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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幾回首(上):錯位與舊傷 “哭著樂”係列之二十八

(2022-08-18 13:42:15) 下一個

美國人評價兩黨政治說“如果年輕時不支持民主黨,那叫沒良心;如果到老了還支持民主黨,那叫沒腦子”。這句話用到中國就是“如果年輕時不支持上山下鄉,那叫沒激情;如果到老了還吹捧上山下鄉,那叫沒腦子”。

時空錯位

人在年輕的時候,記憶是線性的,這條線就是時間線。年輕人的時間走得慢,每一段記憶都很清晰很生動,很緊密。老了之後,時間流速加快,近期記憶力減退,回想當年的事,還有畫麵,時間線卻不太清楚了。

我讀過一些科幻小說,講到“時空錯位”的故事。不知道我的經曆,算不算“時空錯位”。   

1994年底,我和朋友回訪農場,當時產生了一個奇特的感覺:現實的我,遇見了二十多年前在“荒野漂流”的我,就止不住心酸的眼淚,想把那一直“漂流的女孩”領回正常的世界。

跳躍記憶

在1960-70年代,推行的是“理想主義”的教育,當時的攝影和電影,也按著“理想教育”的模板,構築出許多邊陲的美景。讓城市年輕人的頭腦中,充滿了一幅幅美麗神秘的邊疆風情畫;年輕人本來就荷爾蒙過盛,這些宣傳更激發出我們“開發邊疆,建設祖國”豪情壯誌。

當年的我從圖片上看到雲南熱帶邊疆的雨林,心中無限向往。1969年,大部分同學都已經分配到工廠。這時聽說雲南農墾局來北京招人,說要去的地方在中越邊境。我和好友立刻報名,自豪地認為自己將要去到中國最美的地方。……

二十五年之後,1994年底,我與三位當年的插友組成“四人幫”重回河口。火車在最黑暗的淩晨進入了河口地界。我們打開車窗想散散濁氣,雖然外麵一片黑暗,看不清車外的風景,卻立刻感受到哪撲進車窗的空氣、正充滿了二十多年前,清晨橡膠林的味道。生命的回憶就在那一瞬間全激活了。

  

當年的自己,在黑暗的淩晨去橡膠山上割膠,周圍就充滿了這種野山的味道。這股味道,從我的嗅覺穿透了整個身心。重返農場的那些天,我不斷地流淚,一輩子的眼淚都灑在那片土地上了。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流淚”,好像不小心碰開了一扇閘門,被關閉多年的淚就忽然奔湧而出了。

同行的三位男生玩得很開心,年過四十還像年輕人一樣亂吃亂喝、亂說、亂唱歌、亂下河。我的眼淚有點破壞他們的歡樂情緒,他們很奇怪地問我哭什麽,我回答說:“看到這片山林中有一個我”。

是的,在那雲霧繚繞的山頭,有砍草的我;在繞山盤旋的林帶裏,有割膠的我;在碧綠的南溪河畔,有沐浴的我。

是當年的我,十幾歲的我,被遺棄在深山老林的我,需要被領回正常社會中的我。二十五年後,現代社會的我邂逅了“荒野漂流”的我,十分心酸,十分憐惜,很想把“我/她”領回到正常世界。

打開回憶閘門:當年的我

河口的風景真美!1969年4月從北京出發,5月到了河口。南溪河碧綠,紅河雄渾,兩河交界處紅綠分明。兩岸的山林碧透,對岸的法國式小洋房被綠樹掩映,越南女子風流窈窕,在河邊沐浴。熱帶的夜晚月色動人,清輝灑在芭蕉葉上,如鍍銀一般華貴。這些都符合我對南國風情畫的想象。

記得第一個中秋節:月亮還在河對岸的山後,先用純銀的光鋪開天幕,

 然後慢慢爬上來,又大又亮、奇美無比,令人震撼。

可是我們的身體完全不能適應熱帶氣候。我到隊裏的第二天就暈倒,栽到食堂門口的水溝裏;還有常常發高燒、加上打擺子、上吐下瀉幾乎喪命;腸胃沒有一天不在出差錯,吃飯成了最大的問題。

住在油毛氈頂下忍受攝氏40多盡50度的高溫,每天涼席上是一個又一個完整的汗印子。沒有東西吃,躺在那兒啃每月定量發的一塊紅糖。

小黑蟲隔著衣服狠狠地咬,然後就紅腫、化膿,傷口連成一片,膿瘡之多無法計算,隻記得一個小腳趾上就重疊了五個膿瘡,把膿血撥開,很容易看到白白的小骨頭。發燒、淋巴結腫起來,去場部住院治療,打針吃藥全不奏效。

        因滿腿纏滿紗布,被誤以為是從越南前線下來的傷兵。傷口太密集,包紮太麻煩:每次撕下舊紗布和橡皮膏時,要用剪刀細心地剪斷腿上的汗毛(因出汗多,汗毛也變長變密)。如果狠心一撕,除了痛不說,腿上貼著橡皮膏的部分汗毛拔幹淨了,難免有“瘌痢腿”的景觀,十分不雅。膿瘡太密集之後,就隻上藥不再包紮,膿血把皮肉與衣服粘連成一體,為此常把褲腿和袖子卷得老高。

每次下河洗澡或者洗衣服,身上的膿血立刻引來很多小魚,爭相啄咬傷口,疼得在水裏不斷跳腳。如果碰上那口力好的魚兒,會把膿頭嘬出來,傷口就會較快痊愈,也算因禍得福(螞蟥叮咬膿瘡也會產生治療效果,即以毒攻毒也)。

常想到死

我脆弱的生命,在高溫與毒蟲的折磨下掙紮著。那時常常想到死,會怎樣死,才死得不太難看,又想墓碑上應該寫“生於北京,死於雲南”。在半死不活狀態中,還想表紅心,硬要上山砍草。才走到山腳已經頭暈腿軟,站立不穩。有人砍了片芭蕉葉讓我躺在上麵,躺到有力氣往回走為止。就這樣熬著,漸漸地開始逐漸適應環境,雖然拖著兩腿膿瘡,體重隻剩七十斤,但已經覺得自己“不會死了!”

當年12月第一次回京時,身上仍然帶著許多膿瘡,當時胳膊肘的大疔瘡不斷膨脹,最後去海澱醫院開刀。醫生說不需要用麻藥,因那個毒瘡周圍的皮肉已經爛掉。手術時果然沒有太多痛感,隻是流了大半臉盆膿血,肘部也留下永久的傷疤。

在傷口反複潰爛了許多波之後,第二年有一段時間,突然所有的蚊蟲都不叮咬我,大概是太多毒蟲向我的血中“輸液”,無意中練成了“毒血功”,有點百毒不侵的意思了。

……1994年底回訪農場時,那個遍體鱗傷的我,好像還在山林中遊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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