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發現的《西遊記》資料及其解讀
曹炳建
摘 要:近幾年陸續發現九條有關《西遊記》的文獻資料。這些資料既不見於有關資料匯編,亦不見於諸家論文與著作。這些資料對我們研究《西遊記》的思想內涵、版本、故事演變乃至傳播與影響,都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西遊記》;新發現;資料
最近幾年,筆者陸續發現一些有關《西遊記》的文獻資料。這些資料既不見於朱一玄的《〈西遊記〉資料匯編》,且不見於劉蔭柏的《西遊記研究資料》,亦不見於諸家論文與著作。這些資料對我們研究《西遊記》的思想內涵、版本、故事演變乃至傳播與影響,都具有重要意義。茲披露於下,以饗學界同仁。
一、新發現的《西遊記》繪畫資料
新發現的有關取經故事的繪畫資料主要有三條。第一條見於宋人董逌《廣川畫跋》卷四,原題為《書玄奘取經圖》。全文如下:
佛以常樂清浄為本空。其在四等果位、十地因名,同入如明,自絕義路。若由初地攝心,過差別見,則為世法王,發大音聲,作大因緣,開眾生一切疑誤,立言垂教,為標月指,使人得津梁,豈廢人天所由道邪。若作是見,便以言句求者,終不得本來性法,是執指而不釋者也。故諸聖掃滅由蹤,惟恐留轍跡於世,不得解者。故曰:聖人無跡,故無敝,則求性空者,雖無佛可也。眾生根地不同,故立經法之教。自梵經入中國,五百年而教始備。然譯釋或失法意,夷夏異音不得正處。故玄奘自五天竺得經六百五十七。西京翻經院嚐寫玄奘遊西域路道所經。此圖豈傳是邪?玄奘,陳氏,偃師人。嚐
[1] 作者簡介:曹炳建(1952-),男,河南大學河南省高等學校人文重點學科開放研究中心、河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至靈岩方,取經西域,庭柏西指凡十七年。一日柏枝複東指,其徒知師歸。當時謂:負經東來,常有雲若華蓋狀,所至四人廢業。此書(畫)皆不及之,得毋不盡傳邪?昔神瑞中,僧法顯嚐至天竺,其後惠僧繼之,得經七十部,而朱士行又自於闐得《般若》九十章經,既備矣。然今《般若經》分八會,其四則奘所譯也,豈前世所得而遂不傳於唐,奘等別得旨意而傳之邪?[1]475-476
董逌,字彥遠,東平(今山東東平)人,生卒年月不詳。北宋末南宋初藏書家、鑒賞家。徽宗朝為校書郎,靖康朝為國子監祭酒。撰有《廣川藏書誌》、《廣川書跋》等。其《廣川畫跋》六卷,據《四庫全書總目》稱:“引據皆極精核。”[2]959
過去,人們論及宋前玄奘取經故事的演變,多喜取歐陽修《於役誌》所記載:“景子三年丙子七月甲申,與君玉飲壽寧寺。寺本徐知誥故第,李氏建國以為孝先寺。太平興國改今名。寺甚宏壯,畫壁尤妙。問老僧,雲:‘周世宗入揚州時以為行宮,盡朽漫之。’惟經藏院畫玄奘取經一壁獨在,尤為絕筆,歎息久之。”[3]34董逌所見的《玄奘取經圖》,從西遊故事演化史的角度看,其價值當遠勝於壽寧寺壁畫。
自玄奘西域取經東回,取經故事便在民間廣泛流傳。其中通過繪畫、雕刻等藝術形式表現取經故事,為流傳的一大途徑。《於役誌》所記載的隻是其中之一。此外,敦煌安西榆林窟保存有六幅西夏時期的唐僧取經壁畫;杭州飛來峰龍泓洞口,有據稱成於元代的兩組唐僧取經浮雕;廣東省博物館館藏元代磁枕上,亦繪有唐僧取經圖;山西稷山青龍寺據說亦發現了唐僧取經壁畫。當然,上述有關取經故事的繪畫和造像,僅僅隻是眾多同類型作品的劫後殘餘。蓋自兩晉之後,正是信士鑿窖、建寺、造像、繪畫大盛時期,表現取經故事的繪畫作品當不在少數。
董逌所記《玄奘取經圖》,無疑是同類作品中的皎皎者。這是因為:其一,雖然董逌是南北宋之交人,但《玄奘取經圖》繪成的時代卻應該相當久遠。就董文所透露的圖畫內容來看,是按照“玄奘遊西域路道所經”繪製的,不僅沒有猴行者的故事,連廣為傳說的“摩頂鬆”(文中為“柏”)的故事此圖也“皆不及之”。因此,此圖似乎應該繪成於敦煌壁畫及宋代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之前,其時代似不應晚於晚唐五代。其二,現存有關取經的繪畫與雕塑,多是單幅圖畫,還不足以表達更為廣泛的取經內容。而從董逌文中“西京翻經院嚐寫玄奘遊西域路道所經,此圖豈傳是邪”,“此書皆不及之,得毋不盡傳邪”等語來看,《玄奘取經圖》卻並非單幅圖畫,而是一套圖冊。否則,以單幅圖畫,很難完全表現“玄奘遊西域路道所經”。唐代寺院僧講興盛,僧人常以變相描繪佛教故事,以變文配合講解。《玄奘取經圖》大概就是由變相而來的繪畫作品。
無獨有偶,到了元代,又有一套《唐僧取經圖冊》(下簡稱《圖冊》)問世。這套《圖冊》現存於日本。2001年,日本株式會社二玄社借助攝影手段,出版了這套《圖冊》。《圖冊》分上下兩冊,每冊有圖16幅,共32幅,並有清代福州文人梁章钜所寫六篇跋語。據跋語可知,這套《圖冊》是元代著名界畫畫家王振鵬所繪。每一位初次打開《圖冊》的人,無不為《圖冊》的神秘色彩所震驚。這不僅因為《圖冊》畫麵之古樸典雅,透出厚重的曆史感,更在於畫麵充滿了濃鬱的佛教尤其是佛教密宗色彩。特別是《圖冊》所描繪的唐僧取經故事,竟然連專門研究《西遊記》的專家學者也聞所未聞。如“張守信謀唐僧財”、“飛虎國降大、小班”、“五方傘蓋經度白蛇”、 “玉璣夫人”、 “釋迦林龜子夫人”、“六通尊者降樹生囊行者”、“金頂國長爪大仙鬥法”、 “啞女鎮逢啞女大仙”、“明顯國降大羅真人”、 “懸空寺過阿羅律師”、“過截天關見香因尊者”、“毘籃園見摩耶夫人” 、“白蓮公主聽唐僧說法”、“萬程河降大威顯勝龍”等,都是我們初次得知的取經故事。這套《圖冊》的藍本,很可能便是董逌所記載的《玄奘取經圖》。從《玄奘取經圖》到《唐僧取經圖冊》,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過渡。
第二條有關材料見於《蘇轍集·欒城後集》。其中有詩,題曰《題郾城彼岸寺二首·武宗元比部畫文殊玄奘》。詩曰:
遺墨消靡顧陸餘,開元一一數吳盧。本朝唯有宗元近,國本長留後世模。出世真人氣雍穆,入蕃老僧麵清臒。居人不惜遊人愛,風雨侵陵色欲無。[4]902
武宗元(?-1050),初名宗道,字縂之,河南白波人,善畫釋道人物像。從詩中“居人不惜遊人愛,風雨侵陵色欲無”的詩句來看,此畫和《於役誌》所記相同,亦為壁畫。可見當時此類壁畫之多。
第三條有關材料見於元人方回《桐江續集》卷二十六。其中有詩,題為《題唐人〈按樂圖〉》。詩曰:
鼓笛笙簫閧舞茵,伶官和尚雜宮人。黃番綽共唐三藏,髣髴相傳未必真。[5]24-25
按,古代繪《按樂圖》者並非一家。據《新唐書》卷二百二“王維本傳”,王維時即有《按樂圖》,王維認其為“《霓裳》第三疊最初拍也”。《禦定佩文齋書畫譜》卷八十一,有“唐周昉按樂圖”一條。《益州名畫錄》卷中,記載五代時阮惟德繪有《宮中按樂圖》。《宣和畫譜》卷三,五代人陸晃名下又有《按樂圖》。《繪事備考》卷四,記五代人張玫亦有《按樂圖》。《南宋館閣續錄》卷三,又記錄兩幅《明皇按樂圖》。但這些圖畫,似乎又均非方回所見《按樂圖》。
從方回詩的詩題來看,此圖當繪於唐代。其中“黃番綽”為唐代著名伶人,開元初入宮侍奉唐玄宗李隆基,安史亂時被脅入侍叛軍,安史亂後被拘捕,玄宗憐而釋之。從詩中“黃番綽共唐三藏,髣髴相傳未必真”的詩句看,這幅《按樂圖》所繪正是表演玄奘取經故事的內容,隻不過具體內容已不可窺知。因此,方回所見這幅《按樂圖》,當是現知較早的有關玄奘取經的圖畫;而圖畫所繪的表演唐三藏取經的故事,亦是取經故事進入歌舞表演領域的最早的記載。因此,此詩雖作於元代,但其史料價值卻是彌足珍貴的。
二、新發現的《西遊記》版本和評論資料
新發現的世德堂百回本《西遊記》成書之前的有關版本和評論資料有兩條。第一條見於明代文人孫緒《無用閑談》卷五。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謬悠之說,本非儒者所宜言。然因其言之非而折之,使歸於正,亦吾儒辟異端之所當留心者也。如佛殿中所塑諸像及佛經中諸說,亦皆有意存焉,人自未之講耳。佛以男質麵南坐火焰中,離卦也;觀音以女質麵北坐海水中,坎卦也——坎離交姤,水火既濟之象也。文殊坐青獅子居東,青龍也,震木也;普賢坐白象居西,白虎也,兌金也——金木間隔之象也。羅漢之數十八,一降龍,一伏虎,四老者,四少者,四番人,四漢人,以見凡欲作佛不問老少華夷,但能降龍神,伏虎氣,和合四象,攢簇五行,無不可者。藏經至於五千四十八卷,喻五千四十八日,金經發見之時也。《度人經》注度人須用真經度,若問真經,癸是、鉛是也。釋氏相傳,唐僧不空取經西天——西天者,金方也,兌地,金經所自出也。經來白馬寺,意馬也。其曰孫行者,心猿也。這回打個翻筋鬥者,邪心外馳也。用咒拘之者,用慧劍止之,所謂萬裏之妖一電光也。諸魔女障礙阻敵臨期取經采藥,魔情紛起也。皆憑行者驅敵,悉由心所製也。白馬馱經,行者敵魔,煉丹采藥全由心意也。追薦死者,必曰往西天。人既來亡,四大分散,何得更有所往?言往西天者,西乃兌地,為少女身中複生為人,不墮鬼道也。異端謬悠,本不足究,因與方外友談之,漫識於此,不識明哲以為何如![6]4-5
孫緒(1474-1547),河間府故城人,字誠甫,號沙溪。弘治十二年進士,官至吏部郎中,因為被人中傷而革職,嘉靖初起太仆卿。著有《沙溪集》二十三卷,包括文八卷,賦一卷,雜著一卷,《無用閑談》六卷,詩七卷。《四庫全書總目》稱其《無用閑談》“多深切著明之語,論文論詩,亦各有確見”[2]1498。
然從上文所論佛教有關內容來看,雖說作者蓋“因其言之非而折之,使歸於正”,卻不免牽強附會,表明作者對佛教實為有意曲解。不過,縱有此等缺陷,此篇文字卻有著巨大的價值。概括說來,其價值有三:
首先,這篇文字是現存關於《西遊記》的第一篇評論文字,且為《西遊記》評論中“講道說”的最早源頭。過去,人們一般把萬曆二十年(1592)刊刻的世德堂本所載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作為小說《西遊記》的第一篇評論文字,如今看來是不恰當的。孫氏這篇評論文字的具體寫作時間不詳,但絕不會晚於作者去世的嘉靖二十六年(1547),這比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要早45年。
雖然作者在文中自稱站在儒家的立場解釋佛教有關內容,“使歸於正”,實際上卻在用道教理論來解讀佛教並解讀《西遊記》。當然,道教理論和儒家理論同源於中國早期文化。特別是《易經》這部著作,不僅是儒家的經典著作之一,也是道教思想的哲學基礎。但孫緒文中所謂“坎離交姤,水火既濟”、“和合四象,攢簇五行”、“若問真經,癸是、鉛是也”、“白馬馱經,行者敵魔,煉丹采藥全由心意也”等語,無疑都是道教的常用語,並不為儒家所用。
在《西遊記》研究史上,“講道說”是一個聲勢浩大的重要派別。這種學說確立於清代初年汪象旭的《西遊證道書》,發展於陳士斌的《西遊真詮》,至著名道士劉一明《西遊原旨》出而達到高峰。上世紀二十年代,“講道說”雖然受到魯迅和胡適的批判,但直至今日卻仍然具有一定市場。但是,清人的“講道說”也並非空穴來風。在陳元之《刊西遊記序》中,就提到《西遊記》“舊有敘”,並錄“舊敘”原文說:“其敘以為:孫,猻也,以為心之神;馬,馬也,以為意之馳;八戒,其所戒八也,以為肝氣之木;沙,流沙,以為腎氣之水;三藏,藏神藏聲藏氣之三藏,以為郛郭之主;魔,魔,以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顛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心以攝。是故攝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此其以為道之成耳。”[7]顯然,這篇殘存的“舊敘”,便是以道教內丹派理論來囊括《西遊記》的主旨。而“舊敘”又明顯地和孫緒所論有一定關係。特別是文中“因與方外友談之,漫識於此”等語,似乎應當視為當時道教徒直接參與《西遊記》評論的重要證據。
其二,這條材料對我們研究《西遊記》的版本具有十分重要意義。早在元末明初,即有平話本《西遊記》問世。明代初年,又出現了楊景賢所著雜劇本《西遊記》。從孫緒文中所披露的材料看,既不像是平話本《西遊記》,也不像是雜劇本《西遊記》。至於刊刻於萬曆二十年的世德堂本《西遊記》,又非卒於1547年的孫緒所能見到。因此,孫緒所據以評論的這部《西遊記》,當是過去我們所未知的一種新《西遊記》版本。張錦池[8]331、程毅中[9]74-81、吳聖昔[10]等先生都認為,在平話本《西遊記》和世德堂本之間,存在著一種或幾種《西遊記》版本,包括詞話本《西遊記》等。這則材料的發現,證實了這些推論。因此,對於孫緒所據以評論的這部《西遊記》版本,我們不妨稱之為“孫緒所據本”。
當然,有一個問題也不能不提一筆。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中,有“唐光祿既購是書,奇之,益俾好事者為之訂校,秩其卷目梓之”[7]一語。一般人認為,這裏的“唐光祿”就是金陵世德堂的主人。但是,黃永年先生卻認為:“‘唐光祿’的光祿不像是人的字號,而是對光祿寺職官的通稱。”“這‘唐光祿’的唐和世德堂書商之姓唐隻是偶然巧合。”因此,他認為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並非是為世德堂本撰寫的,而是為早於世德堂本的另一種《西遊記》的版本撰寫的,序末的“壬辰”,“應該是明嘉靖十一年”而不是“萬曆二十年” [11]23-24。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麽,嘉靖十一年(1532)年刊刻的這本《西遊記》,孫緒就有可能看到。但是,由於黃先生的話多為揣測之詞,並沒有提出更有力的證據,因此所謂的嘉靖十一年刊本是否存在,似值得懷疑,故而此說並未為學界所認同。
孫文中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釋氏相傳,唐僧不空取經西天”一句話。似乎孫氏所據本並非如一般版本,是寫唐僧玄奘西天取經,而是寫唐僧不空西天取經。據有關史料記載,唐代玄宗、肅宗、代宗時期,的確有一位名不空的西域僧人,曾通過水路到西天取經。但是,現存所有西遊故事演化史上的資料,都沒有談到過不空取經。宋代《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明確說明取經的是“玄奘僧行七人”、“下界法師玄奘”。元末明初的平話《西遊記》雖已佚,但在保存有平話《西遊記》殘文的《樸通事諺解》的注文中,也明確注明:“三藏,俗姓陳,名偉(當為“禕”——引者),洛州緱氏縣人也,號玄奘法師。”[12]109雜劇《西遊記》中的三藏法師,亦指的是“陳玄奘”。惟今人張乘健先生在《〈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記〉史實考原》中認為:“西遊故事的真正始因是‘唐僧’不空的取經故事,後人將不空易名為玄奘,將玄奘的一些軼事附加在不空取經故事的主幹上。”[13]133但由於所論似略顯牽強,故亦不為學界所接受。倒是孫緒所論,明確說明“唐僧不空西天取經”,並和“孫行者”聯係到一起,對張乘健先生所論略有助益。但由於孤證難立,沒有證據表明所謂的“唐僧不空取經西天”是不是孫緒的誤記,故亦隻能存疑而已。
其三,由於版本的問題,同時引出了《西遊記》作者這個學術界爭論的大問題。如果孫緒所見本真的是百回本《西遊記》,那麽,百回本《西遊記》的作者就很可能不是吳承恩,或者說至多吳承恩僅僅對百回本進行過一些刪改。因為吳承恩大約生於1500至1510年之間,到1547年孫緒去世的時候,吳承恩不過四十餘歲,縱然取吳承恩中年寫作《西遊記》的說法,這時吳著《西遊記》還未脫稿或剛剛脫稿,還不可能這麽快就傳入孫緒手中,更何況當今學者更傾向於《西遊記》寫於吳承恩的晚年。但可惜的是,由於孫緒的記載過於簡單,所以其所記是不是百回本《西遊記》便難以斷定。但縱然如此,由於孫氏這篇文字的發現,也為我們探討《西遊記》的作者提供了一個新的材料和思路。
與孫緒有關文字相類似的一條新資料,見於《明文海》卷三百四十三“紀怪”條下,並注明為“耿定向”所作。文中曰:
兒時予聞唐僧三藏往西天取經時,其輔僧行者,猿精也,一翻身便越八千裏,至西方,如來令登渠掌上。此何以故,如來見心無外矣。[14]3520
耿定向(1524-1596),字在倫,號楚侗、天台先生等,湖廣黃安人。耿氏年齡雖略晚於吳承恩,但其“兒時”所聽到的“唐僧三藏往西天取經”的故事,亦不可能出於吳本《西遊記》。以其中“一翻身便八千裏,至西方,如來令登渠掌上”等語看,亦不似平話《西遊記》中的有關故事。這也同時證明,在世德堂百回本《西遊記》之前,的確有一種以上的《西遊記》版本存在,隻不過耿氏所論不知是否即孫緒所據本。因此,此本我們姑且稱之為“耿氏所聞本”。
三、新發現的《西遊記》傳播資料
上述數條資料,均成於世德堂本《西遊記》刊刻之前。以下資料,則成於世德堂本之後,對研究《西遊記》的傳播具有一定的意義。
明人朱國禎《湧幢小品》卷九,有“鄂蘄學道”一則。其文曰:
尉遲鄂公、韓蘄王,不但忠勇,兼有謀略,晚年俱謝客學道,保其身名。韓複能作小詞,自號清涼居士。此其人似皆得道而去,真《西遊記》所謂“戰鬥佛”也。[15]195
朱國禎(?-1632),一作國楨,字文寧,浙江烏程人。萬曆十七年(1589)進士,曾為首輔,為閹黨所劾而辭歸。著有《大政記》、《湧幢小品》等。文中所謂“戰鬥佛”,似應為“鬥戰勝佛”之誤記。以朱氏曾任首輔的身份,亦征引孫悟空的佛號以比喻國人,可見《西遊記》影響之大。
清人捧花生《畫舫餘譚》記載曰:
無業遊民,略熟《西遊記》,即挾漁鼓詣諸姬家,探其睡罷浴餘,演說一二回,藉消清倦。所給不過杖頭,已足為伊糊口。擅此藝者,舊推周某,群呼為周猴。自入京為某公所賞,名遂益著。某公敗,猴乃喪氣而歸,今且不知所往。孫供奉一寒至此,真為樹倒猢猻散耳。[16]22
據作者所撰《畫舫餘譚序》,末署“嘉慶戊寅九月朔捧花生漫誌”,知《畫舫餘譚》成書於嘉慶二十三年(1818)。由此條文字可知,當時以專門演說《西遊記》故事而聞名的民間藝人“周猴”,不僅為青樓妓女所喜愛,亦為京城貴族所賞識。《西遊記》成就了“周猴”,“周猴”也傳播了《西遊記》。惜“周猴”將自己的命運和貴族完全聯係到了一起,而脫離了《西遊記》的民間土壤,最後落了個失敗的結局。
《西遊記》的主人公孫悟空本是文學作品所虛構的人物,並無實際籍貫。但長期以來,關於孫悟空的老家究竟在何處,卻議論紛紛。據筆者不完全統計,就有江蘇連雲港、山西婁煩、福建順昌、甘肅敦煌、河南桐柏山、山東泰山等多種說法。更有學者認為,最早為孫悟空找老家的人是董作賓[17]。筆者查清人崔述《豐鎬考信別錄》卷二,有“羑裏城”條,文曰:
羑裏之事,本戰國人所述。既相傳為有此事矣,秦、漢以後,因以演《易》附會之。既複相傳有演《易》之事矣,魏晉以後,因又以古小城附會之。證據既多,遂成牢不可破之說。市有虎而曾參殺人,三人言之,未有不信者矣,而孰知其說皆相因而生者乎!邠州山上,有水自洞口下,名水簾洞;山下果樹甚繁。好事者遂以為《西遊記》孫悟空發祥之所,而建猴王廟焉。嗚呼,世所言古跡者,大率皆如此矣![18]39
崔述(1740-1816),字武承,號東壁,清直隸大名人。嘉慶間曾任福建羅源、上杭等縣知縣。著有《唐虞考信錄》、《三代考信錄》、《豐鎬考信錄》等。清孫星衍《直隸邠州誌》“山屬卷三·明岨山”條下曰:“《州誌》雲:‘在州西十裏。水簾洞在明岨之麓,洞中有水流出,深不可測。’”又說:‘《通誌》雲:‘唐貞觀中鑿山為連珠小竅,形有飛閣。每歲元宵,民率張燈於此以祈年。”《邠州誌》“古跡第十一·水簾石堡”條曰:“舊《誌》雲:南北朝時,土人鑿以避兵,依山直上數丈,入石洞中少許,上出石井丈餘,南行石窟數十。”並引明張金度《水簾洞》詩一首,詩前有序曰:“廬山有洞,能使其山作鼓角笙笳聲,王禹稱為天下第一。水簾洞而邠固有之,則時時一派廬山在餘胸臆也。戊戌春乃有是遊。從明岨山口入,渡一水,覓陂路,行才數百步,遘一山洞在焉。而山無名,其勢與明岨奇偶立,若相顧欲語者。中一水間之,即誌所雲水簾河也。” “邠州”即今彬縣。據“彬縣公眾信息網”“花果山”條下記載:“縣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位於彬縣縣城西五公裏的水簾村。南北朝時期,佛教沿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在這裏留下佛像石窟群,號稱‘九曲十八洞’。唐玄藏西天取經時曾途經這裏,後人依附“西遊”故事,稱此地為孫悟空故鄉。並在此塑西遊人物,傳西遊故事。為慶祝太平,以祈有年,明隆慶元年花果山上又鑿就了燈山石窟;每年元霄節,當地群眾都要點燃露天石窟的上千盞清油燈,連明三天,以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19]由此可見崔述所言不誣。因此,崔氏文中“好事者遂以為《西遊記》孫悟空發祥之所,而建猴王廟”等文字,可看作現存最早附會孫悟空老家的文字記載。這就證明,最早為孫猴子找老家的人並非董作賓,而是彬縣的老百姓。
與附會孫悟空籍貫相類似,亦有附會其它有關取經故事者。明謝肇淛《滇略》卷二即曰:
青華山在雲南縣南八裏,其下有洞。山僅培塿,而洞深邃不可窮,懸崖滴乳,愈深愈奇。上有石竅漏光,若天窗然;岐徑支分。人入必糜糠以誌其返。每歲季夏二十四日,土人士女還至,以炬火爇之,雲:“不爾,必有蜘蛛之齧。”或雲:“此即唐三藏取經遇蜘蛛怪處也。”[20]13
謝肇淛,字在杭,生卒年月不詳。萬曆三十年(1602)進士,曾為雲南參政,官至廣西右布政史。謝氏是明代著名《西遊記》評論家,其《五雜俎》與《文海披沙》中有關《西遊記》的評論文字,向為人們所重視。從此條文字記載來看,所謂清華山洞,當是謝氏在雲南參政任上所聞見。由此可知,至少在明朝末年,《西遊記》已經傳至雲南,其故事已為當地人所熟知,故而才有所謂“蜘蛛精”之附會。
除上述資料外,明清戲曲、小說中,還有大量的涉及《西遊記》的文字,因數量較多,且記述詳略不一,故留待另文論述。
參考文獻:
[1] 董逌.廣川畫跋[M]卷四∥四庫全書.第813冊.台北:商務印書館,1986.
[2] 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3] 歐陽修.於役誌[M] ∥《西遊記》資料匯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
[4] 蘇轍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0.
[5] 方回.桐江續集[M]卷二十六∥四庫全書珍本初集.第337冊.台北:商務印書館,1969.
[6] 孫緒.沙溪集[M]卷十五∥四庫全書珍本八集.第192冊.台北:商務印書館,1982.
[7] 世德堂本《西遊記》卷首∥古本小說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8] 張錦池.西遊記考論[M].黑龍江: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3.
[9] 程毅中、程有慶.《西遊記》版本探索[J] .文學遺產.1997(3) .
[10] 吳聖昔.《西遊記》詞話本綜論[J] ∥《西遊新考》,“西遊記宮”網站,網址:http://www.xyjg.com/0/21/WU/xinkao/21-wu-3-2-002.htm.
[11] 黃永年.黃周星定本西遊記·前言[J] ∥黃周星定本西遊記﹒北京:中華書局,1998.
[12] (朝鮮)邊暹.樸通事諺解∥朱一玄.西遊記資料匯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
[13] 張乘健:《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記》史實考原∥古代文學與宗教論集.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
[14] 明文海[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5] 朱國禎.湧幢小品[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6] 捧花生.畫舫餘譚.上海:申報館,清光緒年間.
[17] 杜貴晨.最早為孫悟空找“老家”的人[J].“中國古代小說網”,網址:http://www.zggdxs.com/Article/xsrd/200610/129.html.
[18] 崔述.豐鎬考信別錄[M]卷二//《叢書集成初編》第141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20] 謝肇淛.滇略[M]卷二∥四庫全書珍本三集.第155冊.台北:商務印書館,1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