿破侖一定也用這樣的語氣叫他的士兵為他赴死。 當我舉起頭向她看時,她的目光還在注視我,銳利中發著逼人的寒冷,嘴唇閉著,充滿 了堅決的意誌,眉梢豎起來,像是二把小劍。 這樣的麵目我平生第一次見到,我怕,我感到一種怕懼。 “好的,我聽從你,但是我什麽時候可以再會見你呢?” “會見我?” “是的,我必需會見你。” “好,那麽下一個月這樣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這樣悠長的歲月。明天怎麽樣?” “那麽下星期第一個月夜。” “但是……” “下星期第一個月夜,就在這裏。” “可是……” “好,就這樣,現在你回去。” 我點點頭。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Era交給她說: “留著這個吧。”沒有注視她一眼我回頭走了。 “謝謝你,再見!”她在背後說。 “下星期見。”我說著揚揚手,我沒有回頭看她,因為實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得可怕。我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想著這份可怕的美,與這個美得可怕 的麵容。 第二次相會,我們漫走了許多荒僻的地方,我回家已是天亮。 第三次的約會隻指定日期地址,沒有限定月夜,碰巧那天下雨,我去時以為她也許不會 來,但她竟比我先在,我們就到霞飛路一家咖啡店去談了一夜。 以後我們的約會大概三天一次,終在夜裏,逢著有月亮,常在鄉下漫走,逢著下雨或者 陰天,終到咖啡店坐坐,日子一多,我們大家養成了習慣,風雪無阻,彼此從未失信。她從 不許我送她到斜土路以西,更不用說是送她到家。 她善於走路,又健談;假如說我到現在對於專門學問無成,而一直愛廣泛地看點雜書, 受她的影響是很深的,她真是淵博,從形而上學到形而下學,從天文到昆蟲學,都好像懂一 點。但是她始終說她是鬼,我也不再考究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現在終是我一個不能 少的朋友。 這樣的友誼一直沒有斷,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我們這份友誼。在一年之中,我終有幾十次 請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絕了,雖然有時候簡直在我門前走過;也終有幾十次求她讓我送 她到家;她也都拒絕了。 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夏夜。 星鬥滿天,流螢滿野,我們在龍華附近漫走,忽然—陣狂風掀起,雷電交作,雨像倒一 般的下來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時,終是預先禦著雨衣,帶著傘的,常常把傘交給我,她戴著我的 帽子。可是那天雨實在突兀,夏天的衣裳又不是呢製的,所以一淋就透,要是冬天我終會把 呢大衣覆在她身上,但那天我隻穿一件竹布長衫,連帽子也沒有戴,偏偏附近沒有地方可以 避雨,所以我們兩個人都被雨澆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麵跟著她走,一麵隻向附近了望,想尋一個避雨的所在。 前麵有一個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鍾的路,她正朝著這個村落走。雨越來越大,淋得我眼 睛都張不開了,野地上蒸浮著煙霧,我尋不出更近的地方,所以隻是默默的跟著她。 一進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撥她濕淋淋垂下的頭發說: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緊緊地跟著,一轉兩轉以後,她就用鑰匙開一個狹窄的門,拉著我 進去。穿過一個黑長的弄堂是樓梯,上了樓梯,是間大而空疏的房間,有兩三個門,大概是 通套間的,她沒招呼一句就匆匆到遠處左麵一個門裏進去了。 這間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紅木的,床極大,深黑色的圓頂帳子,是我第一次看 見有人在用。但是我沒有走近去看,因為那半間房間是鋪著講究的地氈,我全身濕淋淋的, 很怕把它弄髒,牆上掛著一二幅中西的畫幅,靠著她進去的門前麵,有一架鋼琴同一隻梵和 林。一隻紅木的書架就在我附近,再過去是一張小圓桌同幾張沙發,右邊的一扇門開著,我 走過去張望,知道是一間書房,四壁都是圖書。當中有一張寫字台同三張沙發。…… 她忽然出來了,穿著白綢的睡衣,拖著白緞的拖鞋,頭上也包著一塊白綢,這啟示了她 無限的光明。她一麵走過來,一麵說: “啊,全身都濕了!人,你快去換換衣服吧。” “我又沒有帶衣服。” “在裏麵,我已經為你預備好了。” “啊,那好極了。”我一麵說著,一麵向著她出來的門走進去。那是一間很大的普通的 浴室,一半被圍屏攔去,從外麵可以看到屏後牆上的兩個門框,但是我沒有轉到屏後去窺 探。有一套男裝小衫褲放在椅上,椅背上搭著一條幹淨的大毛巾,一雙男人用的拖鞋放在地 上,我揩幹了頭發同身子,換上了衣裳,雖然覺得稍微短—點;但還可穿,最後我踏著拖鞋 出來。心裏掛著一種很不舒服,不知是妒嫉還是什麽的情感。 我出來的時候,她正在沙發上吸煙;我走過去,她遞給我一支煙,說: “好,現在坐一回吧。” 我點著了煙,坐下去,緊迫的無意識的問: “你怎麽會有這些男人用的東西呢?” “這些是我丈夫的東西。" “你的什麽?” “我丈夫。” “你丈夫?”我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浮起奇怪的惆悵。 “是的,我丈夫。”她笑著,但接著又說:“讓我把你衣服吹在窗口,幹了可以讓你 換。” “……”我靜默在思索之中,眼睛看著我吐出的煙霧,沒有回答她。但是她翩然的進去 了。 我一個人坐著,起初感到不安與惆悵,慢慢我感到空虛寂寞與無限的淒涼。三支煙抽完 了,她還沒有出來。大概是同她丈夫在裏麵吧,我想。 一個電閃與雷聲,使我意識到窗外的雨,我站起來,向窗外看去,在連續電閃中,我望 見窗外是一塊半畝地的草地,隔草地對麵是兩排平房,都沒有一絲燈光。 突然使我注意到她的窗簾,裏外有三層,貼窗是白色的;其次是灰綠色的,最裏的則是 黑呢的。 難道這真是墳墓麽?我想,白色該是石欄,灰綠色該是青草,黑色該是泥土,……她同丈 夫在土裏,麵我在她們的土外…… 窗外的電閃少了,但雨可蕭蕭地下著,我又坐了下來,苦悶中自然還是抽煙。當我正燃 起紙煙的時候,她出來了,兩手捧一隻盤。 我一聲不響地噴著煙,她過來了,把盤裏的東西拿到桌上,是兩杯威士忌和兩杯熱咖 啡,同牛奶白糖,還有一碟蛋糕。 原來當我一個人想她是同丈夫在裏麵的時候,她正在為我預備這些東西,我想著想著, 就感到自已的卑鄙了。 她坐下來,拿一杯酒給我,說: “喝這杯酒吧,否則怕你會受寒的。” “……”我沒有說什麽,拿起這隻杯子,她拿起她的,同我碰一下杯,說: “祝你快樂!” “祝你同你的丈夫快樂!”我冷靜地說了,幹了一杯。 她笑了,接著說:"現在讓我們喝點咖啡,談談吧。” “……”我隻是抽煙,沒有回答她。原來她是有丈夫的,所以不叫我來這裏,我想。 “怎麽,你難道疑心這蛋糕咖啡是牛糞什麽麽?” “……”我還是不響。 她忽然歎了一口氣,默默地站起來走到鋼琴旁邊坐下了,半晌半晌,她散漫地在琴鍵上 發出聲音來,慢慢地奏出一個曲子。 我不知道是被這音樂感動還是怎的,我禁不住站起來走過去。在她的身後,我站了有三 五分鍾之久,禁不住自己,我問: “鬼,(現在我早已叫慣了這個稱呼,覺得也很自然而親密了。)那麽你是有丈夫的 了?” “為什麽鬼就沒有丈夫?”她還是奏她的曲子,也沒有回過頭。 “但是……”我說不出,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人,你是人。而這是鬼事!”她停止了曲子。 “你以為我可以不管你的事情麽?” “你怎麽可以管?你要管什麽?”她突然回過頭來。 “我要知道你是同你丈夫住在這裏麽?” “不。”她站起來說:“但是不是與是都一樣,這都是鬼事,與你人是毫無關係的。” “不過我要知道。”我低聲地說:“那末你是一個人住在這裏了。” “你看。”她指指窗外,窗外的雨已停止了。有明月照在對麵的平房上。她說:“那麵 的平房就屬於我的家屬。但是這些與你有什麽關係呢?你是人,在我你是一個唯一的人類的 朋友,我們的世界始終是兩個,假如你要幹涉我的世界,那末我們就沒有法子繼續我們的友 誼。” “但是,鬼,可是我一直在愛你。”我的聲音發著顫,這是一句秘藏在心裏想說而一直 未說的話,現在是禁不住說出了。 她跑開了,一直到右端的圓桌上邊,拿起一支姻,一匣洋火,臉上毫無表情,我沒有追 過去,也不敢正眼看她,隻是默默地靠著鋼琴等她,等她抽上了煙,等她從嘴裏吐出煙來。 可是她的話一直等到第二口煙吐出時才帶出來的: “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 “現在我再不想知道你是人還是鬼。總之無論你是人還是鬼,我愛你是事實,是一件無 法可想的事實。” “但我們是兩個世界,往來已經是反常的事,至於愛,那是太荒誕了。” “你以為人與鬼之間有這樣大的距離麽?”我一麵說,一麵走過去。 “不,鬼是一種對於人事都已厭倦的生存,而戀愛則是一件極其幼稚的人事。” “那麽你為什麽結婚,為什麽有丈夫?” “那都是生前的事。在鬼的世界裏並沒有這些嚕蘇的關係。” “那麽這衣服?”我指我穿著的衣服說。 “一套男子的衣服是這樣希奇麽?你實在太可笑了。” “那末你並沒有丈夫?” “這不是你應當知道的問題。” “但是我要知道。假如有的,請原諒我這種多餘的愛,現在就請你丈夫出來,從即刻 起,讓我做你們的朋友,假如沒有的,請你也坦白告訴我,不要弄得我太痛苦了,因為,不 瞞你說,我已經為你心碎了。”我說完了,淚滴滴地從我眼眶出來,我不禁頹然,靠倒在沙 發背上。 “好的,那末請你等著,我去叫他出來。但是記住,今後我們是朋友。”她說著翩然的 進去了。 於是我等著。我說不出我那時的心理,我像等待一個朋友,也像等待一個仇人,我愛, 我恨,我還有幾分憤怒。 我不能安坐,我站起,我坐下,我狂抽著煙,頓著腳,歎著氣,最後,我頹然地倒在安 樂椅上,抑著自己的心跳,閉著眼睛,細尋我愛與恨以及憤怒的來源。 有男子的履聲傳來,我屏息注視那門口,極力把態度與姿勢做得自然,並且思索我應當 說的不失禮貌的話語。 門開了,一個西裝的青年進來,嘴裏吸著紙煙,但是她呢,她竟不先出來向我介紹;他 已走過來了,但是門閉處她竟也不隨著出來。 這個局麵將怎麽樣呢?我立刻把視線下垂,安適地靠倒椅背,等候她趕出來為我們介 紹。但是步聲近來了,還沒有她的聲音。 “這裏是我的丈夫,你看。”這聲音似乎很近。我猛抬頭,發覺我五尺外的男子正是 她,是換了男裝的她。我站起,匆忙跑過去,我說: “那末你是沒有丈夫的。”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的走開了,繞到安樂椅上坐下,我非常快活而興 奮,我追過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說: “那麽,讓我愛你,讓我做你的丈夫,讓我使你快樂,幸福,讓我在人生途上安慰你, 陪伴你……”我說時望著我前麵的她,在男裝中始更顯示著眉宇間的英挺,沒有一絲溫柔與 婉約。 她一聲不響地看著我,我說: “我愛你,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還相信你是愛我的。” “但是,”她說了,聲音堅決得有點可怕:“你是人,而我是鬼。” “你又是這樣的話。” “這是事實,是我們不能相愛的事實。” “假如你真是鬼,那麽愛,讓我也變成鬼來愛你好了。”我說著,安詳地站起來,我在 尋找一個可以使我死的東西,一把刀或者一支手槍。 “你以為死可以做鬼麽?”她冷笑的說:“死不過使你變成死屍。” “那麽你是怎麽成鬼的?”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 “那麽我是沒有做鬼的希望了。” “是的。”她心平氣和的說:“這所以我們永不能相愛。” “……”我沉默了,坐在沙發上尋思。 “那麽難道我們做個朋友不好麽?” “朋友,是的。但是我們一開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我的心平靜起來,一種說不出的 空虛充實了我的胸脯。 “但是你說過,假如我有丈夫,我們間可以是一個朋友。” “但是你的丈夫隻是你自己!” “是的。”她說:“所以我們間可以是朋友。” “這是不可能的。” “那末你要怎樣呢?” “我?”我說:“假如我倆真不能相愛,那末最好讓我永遠不再見你。” “是的。”她帶著微喟似的說:“這是一個最好的辦法。” “……”我不再說什麽。 “……”她也沉默了。 整個的宇宙靜寂了,我隻聽見房中的鍾響,胸口的心跳,還有是我們不平衡的呼吸。 她抽著紙煙,似乎隻注意她口中噴出來的煙霧,但是對看這紛亂的煙霧我可分別不出哪 些是我噴吐的,哪些是她的。 半晌,她站起來說: “現在你該回去了。” “是的,我該回去了。”我也站了起來。 “換你的衣服去吧。”她說著踱到鋼琴邊去。 當我在套間內換衣服的時候,我聽見外麵鋼琴的奏弄,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麽曲調,但 是這種有魔的聲音裏,充塞著無底的哀怨與悲苦,要不是象征著死別,也一定是啟示生離 的。於是我就在這音樂中緩步出來,我獨自低著頭向外門走去,走完了地氈,我回過頭去 說: “那麽,再會了!” “那麽,”她站了起來:“那麽你還想再見我麽?” “要是我們間永遠有難越的距離,那末我想我會怕會見你的。” “朋友是我們最近的距離。”她低下頭,用手掠她的頭發。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你 是人而我是鬼。” “那末,再會。”我跨出了門檻。 但是她送在我的後麵,送我下了樓梯,送我到門口,她說:“再會。假如你肯當我是你 的朋友,在任何的夜裏我都等著你。” 門在我身後關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與周圍。 天色有點灰亮,村屋現著參差的輪廓,為剛才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路雖然潮濕,但很 幹淨。沒有碰見一個人,我彳亍地順著街路向右走著。三四個彎以後,已到了村口,有微風 掠過我的臉,我似乎清醒許多。田野是夜綠的,星點已疏稀了。我驟注意到東方天際的微 白。 那麽我為什麽不等到天明了才走,看她是鬼呢還是人?這一點後悔,使我在田野中彷徨 不知去向,最後我還是折回去了。 我拾起煙鬥踱出了這個村莊,踱過了田野,踱過街道,我像失了什麽似的,不想會見一 個熟人,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麽打發這一天的光陰的。一直到夜,大概是十點鍾的時候, 我雇了一輛車一直到那個村莊的左近。因為那裏的小路不能夠通車,所以我必需步行過去。 到了她的門口,我先敲那個小門,我很怕敲不進去,可是出我意料,沒有打一二下,就 有人來應門了。 應門的竟是她,她沒有說什麽,伴著我一直到她的房裏,非常大方的讓我坐,說: “那末你真的肯當我是你的朋友了。” “……”我沒有說什麽,隻是想著她是鬼還是人的問題。 “假如你的感情還不能當我是你的朋友,我望你隔一些時候再來看我。”她也坐下了, 說。 “假如永遠改變不了我的感情呢?” “那麽我隻好請你永遠不要來看我了。” “假如你真是鬼,那麽我一定遵從你的意誌。” “我的確是鬼。” “但是白天你的房子並不是墳墓。” “啊!”她笑了:“你這樣相信你的故事麽?鬼的住所一定是墳墓麽?” “……” “那末你白天裏是來過了。”她說:“你碰見什麽沒有?” “我碰見一個老婆婆,他告訴我這裏並沒有你這樣的人。” “是了。”她站起來,走到我的麵前說:“那麽你還不相信我是鬼麽?” “……”我沉默著。 半晌,她抽著煙,又說: “好了,現在我希望你不要再想這些問題,也不要再提起這些問題。我希望我們倆好好 地做個真正的朋友,時常談談說說不是很好麽?” “……”我還是沉默著。 “請你先允許我這個請求。”她說:“那末我們可以談些快樂的事情。” “好的,我允許你。”我低著頭說:“但請你告訴我你是沒有丈夫的。” “沒有。” “將來呢?” “自然永遠不會有。” “那末我永遠可以這樣做你的朋友。” “自然。”她說:“但是隻是朋友。” “好的。” 她忽然伸出手來,我立刻同她握手了。她說: “現在起大家再不要自尋苦惱,我們過我們快樂的友誼。” “是的,我遵從你。” 她沒有說什麽,窗外月色很好,我們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她說: “那麽請你把空氣換換吧。”她向鋼琴走著:“我來奏一曲琴你聽吧。” 她在奏琴,我站起來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為什麽終是凝結著。 曲終了,她悄悄的過來,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後她說: “你怎麽不能換去這種自尋苦惱的空氣呢?” “我已經答應了遵從你的意誌,不過這不是立刻可以辦到的事,但是我想我就會自然起 來的。” 她忽然對著窗外說: “外麵月色很好,讓我們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 我沉默著,無異議地跟她下樓,從過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著,我還是同剛才一樣迷忽,我脫不下心頭的重負。我心裏有兩種矛盾,一 種是我立誌要遵守對她的諾言,同她做個永久的朋友,但是我對這友誼還是不能夠滿足;另 外一種是我還不相信她是鬼,可是我又信仰她對我說的事實,因為在事實上看來,她對我一 定不是沒有一點感情,而且她的確並沒有丈夫,那麽除了相信她是鬼以外,似乎沒有理由可 以說明她要同我保持這樣的距離。沒有這樣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維持著友誼的,但是她要 樣做!這兩種矛盾,使我的態度改變不過來,我始終不自然的在沉默之中,隻有一二句無關 輕重的話,瀉在這白淒淒的月色之中。 最後我們又回到她的房間裏了,吃一點茶點,時候已經不早,我忽然有所感觸似的,到 她書房裏,我在假作看書的當兒,把我袋裏一隻Omega的表偷放在書架上麵一本聖經的旁 邊。 東方微白的時候,她叫我走,我說: “為什麽我不能在這裏等侯天亮呢?” “這因為我是鬼,白天於我是沒有緣的。” 我不再說什麽,悄悄地出來;但是我並不回家,又到昨天體息過的茶館裏打個瞌盹,在 太陽光照著人世的時候,我又擊闖她的門,但是許久沒有人開,於是我又去敲那天老婆婆出 來的大門。 許久許久有人來開門了,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仆人,我就說: “我想見你們的主人。” “我們主人?你見他作什麽?你認識他麽?” “我同她做朋友好久了。”我心裏認為她是這屋的主人。 “那末,我怎麽老沒有見你過。” “對不起,你到裏麵去替我回一聲就是了。” 於是他進去了,不一會他同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紳士出來。 “他來看誰的?”老紳士看看我,問他的仆人。 “他說同你是老朋友。” “同我是老朋友?喂,先生,你到底是找誰?” “我找住在你們這裏的一位小姐。” “小姐?我們這裏並沒有小姐。” “實在不瞞你老先生說,她是我的朋友,她告訴我她就住在這裏西麵的樓上,而且我樓 上也去過,我記得我一隻表還忘在那裏一隻書架的上麵。” “我們這裏實在沒有小姐。” “那麽那西樓到底作什麽用呢?” “空著。” “老先生,請你詳詳細細告訴我好不好,我決不是壞人,而且同那間房子的小姐是朋 友。” “的確空著,不過以前是住過一位小姐,現在是死去有兩三年了。” “她什麽病死的呢?” “她是肺病死的,顆粒性肺結核,來不及進醫院就死了。現在我們把這房子空著,留 著,紀念著她。” “不過,我實在最近還見過她,她愛穿黑的衣服可是?愛吸—種叫Era香煙可是?” “是的,可是這是她生前的嗜好了。” “這間房子,老先生,可以讓我進去看看麽? “你要看看?” “是的,老先生,我是她的朋友,我記得我是來過的。中間房間很大,左麵是間書房, 右麵是間套間,是不是?家俱都是紅木的,靠書房前麵有沙發,近套間門前有一架鋼琴是不 是?……” “什麽都是,可是帳子是白的。” “白的?” “等她死後,我們伯帳子弄黑,所以才套一個黑套子在那裏。那麽你一定不是她生前來 過的了。” “老先生,不要這樣細究我,我是她的朋友,這是一句真話,無論是她生前或是死後, 我隻想到那間樓上去看看。請你允許我吧!” 這樣總算得了他的允許,一同登了樓,門開進去,屋內陰沉沉的,的確好像久久無人似 的,但是我將我昨夜以及前些天夜裏所坐過,所看過,所用過的種種撫摸了許久許久,我起 了難解的驚異。忽然我到了書房裏望那紅木的書架,用很迫急的調子對那老紳士說: “你相信不相信,在那書架上的聖經的旁邊有一隻表,這隻表是我的,後麵還刻有我的 名字,而且,而且現在還在走。” 我說得很興奮,可是老紳士和緩地說: “這是不可能的,先生。” 我把空手給他看了,再伸上去,但是的確沒有,我摸了許久,頹喪地把手放下來。 老先生並不希罕,拍拍我的背說:“你真是太動情了,就算你有表在這裏放過,現在也 是多年了,鏽了,壞了,你看像她這樣的人都死了,表還能不停的麽?” “老先生,請你告訴我,她是你的什麽人呢?” “總算是我女兒!唉。現在什麽都依你,你也看過這房子,我們下去吧!” 我被邀下樓來,被送出門外,我們間大家都沒有說一句話。我悵然不釋地回家。 到下一個所約的夜裏,她於我臨別時把表交給我說: “上次你把表忘在這裏了,我替你開著,現在還在走呢!” 正常的友誼我們從那時開始,雖然我對她的愛戀並不心死,但是我在這樣友誼之中,的 確已感到非常快樂。這樣過了一年,一年中我們沒有談到友誼以外的話。一直到有一夜,不 知怎麽說起的,我忽然說: “鬼,(我現在叫‘鬼’字,好像是叫‘親愛的’一樣的親熱而自然。)我們的約會可 不可以改到白天?” “白天?你以為鬼在白天可隨便同人交往麽?假如你覺得夜裏常這樣來是辛苦的,那 麽,你可以一個月或者半個月來一次,再或者是兩個月來一次。” “不過你曉得我在愛你。” “你又說這句話了,這句話總是屬於人世的。假如人可以同鬼戀愛,那麽也可以同狗同 貓戀愛了。” “有的,人世間常有這樣的事。記得春秋時有衛懿公,不是愛鶴同愛姨太太一樣麽?” “不過這是無意識的,同時是屬於精神的。” “那麽我們的相愛難道一定要……” “屬於精神來說,我也愛著你,不過既然屬於精神,說在嘴裏就有點離題了。” “但是這些話都空的,愛鶴的人都把鶴像姨太太般坐在車子裏滿街招搖。” “那麽你,你知道,這是唯一的人,在我的房裏隨便的進出。” “不過……”我說著就把頭向著她的頭低下去。她是坐著的,這時候她站起來避開我, 她說: “用這種行動來表示愛,這實在不是美的舉動。你看,”她於是用鉛筆在紙上畫了兩隻 牛兩隻鴨的接吻,說:“你以為這是美麽?” 我笑了,我說: “不過,你知道,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現在我深感到整個的人世間決沒有一個 人像你一樣令我傾倒的。所以如果無害於你精神與肉體;為什麽我們不能結合呢?” “這是一個大笑話!”話其實有什麽可笑,可是她笑了。於是夜又平淡地過去。我陷於 極不自然的情感中回來。 這不自然的感情使我幾天不敢再去看她,我在那時候會見了一些久未會到的親友們,但 是—— “你瘦了?”朋友好都對我這樣說。 “你枯瘦了!”親戚們都對我說。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父老們都對我說。 我想起聊齋上許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沒有迷我,而我還是不確信她一定是鬼。 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隻是熬夜的緣故,所以我並不想因此同她斷絕友誼,但是我的不自然 情感已使我不能有這種友誼,我不得不向她求友誼以上的情愛。 幾次失敗以後,我忽然病例了,這病還不十分要緊,但是醫生勸我要注意自己。在病中 清靜的床上想想,覺悟到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除了我同她結合以外,隻有完全忘記她。現 在前者既然沒有希望,那麽隻有不再去看她了。 這,事實上我在病後是實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終惦念著她。我無法打發我這份情緒,我 開始在凡庸的都市裏追尋刺激:痛飲,狂舞,豪賭,我把生命就在那些刺激裏消耗。 這樣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麽都感到乏味了。我常常想再去看她,但終於抑製下來。可 是有一次我在一個酒吧間喝酒,醉得一點不省人事的時候,恍恍忽忽地登上一輛汽車,我想 不起我曾否告訴過車夫地址,大概是我下意識在醉中活動指揮了他,他竟將車子徑駛到那個 村莊的麵前。 我忘了我是怎麽跳下車,怎麽到她的家門,怎麽樣敲門的,我隻記得我蹌踉地跟她登上 了樓,在她的房內的沙發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頭上,檸檬茶在我唇邊,我清醒過來,是她在我旁邊,沒有說一句話,用 一種陰冷而親切的眼光望著我。我說: “我怎麽又到這裏來了?” “都是我的不好。” “不。”我想支起來說:“是我不好,我是什麽都變了。” “但是還把我作你的朋友。”她又說:“你還是多躺一回。” 我感到頭暈,依照她下半句的話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話說:“不。為此,我要忘 掉你,我墮落了。” “那末為什麽還來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說:“我醉了,不知道是魔還是神把我指使到這裏來。” “唉!”一聲悠長的歎息以後,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對我的看護與友誼,最後我閉著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訴我天已經亮了,她已經為我叫了汽車等在村口, 我起來,她用一條純白的羊毛氈子,披在我的身上,扶我下來,一直送我到村外。 我上車的時候,她說: “煩惱的時候,請帶著你的友誼來看我,讓我伴你喝酒。” 這樣,我放棄了一切無聊的刺激,我放棄了不去會她的決心,我在無可奈何的情緒之 中,將我心底的情愛升華成荒謬的友誼而天天去訪她。 一種新的節目充實了我國抑鬱而空虛的情緒,那是對坐在燈下幹我們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過去了,我除了醉時有一點慰藉以外,整個的心靈像浸在苦液裏一般的,沒 有人知道我心靈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這種蘊積在心中的哀苦,使我性情變成沉默,麵孔變成死板。在一切絕望之中,我唯一 的希冀是想證明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有一天夜裏,我在她房內恣意地飲過了我力量以外 的酒量,我整個地失了知覺,在沙發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陽光中醒來,看她是否還在我的 身邊。 但是一覺醒來,窗外的陽光正濃,院裏夾竹挑的影子直壓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識的聲 音在門外;原來我正躺在自已的寓所,我起來,問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時候一個穿西 裝的少年送我到門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誰的當兒,仆人拿進了一封淺紫信封的信來。 封外的字跡使我意識到一定是她寫的,我的心突然緊縮了,在我胸中像急於跳到人世般 的跳躍。 我急忙的撕開那信,先入我眼簾的是兩張照相,一張是全身,一張是男裝的半身。信裏 寫著這樣的話: “人:為你的健康與正當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後,就離開這個古舊的寓所了。這 一次旅行的地點與時期都沒一定,他日或有重會的時候,但是我希望你對我有純正的友誼。 假如你肯聽我的勸告,那麽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會改變你被我狹化了的胸襟,大川會矯正 你被我歪曲了的心靈,如果我的友誼於你有用的話,二張古舊的照相你可以帶著。再會了, 祝你:好。 鬼。” 我讀完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這種完全空虛的心境抬頭的時候,使我冷靜地分析 到她的行動。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謊,她或者還住在那裏,後來我覺得這是不會的。那末她為 什麽要旅行?如她所說的是為我的健康與正當的生活麽?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還是對自 己情感的逃避。這時候使我頓悟到她內心的痛苦是有過於我了。因為我對於自己的愛,可以 無底的追求,而她則隻能無可奈何的違避,其中痛苦的分量我同她是難以比擬的。我可以對 她傾訴,而她則沒有一個人可以談及,隻能幽幽地埋在自已的心中。 這樣想時,我的心開朗了,我對她有一種遠超過哀憐自已的同情,雖然空虛,但不再為 我的抑鬱所縛。我決定接受她信中的勸告,到遙遠的山水間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二個月的旅行生活的確使我心境開朗安靜不少,但我無法停止對她的思念,在湖邊山頂 靜悄悄旅店中,我為她消瘦為她老,為她我失眠到天明,聽悠悠的雞啼,寥遠的犬吠,附近 的漁舟在小河裏滑過,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兒在樹梢上逝去,於是白雲在天空中掀起, 紅霞在山峰間湧出,我對著她的照相,回憶她房內的清談,對酌,月下的淺步漫行。我後悔 我自已意外的貪圖與不純潔的愛欲,最後我情不自禁的滴下我脆弱的淚珠。 後來我回到了上海,多少次都想去探訪她,但是我似乎失去了勇氣,因為我私信有一種 不可壓抑的情熱會在她的麵前潰決的。 可是,在我到上海一星期以後,大概是星期日的上午吧,被幾個朋友拉到龍華去探桃 花。我忽然想到今晚有去探訪‘鬼’的必要,所以在傍晚他們要回來的時候,我托辭留下 了。 那時候辰光還早,我又回到寺裏盤桓,不意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尼姑從一二丈外走 來,她的行動,我似乎熟識似的,引起了我的注意。果然她越走越近了,我不禁大吃一驚, 原來她就是‘鬼’!我於是躲在不識的人叢中等她過去,在一丈的距離後追隨著她。跟她進 了村落,跟她轉彎,跟她到了她的門首。正在她開門進去的當兒,我趕上去搶進了門。我 說: “你怎麽在白天裏滿街去跑去。” 她吃了一諒,可是隨即她就嚴肅莊重的鎮靜下來,她平靜地上樓,我就跟她上去。她把 帽子脫去,可是裏麵還有一頂緊帽,她走進套間,換了衣裳出來,極其遲緩地問我: “你什麽時候追隨我的?” “你沒有看見我在許多人中間嗎?” “鬼是不注意人事的。”她非常遲緩的說,眼睛俯視著地上。 “今天你必須告訴我你是人。” “但是我的確是鬼。”她抬起頭來,帶著一種無限誠意的眼光來回答我,用這個眼光撒 什麽謊都會成功,可是這個謊實在太大一點。固然我仍有幾分動搖,不過我還是說: “我不會相信你的撒謊了。你是人!你起初不讓我知道你的家,我以為你的家是墳墓, 可是當我發現你的家時,你又叫別人故弄這些虛玄。後來你說白天不能入世,可是今天,你 必須承認你是人。至少對我你必須承認,你實在騙我太厲害了。”我那時情感很激昂,話說 得很響亮,很急燥。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於是她說: “為什麽你不能原諒我呢?一定要說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墳墓裏的我拉到人世上去, 一定要我在這鬼怪離奇的人間做凡人呢?” 我第一次看見她哭,第一次聽見她用這樣的口吻——半感傷半憤激的口吻——說話,我 感動得跪在她的麵前: “因為我是凡人,而我愛你。” “但是我不想做人。” “今天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請你不要感傷;告訴我,到底為什麽你要把自己算作了 鬼,離開了人世而這樣地生存呢?” “我不想回憶,不想談。你走出去!以後請不要來擾亂我,這是我的世界,我一個人的 世界。”這句話已經沒有感傷的成份了。 “但是,我愛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愛,而現在,世外的你把我弄成瘋了。”我說話有 點顫動,因為我心在跳。 她這時突然冷下來,一點憤激的情調都沒有了,微微的一笑,笑得比冰還冷,用雲一般 的風度走到桌邊,拿一支煙,並且給我一支: “人,抽支煙,平靜點吧。不要太脆弱了。”她替我點了火以後,一口煙噴在我的臉 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著煙,我看見一口煙像靈魂一般的飛出了窗口飛上天去,她的 手已經把深厚的窗簾放下來了,於是她又放另外一處,等房間變成了黑漆,她緩緩地在沙發 上坐下來。這沙發後麵是一盞深黃色的燈,她一回手就發出光來,於是她說: “假使我是人,你也應當相信我立刻可以變成鬼,即使是你所想像的鬼。”我看見她手 是正顛弄著一把發光的小劍。——這劍常常看見而拿到,往日我隻當它是件美術品,今天我 才知道它也是凶器。 “假如環境或人力不許我自已承認為鬼,它可以立刻使我成鬼。人與鬼原隻有隔這一 點。”她的話非常陰冷犀利,深黃色燈光照著她的臉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劍,還有是沁人心胸 的眼睛,在我的眼前發出逼人的聲色,我嘴上的煙不自覺的掉了,神經似乎迷失了,這一刹 那,我突然意識到,那裏麵是包含著巫女的魔術,或者是催眠術的技術的。我眼睛離開她眼 睛看到她的腳,我倒在她的腳下,我還想著:“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有點魔 術。”這樣大概有一分鍾之久,我的意識才比較清楚一點,頭腦也比較理智起來。 “讓我們同過去夜裏一樣,你去坐在那裏。把心境按捺得同環境燈光一樣靜,我們談些 離人世較遠的東西吧。”她忽然放下了小劍,平靜地說。 “那麽你先告訴我,為什麽你要離開人世而這樣生存?為什麽明明是人,而要當作鬼 呢?又為什麽不允許我來愛你?”這時我已經立起來,把那小劍握在我的手中,我說這句話 的時候,是用整個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來注視她的。她那時的目光避開我了,把頭低下去, 頭發掩去了她的臉,沉靜著大概有抽半支煙的工夫。這使我不得不坐在她對麵的安樂椅上, 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傾在前麵,眼睛還是注視著她,她與我的距離大概不滿二尺, 我兩手敲弄著這半尺長的小劍,等她的回答。 “自然我以前也是人,”她說:“而且我是一個最入世的人,還愛過一個比你要入世萬 倍的人。” “那麽……?” “我們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幹,吃過許多許多苦,也走過許多許多路。……”她用很沉 悶的調子講這句話,可是立刻改成了輕快的調子:“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愛我什麽?” “愛是直覺的。我隻是愛你,說不出理由,我隻是偶像地感到你美。” “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沒有冷靜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覺?到底我的美在什麽地方呢?” “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沒有煙火氣;你動的時候有仙一般的活躍與飄逸,靜的時候有 佛一般的莊嚴。” “但是假如你所說的是真的,這個超人世的養成我想還是根據最入世的磨練。” “……?”我聽不懂她的意思。 “我暗殺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從槍林裏逃越,車馬縫裏逃 越,輪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獄中逃越。你相信麽?這些磨練使你感到我的仙氣。”她 微笑,是—種訕笑:“但是我的牢獄生活,在潮濕黑暗裏的閉目靜坐,一次一次,一月一月 的,你相信麽?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她換了一種口吻又說: “你或者不相信,比較不相信我,鬼還要不相信的,我殺過人,而且用這把小劍我殺過 三個男的一個女的。”於是隔了一個恐怕的寂靜,她又說: “後來我亡命在國外,流浪,讀書,一連好幾年。一直到我回國的時候,才知道我們一 同工作的,我所愛的人已經被捕死了。當時我把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麵。”她又換一種 口吻說:“但是以後種種,一次次的失敗,賣友的賣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 捕,死的死,同儕中隻剩我孤苦的一身!我曆遍了這人世,嚐遍了這人生,認識了這人心。 我要做鬼,做鬼。”她興奮地站起來又坐下,口氣又慢下來: “但是我不想死,——死會什麽都沒有,而我可還要冷觀這人世的變化,所以我在這裏 扮演鬼活著。” “那麽下麵住的是你的父母?” “不是的。”她突然又變了語氣說:“是我愛人的家,他的父母為他的兒子搬到這裏來 的。他同情他的兒子還同情我,所以我可以像他女兒般的搬住在這裏;他們並且還依我的要 求,以鬼來待我,而這,現在也習慣了好久,正如他們所說的,這間房子不過是留著已死的 女兒一樣。……”她又說: “現在我在這裏又住了不少年了。起初我從來不出去,每天讀書過日子,後來我夜裏出 去走走,再後來我打扮出家人在白天也出來了,我好像在玩世似的。” 我記不起我聽的時候忽漲忽落的心潮,總之在聽完後,我好像長期的瘋癲症一旦痊愈了 一般,好像從數年來迷惑我的迷宮一旦走出了一般。眼前都是光明,混身都是力氣。她那時 忽然立起來說: “人,現在我什麽都告訴你了,我要一個人在這世界裏,以後我不希望你再來擾我,不 希望你再來這裏。”她一麵說,一麵離我遠了,我追過去說: “但是我愛你,這是真的;我聽你的種種,光明成份比我驚奇成份多,這等於你為我思 索得一個久未解決的學理上的問題,我心頭輕了許多,我滿眼是光明,是愛,你是我發光之 體,我不要叫你鬼,我要你做人,而我要做你的人。” “你要我做人,做個什麽樣的人呢?我什麽樣的人都做過了。她還用冷冰的口氣說。可 是我,或者因為心頭的迷魔已經解除了,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熱,我瘋狂一般地說: “做個享樂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在這人生裏,在這社會中,為它的光明,你的力 已經盡了不少,你現在的享受也是應該的。我知道你是愛我的,聽我的話,愛,今朝有酒今 朝醉!”架上大概是白蘭地吧,我倒了兩杯,一杯給了她,我說:“愛,大家盡了這杯,我 看重我們這一段人生,這一段愛,我們要努力享受一段的快樂。” 當她幹杯的時候,我的唇已經在她的唇上;一種無比的力與勇氣我感到,這個吻到現在 還時常在我唇上浮現著。但是就這樣一個吻呀。我說: “告訴我,你愛我。” “或者是的,我想要是不,我的生活不會讓你接近的;現在你去,我心靈需要安安靜靜 耽一會。” “那末以後怎麽樣呢?” “以後麽?你明天晚上來,讓我有一點精神同你再談。” 我看她把身子斜倚到床上後,我就出來了。 這一夜又一天的時間我不知道是怎麽熬過的,我的心與我的四肢,以及我全身的細胞, 都沒有一分鍾安定過。我幻想將來,計劃將來,我想到同居,我想到旅行,想到生活,想到 久久的以後,茫茫的未來。一到黃昏我就趕去,路上我猜想她今天的態度與打扮,以及說話 的語調,我的心好像長了翅膀,時時想飛,好容易熬到了她的家門。 開門的是位女仆,這是很使我驚疑的,我剛想不問她就跑進去,可是她先開口了: “先生,小姐今天一早就出遠門了。” “誰出遠門?” “就是小姐,她有信留給你。” 我心跳得厲害,把信拆開了,可是天色已不能讓我看出字跡。等我拿出我抽煙用的打火 機來,這才把這封信看了清楚: “人: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場夢;夢不能實現,也無需實現,我遠行,是為逃避現 實,現實不逼我時,我或者再回來,但誰能斷定是三年四年。以後我還是過著鬼的日子,希 望你好好做人。 鬼” 我當時眼前一黑,默然出門,衰頹已極,一心淒涼惆悵,肉體支不住靈魂的重量。不知 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暈了過去。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鋪,但非常清靜,沒有人,偶而有一個人走過,也非常飄 渺。我累得精疲力盡,我知道這就是鬼域,但怎麽也尋不出一條路,而且也沒有一個人來理 我。當我剛想在轉角處坐下休息一回時,忽然看見了‘她’。我立刻說: “你在這裏?” “我同你說過我是鬼。” “那末……” “這裏沒有一條路是通人世的,隻有向著天走。”她拉著我像走平地一樣的走上天空, 沒有一句話同我說。一刹時,我忽然感到潮濕,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來,我看她披著 黑紗般的衣服,我說: “你冷麽?”她微笑一下,說: “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為這是露水,人世是已經到了。” 等我醒轉來時,我迷茫已極,發現自己睡在露水堆裏,一時幾乎想不起一切,好像二三 年來的人生都與這個夢絞在一起。我定一定神。這是秋天的光景,有點冷,我無意識地依著 相隔好幾丈的—盞路燈一盞路燈地走,我不知道那時是什麽時辰,是半夜還是三更;總之我 當時什麽感覺都沒有,記得到上海雇到汽車的時候,天己經亮了,我在車上什麽都不知道, 到寓所後就沒有說一句話。但我意識到我是病了,沉重地病了,我就進了醫院。逗留在遠處 的家人都趕來看我。 這一場病不是我自已可以述說的,因為我在起初五個星期之中,幾乎完全不省人事,每 天說些無稽的夢囈,也許這些夢囈中透露了我心底的秘密,過後大家都來問我的遭遇,我都 沒有說什麽;但是友輩之中都謠說我是失戀的結果。 十二個星期以後,我方才可以略略起床,開始用飲食代替注射的養料。 我這時立刻又想念到她,我要出院,要知道她的下落,因此故意佯作快複原的樣子支撐 起來,但是我竟連半步都不能移動,於是我頹然流淚了,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內心的痛苦,醫 生以我痊愈的結論來安慰我。但是最後他說我至少需要八個月完全的休養,方才可以出院。 於是我的心死了,安靜地聽憑時間的消逝。 這樣一個月過去了,我已經被允許每天可以同人作二個半鍾點談話。就在那個時期,有 一個陽光滿窗的早晨,是第一天被允許吃一點易消化的閑食的早晨。我精神非常飽滿地坐在 藤椅上曬太陽,看護捧著一束鮮花同一匣糖果進來。 送我鮮花的人天天都有,但是看護從未告訴我過,我因為入睡的時候很多,所以也從來 沒有注意過,因為這些人情與恩愛我知道已由我家裏為我領受與記憶。那麽索興等我完全好 的時候再知道吧。可是這一次看護似乎要同我說話似的過來了,她說: “徐先生,這個每天送你鮮花的先生,今天還送你一匣糖果。” “糖果,他怎麽知道我可以吃了呢?” “這是他每天在我這裏探聽的,自從你進醫院起,他天天都來探問,天天都帶著花來。 不瞞你說,他還送我許多東西,……” “這位先生姓什麽?” “他沒有告訴過我,叫我也不必告訴你他來看你。” “那末是什麽樣的人呢?” “是……” “是不是比我稍微矮一點?” “是的。” “是不是有一個非常漂亮曲麵孔與身材?” “是的。” “是不是有一個挺直的鼻子?” “是的。” “是不是有一副有光的美眼?是不是一個純白少血的麵龐?” “是的。” “那麽你為什麽不叫他來看我?” “他說不必。他還叫我不必告訴你……” “但是你為什麽告訴我了?” “因為我感到他有點神秘。”看護說話的時候,眼睛充滿了好奇與驚慌的神情。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位特別請來看護我的私人看護的容貌,她有一個適度的女子身 材,大圓的眼睛帶著深濃的睫毛,鼻子很玲瓏,嘴唇很薄,不夠莊嚴,但十分活潑可愛。我 望著她微喟一聲就沉默了。 “徐先生,那末是我報告錯了?” “沒有。”我在沉思之中邈然回答了她,但是接著我說: “你明天不要同他說告訴過我,還是同往常一樣的招呼他。” 她點點頭,這時候我忽然想知道她一點什麽似的,同她談起話來。 她姓周,今年十八歲,是看護學校剛剛出來的學生,所以薪金不很高,做事自然欠老 練;但還活潑,並且有一個無論什麽事容易令人原諒她的笑容。 從這一天以後,我同這看護談話逐漸多了起來,但是談談終又歸到這個天天送我花的古 怪的青年,她對此似乎也很有興趣,這在無形之中是比什麽都好的安慰了我病中的寂寞。 日子悄悄的過去,我每天用特別的感情接受,而且時時期望那一束鮮花,周小姐捧進來 的時候也特別露著笑容,並且還告訴我這位古怪的青年今天同她說些什麽,或者送她一點什 麽,表示對她誠心看護我的謝意。而且三天兩頭有糖果,或者是頭兩天醫生允許我可進的補 品與食物送來。而這些都是他從周小姐口中探聽去的。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我很平安。那天是醫生允許我吸煙的第一天,當我盥洗完畢,早餐 用過後,坐在安樂椅上,正想購買一點什麽煙來吸時,我忽然想起Era,同時自然想到了 “鬼”。窗路是迷蒙的細雨,我悵惘地望著。這時周小姐帶著笑聲來了,手裏捧著一束鮮花 同兩匣Era,我一望就知道又是這位古怪的青年送來的。 周小姐給我一個意會的笑容,她安插好鮮花,把花瓶同Era,一同送在我麵前的圓桌 上,於是從她內袋裏拿出一封信給我,她說: “這是他叫我秘密地交給你的。” “……”我沒有說什麽,把信塞在自己的懷裏。 “這封信連我都不能看麽?”周小姐似乎在等待我拆開它,看我塞進懷裏的時候,她這 樣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但是等我看過再說吧。” 周小姐走開了,我正想拆信的時候,有別人來看我,這樣一直延擱到夜裏,我的心負擔 了一天的不安。 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人:聽見你病倒,我知道那都是我闖的禍。我把遠行計劃延遲下來,為你祝福。現在 你終算快複原了,那末請允許我離開你吧。Era兩匣,這是我們都愛吸的紙煙,我們從它會 麵,再從它分手吧。還有我雖然走了,花鋪會將我要送你的鮮花每天送你的。另外是千元支 票一張,因為我知道你家裏為你醫藥費有點不樂,所以我留給你。你千萬不要為這點介意, 我的就是你的。記住:要得醫生允許後方才離院。再會,祝你:好好做人。 鬼” 我讀了竟嗚咽地哭了起來,我不知那是愛還是感激,我一直惆悵到夜半,服了兩片安眠 藥方才睡去。醒來已是不早,周小姐站在我的桌前,看我醒來了她說: “他信裏怎麽說?今天他的花是別人送來的。” “別人送來,你怎麽知道是他的?” “那是同樣的花,還附著一封信給我。”她指指桌上的花說。 “怎麽說呢?” “他說非常感謝我對你的厚意,說是他要遠行了,每天花鋪會照常把花送來,托我親自 轉給你。” “唔,……”我點點頭。 “那麽他給你的信呢?” “也是這樣說。” “那麽他告訴你他的地址麽?”周小姐密切地問我。 “沒有,他是向來不告訴別人行蹤的。” “那末,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呢。”她坐下了。 “這是一個神秘的孩子!”我惆悵地又滴下淚來,為掩飾這淚,我翻身朝裏床去了。等 我恢複這份情感的時候,我看周小姐還楞在椅上。 我很感激周小姐對我的同情,但是我竟忽略了她內心的感情。於是日子一天一天的過 去,她時時問我這位神秘青年的音訊。起初我回答她:“沒有。”後來我同她說:“他是不 會再給我音訊的。” 在這些日子中,我眈於遐想,說話非常之少,而這位活潑多笑的周小姐也變成緘默而沉 悶了。我當時覺得這一定是她小孩的脾氣的作怪,是我的態度影響了這整個的空氣。 “這是一個神秘的孩子!”我惆悵地又滴下淚來,為掩飾這淚,我翻身朝裏床去了。等 我恢複這份情感的時候,我看周小姐還楞在椅上。 我很感激周小姐對我的同情,但是我竟忽略了她內心的感情。於是日子一天一天的過 去,她時時問我這位神秘青年的音訊。起初我回答她:“沒有。”後來我同她說:“他是不 會再給我音訊的。” 在這些日子中,我眈於遐想,說話非常之少,而這位活潑多笑的周小姐也變成緘默而沉 悶了。我當時覺得這一定是她小孩的脾氣 怪,是我的態度影響了這整個的空氣。 …… 最後,我出院的期限終於到了。周小姐自然也不再聘用。臨別的時候她要我的地址,說 是她一定要來看我,我因為還沒有固定的寓所,所以告訴她一個我預備先去暫住的親戚家的 地址。 我出院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鬼”家去,我那時終在懷疑那三四年的人生是一場春 夢。可是什麽都同我記憶中一樣的存在,青的天,綠的田野,碎石砌成的小路,灰色的房 子……我怕敲門時又要遇到什麽麻煩了。但幸虧應門的倒是上次交我信的女仆,她很客氣, 但隻告訴我她沒有回來。 一個月以後我又去看她,還是沒有回來。那末到底什麽時候可以回來呢,女仆告訴我沒 有一定,至少要兩個月以後吧。 於是又隔了兩月,但是她還沒有回來。我想會會上次遇到過的老先生,但女仆告訴我: 老先生老太太都病在那裏,不能見客。 “那末你們有沒有寫信去通知小姐?” “沒有,因為沒有地址。”女仆誠懇地說:“我們是從來不寫信去的。” “她難道也沒有來信?”我悵惘地問。 “有的。”女仆也感到悵惘了:“聽說她也許要到秋天才來呢。” 但是秋天到了,她還是沒有回來。 …… 最後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天,我到她家時天正下微雪,我幾乎不認識她的家門,因為門上 新漆了朱紅的新漆,應門的是一位壯年農夫,這更使我愕然了。他對我也覺得奇怪,等我問 到老夫婦同一位小姐時,他才明白,他說: “老夫婦先後去世了,小姐葬好了他們,就把房子什麽都賣掉,她自已帶了四箱子書就 去了。” “那末……” “現在這主人姓王,我是他的傭人。” “我可以求你通報一聲,讓我見見你們王先生好麽?你說我是前房主的親戚好了。” 他進去不久,王先生就出來,王先生也是位老年人了,他說的同他傭人所說的一樣。我 們這才坐下來。我說: “王先生,我沒有別種用意,隻是想打聽那位小姐就是,因為我是她們的親屬。我說那 賣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親自接頭的麽?” “是的,有人介紹,後來她親自同我接頭的。” 那麽她穿什麽樣的衣服呢?” “啊,很奇怪,幾次都是穿黑色的。” “她是不是還抽著叫做Era的紙煙?” “是的,她抽煙,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麽牌子。”他說:“先生,你為什麽打聽這麽詳 細?” “不瞞你說,我這裏是再熟不過的,所以我非常關心。那坐西朝東的樓房,是不是有八 個窗?窗上是不是都有三層窗簾?左麵是間書房,右麵是間套間,是不是?家俱都是紅木 的,靠書房麵前有沙發,近套間門前有一架鋼琴是不是……?” “那是她們小姐的房間,你怎麽……” “我們是至親的親屬,我從小就寄養在這裏,後來我出門了好幾年,回到上海後,也常 常來,這些家俱還是我布置的,現在我出門剛回來,那裏曉是伯父母都過世了,所以很想打 聽那位小姐的下落。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裏去嗎?” “這可不曉得了,可是你……” “王先生,請問你現在把那間房作什麽用呢?” “現在是空著,我的孩子也在外麵做事情,大概明年要回來結婚的;這就可以做新 房。” “現在那房裏的家俱是不是都沒有改動過?” “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動也等明年了。” “王先生,我有一件特別的事情求你,實在說,我同這房子有特別的感情,還有巧的是 我伯父在世的時候,也曾提起,這見間樓層給我做新房用的。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這幾間 房間租給我一年,讓我住到明年秋天,你們什麽時候要用,我就什麽時候搬出去好了。” “不過……” “在王先生方麵講,反正房子空著,我一個人來住,也不會太擾王先生的,萬一王先生 不相信,我打一個鋪保也可以的。” “你一個人來往?” “王先生,是的,沒有別的,完全是我對這房子有特別感情,現在房子屬於先生,想來 住一回就是,正如一個人要會老朋友一樣。” 這樣總算得他允許了,三十元一月的房租,我就搬了進來。所有的家俱我都沒有移動。 第一天晚飯後我坐在過去常坐的沙發上,開亮那後麵黃色的電燈,抽起她送我的Era,我沉 入在回憶了。突然有風吹動窗簾,一絲沙沙的聲音提醒我夜的寂寞,環境的空虛以及月光的 淒涼,我有點寒冷與害怕。就在這時候,一種遲緩的沉重的腳步聲突然驚破這宇宙的死靜, 我驚奇地站起,這不是怕,是一種期待,我的心跳著,靜待那腳步聲一聲聲的從樓梯近來。 但是上來的是王家的女傭,她說: “有一位小姐來看你。” “是穿黑衣服麽?” “是的。” “那麽你快請她上來吧。” 女傭下去了,我的心跳著,是快樂,感慨,是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悲哀與熱望。我不能安 坐,也不能靜站,我不知怎麽安排我的心,我的五官與我的四肢。 最後樓梯又響了,我屏息著等待,於是一個黑衣服女子出現了。但是——是周小姐!她 雖也曾到我親戚家來看過我,但是怎麽會來這裏呢?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我問。 “我從你親戚家知道。” “那麽你為什麽這樣晚來看我?” “我必需來看你。”她臉上是冷冰冰的嚴肅。 “為什麽呢?”我看她有點可憐,拉她冰冷的手讓她坐下。 “因為,因為……” “因為什麽?” “請你答應我你不告訴別人。”她想哭了。 “自然,我決不告訴第二個人。” “我要知道那個神秘青年的下落。” “你愛上了他?” “我不知道。”她大圓的眼睛含著淚水:“但是我為他失眠為他苦。” “唉……!”我也有點泫然,把頭低下了,想措一句適當的話同他說,但竟尋不出一個 字。最後我抬起頭來說: “他說過愛你麽?” “沒有。”她濃黑的睫毛掛著淚珠:“但是我竟被他的視線與聲音迷惑了。” “但是,”我非常堅決而冷靜地說:“我可以告訴你的是……” “是什麽?” “你不許告訴第二個人。”我嚴肅地說。 “決不。請你相信我。”她滿臉是純潔。 “真的?” “我可以發誓。”她眼也不眨地說。於是我用死板而遲緩的口吻告訴她: “他是一個女子。” “女子?”她驚奇了:“徐先生,你一定騙我了。” “我為什麽要騙你?” “為安慰我淒苦的心境。” “……”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話給她,但是竟會沒有。 “女子,不管是女子還是男子,這個於我有什麽關係?我隻想會見他,永遠同他在一 起,陪伴著他,看護著他。”她純潔而認真地說。 “但是她不知去向了。” “你難道一直不知道麽?” “我比你還想知道她的下落。” “你?” “自然,她是女子,我為她才有這場大病的。” “那末我們永不能會見他了。”這時她好像已經相信了我的話。 “是的。”我說:“但是萬一我會見了她,一定來叫你。萬一你會見了,也一定偷偷地 通知我,偷偷地,要不讓她知道來通知我。” “這自然。”她又說:“但是現在我們沒有辦法了?” “有什麽辦法呢?”我冷靜地說:“希望你忘記她,你年青,你有你的工作與前 途。……” “……”她沉默了,低下頭,用一塊白色的手絹揩她的眼淚。 月光更深的照進來,沙發後黃色的燈光顯得更弱了,她的麵目特別慘白,這使我在想像 中把她看成了“鬼”,我有點迷忽,有點醉,有點不能矜持自己的感情。於是我站起來開亮 頂上的電燈,房間於是放滿了光明,我拉起她說: “現在讓我伴你回去吧。” 她默默地起來,同我一同下樓,出門,轉了幾個彎,到了村口,在月光下默默地走著, 田野中有點微風,路上沒有一個人,她似乎非常哀頹地靠著我。 一路上大家沒有說什麽,一直到有汽車可雇的地方,我雇了一輛送她上車,看它去遠 了,我自己也雇了一輛回來。 這樣我就靜住在那裏每天想像過去‘鬼’在這個樓上的生活。我回憶過去,幻想將來, 真不知道做了多少夢。 一年容易,等秋天到的時候,王先生留我吃過他少爺的喜酒再走,但是我忍不住心頭的 悲涼,我送了一筆禮就搬走了。 去年冬天我是在上海過的。直到現在我總禁不住自己,三天兩頭到山西路的那家煙店 去,可是結果我總是一個人吸著紙煙躑躅到斜土路去,到天亮方才回來。可是我一直到現 在,再也沒有勇氣去訪會王先生他們,去訪會我的故居。 現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記得清清楚楚,三年前冬天,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 我也記得清清楚楚,……冬天是重來了,冬天的邂逅是不會再來的。我總在想念她,我無時 不在關念她的一切。但是天,在這茫茫的人世間,我到哪裏可以再會她一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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