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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醫生卡比娜

(2020-12-15 05:31:01) 下一個

上帝是個老好人,你隻要喋喋不休地向他求,終有一天,他老人家受不了你的聒噪,會給你想要的。

小麥就是這麽求來的。

接下來頂要緊的是找一個好的產科醫生。這是因為我高齡懷孕的緣故,我們都很緊張。

到處打聽這城裏最好的產科醫生,好多人都說卡比娜,有些人家的母親和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口碑相當好。

不過,隔壁鄰居簡妮說,卡比娜相當忙,她不一定收你。簡妮兩年前生孩子時就沒掛到卡比娜的號。

這邊產科醫生是從產檢到接生一條龍服務,一般中途不換人。所以從你第一次產檢開始就要找好你認定的醫生。

我每天晚禱時開始絮絮叨叨卡比娜這個名字。

終於求來了。

拿到一遝文件,厚得象一本醫學書。前麵一部分是孕婦的個人資料表格,後麵一部分就是各種條款了,看得眼冒金星。問你,如果卡比娜醫生忙不過來,你是否願意暫時接受別的醫生?再問你,假如卡比娜醫生不小心出現失誤,你是否願意原諒她並放棄控告她?

這簡直是一邊倒的免責條款。

麥爹說,這的確有點不公平,但是假如你選不的話,醫生就可以不收你。而且你將一個醫生都找不到,因為任何一個醫生都需要你填這份文件。

麥爹說醫生都被告怕了。

我心存疑竇簽了字,不知怎麽有種不祥的預感。

前兩次產檢,卡比娜醫生沒有露麵,是一個叫帕特的助產士給我作的檢查。直到孕四月的時候,帕特耽誤了我最為看重的唐篩,讓我鬱積的不滿爆發了。難道因為我是華裔,這個卡比娜醫生就如此怠慢我嗎?

這以後,卡比娜醫生終於登場了。

護士叫我脫掉全部衣服,披掛上一件紙袍子,兩張報紙大小的紙片,前麵一片後麵一片,隻為遮羞。我感覺自己象隻拔光了毛的母雞,擱在砧板上待宰。

冷氣嘶嘶地吹著,在我差一點變成凍雞之前,門栓哢嗒一響,卡比娜醫生進來了。

她是個白種女人,看上去年過五旬,滿頭灰白,讓人敬畏。她神色平緩,聲音柔和,有一種沉靜的知性美。

她開始檢查前,說了一聲,對不起手有點涼。我驚訝之餘不免有點感動。她說我一切正常,而且情況非常好。不用太憂慮唐篩的問題。我應該可以自己生,如果我繼續保持這種狀態的話。

她的話很有力量,一下子搬去我心上一塊石頭。我愈加信賴她。

這樣幾個月下來,月月產檢,一路無話。轉眼進入七月,臨盆在即。突然有一天,卡比娜醫生做完檢查後說,她明天開始休假,為期兩周。她估計我能等得到她回來再生。

我驚跳起來,失聲叫道,Jesus!肚裏的娃兒嚇得一陣躁動,伸胳膊踢腿。

為什麽在這節骨眼上她要休假啊?誰知道小家夥啥時想出來?預產期眼看就到了。

我心裏一萬遍怨念,一萬個無奈。

隻好夜夜向上帝他老人家訴苦,求他讓孩子等到卡比娜醫生休假回來再出來。

結果,卡比娜醫生回來了,我的肚子還巋然不動。預產期過了三天,卡比娜說,假如我願意,還可以再等一周,等待瓜熟蒂落。她說她估算孩子到時不會超過八磅。

我沒有反駁她,也許她輕蔑地認為病人對醫學都是一竅不通的。其實每一個母親都是天生的醫家。根據每一次B超報告,運用書上教的測算方法,我知道孩子彼時已經超過八磅。

我堅持要求催產。

催產催了一整夜,娃還淡定得很,一點不急。翌日早晨,卡比娜給我破了羊水。羊水流了十二個小時,流盡了,宮口還沒全開。我發起高燒。

一整天沒露麵的醫生卡比娜終於在護士的呼叫下來了。

整整兩個小時,我把孩子一次次地推送到門口,可每次都露出個頭頂,腦袋卡住了出不來。

雖然在高燒中,但頭腦異常清醒。聽到卡比娜醫生焦灼地叫,剪刀!然後是哢嚓哢嚓兩下,一陣冰涼的感覺透徹骨髓。卡比娜醫生隨即高聲叫道,PUSH!PUSH!我拚盡全力往前推,牙關緊咬,睚眥盡裂。摒到力盡氣虛時,人有點飄浮起來,然後又一次重重跌落。身子底下烈焰滾滾,心髒快要爆裂了。

顯示器的滴滴聲告訴我孩子的心跳越來越微弱,我絕望地閉上眼睛。恍恍惚惚聽到卡比娜醫生疲憊的聲音吩咐護士道,準備手術。

就這樣,側剪兩刀,橫剖一刀,小麥來到這世界,八磅五盎司。他頭頂腫起一個大包,是被卡比娜醫生的手在接生時抓傷的。他也發著高燒,所幸很快就退了。

翌日一早,卡比娜醫生來到我的病房,她坐在我的床邊,鄭重向我道歉,她說她很抱歉,不知道孩子頭這麽大,側剪了還是出不來。

我靠在枕頭上,神色淡然,內心波濤翻滾。你不知道孩子的頭這麽大!你以為我不懂!三天前的B超報告你根本沒看!報告上分明有孩子頭徑的數據。你休假回來根本無心工作,我們母子差點死在你手裏!你這個披著天使外衣的劊子手!

要不是身上三處刀傷困住我,我一定會跳起來踢爆她。

既然打不動,隻好暫時隱忍。我隻問了一句,孩子的頭大得是否正常?

她連連表示是在正常範圍內,隻不過是大一點,她笑著說,表情明顯輕鬆下來,她一定怕我鬧將起來吧?她眼圈發黑,也許一夜沒睡,她是對我們母子感到歉疚,還是擔心多年的好名聲將毀在我這個中國女人手裏?

她難得地小坐了一會兒,不住地誇我勇敢堅強,孩子是多麽健康漂亮。假如不是孩子的頭大,我完全可以自己把他生下來。是的,過去的26個小時,從開始催產到孩子剖腹出生,我沒有尖叫,沒有哭泣,直到把我的小骨肉抱在懷裏,眼淚才無聲地落下來,打濕了孩子的小臉。

兒醫過來檢查孩子,他告訴我孩子一切都好,但羊水破的太早,羊水流光後細菌入侵,導致孩子感染發高燒。所幸他在娘胎裏長得很好,先天充足,才得以對抗過去。我聽了又驚又懼。

我對麥爹說,我要告卡比娜醫生。

麥爹沉吟道,很難。我們簽了那份文件,承諾不告她的,記得嗎?

我默然無語。委屈和憤懣象火焰一樣炙烤著我。我沒有奶水哺孩子。看著他的小嘴象小鳥一樣撮起,小腦袋轉來轉去要吃,我五內俱燃。我驀然醒悟到,假如不放下仇怨,那麽我和孩子將再一次受到傷害,而這一次的凶嫌不是卡比娜醫生,而是我自己。

好吧,我選擇寬恕。讓上帝去責問卡比娜醫生吧,在她午夜夢回的時候。中國古人雲,醫家有割股之心。且休提割股之心,我們但求醫家懷憐憫之心,尤其是麵對那些柔軟的小生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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