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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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一章

(2016-08-01 17:26:40) 下一個

                                     

 

                           

 

    七月初1,異常炎熱的一天傍晚,一個年輕人離開自己的狹小鬥室來到街上,慢吞吞地好像有些猶豫似的朝K橋走去。他住在S胡同,房間是從住戶手裏轉租的。

    他順利地躲過了在樓梯上跟女房東相遇。他住的是一座五層高樓,他的房間在五樓,最頂層,頭頂上就是房蓋,與其說像一個住人的房間,倒不如說像一個存衣的壁櫥。女房東供給他午餐並派女傭照料他的生活。女房東住在四樓一套單獨的住宅裏,他每次上街都要經過女房東的廚房,這廚房的門對著樓梯,幾乎總是敞著。他每次經過這裏時都有一種膽怯的感覺,這使他感到很羞愧,他皺起了眉頭。他欠女房東很多錢,怕遇到她。

    他並不是膽小,相反,甚至可以說他的膽量是很大的。不過近來他脾氣暴躁,心情緊張,像得了疑病症2似的。他常常沉思默想,喜歡一人獨處,不願見任何人——不隻不願見女房東。他窮得要命,不過這種困境近來也不再使他感到壓抑。任何該做的事情,他都不做了,他不願意做。其實他並不怕什麽女房東——不管她想出什麽招數來對付他。可是站在樓梯上聽她嘮叨一些跟自己無關的瑣事,聽她催債、威脅、抱怨,而且這時自己還必須應付、道歉、說謊——不,最好還是像貓一樣悄悄溜過去,別讓任何人看到。

    不過這次怕見到女房東的心情,到了街上以後甚至使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我計劃要去幹那麽一件大事,而對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感到害怕!”他麵帶奇怪的微笑想道。“嗯......不錯......一切都掌握在人手裏,可是人卻僅僅由於膽小而把一切從自己的鼻子底下推開......這是定理......。奇怪,人最怕什麽呢?他們最怕的就是自己的新步驟,新主意......。不過我太愛空想了。因為愛空想而無所作為。不過也許是因為無所作為,所以才愛空想吧。我這是最近一個月才學會空想的,天天躺在屋裏想......想遠古的皇帝。那麽,我現在去幹什麽呢?難道我有能力幹那件事情嗎?難道是認真的嗎?根本不是認真的。不過是想想安慰自己罷了。想著玩兒的!不錯,大概是想著玩兒的!”

    街上熱得可怕,而且又悶又擠,到處是石灰,腳手架,磚頭,塵土以及夏天特有的臭味——這種臭味是每個無錢到郊區租別墅避暑的彼得堡人都熟悉的。這一切使這個年輕人本來就不好的心情更加不好。小酒館裏散發出來的氣味惡臭難聞——偏偏這一帶這種小酒館又特別多,盡管不是節日,可街上的醉漢卻絡繹不絕。這就給令人感到厭惡憂鬱的畫麵又增添了一些色彩。一種深惡痛絕的情感在這年輕人的清秀的麵龐上閃了一下。順便說說,這個年輕人有著漂亮的深色眼睛、深褐色的頭發、中等偏高的身材、修長勻稱的體態,容貌長得十分俊秀。且說這年輕人馬上就陷於沉思,準確些甚至可以說陷於失神狀態,他對周圍的一切已視而不見,而且他也不願意去注意這些。他隻是偶爾低聲咕噥句什麽,因為他有自言自語的習慣——這一點他立即在心裏對自己承認了。此刻他自己意識到心裏很亂,而且身體也十分虛弱:他幾乎已經一天多沒有吃什麽了。

    他衣著很差,即使一個慣於穿這種衣服的人,也不好意思大白天穿著這種破爛兒上街。不過這個街區就是這樣:任何服裝也難使人感到奇怪。這兒靠近草市廣場,烏七八糟的娛樂場所鱗次櫛比,來往行人多是工人和手藝人,他們麇集在彼得堡市中心的這些大街小巷裏,有時在一般背景上就會出現一些怪模怪樣的人,因此在這裏要是看到什麽怪人而感到奇怪,那倒真奇怪了。不過這個年輕人心裏充滿了對人的憤恨輕蔑,因此盡管他年輕愛麵子,可是穿破爛兒上街他並不感到有絲毫不好意思。但是遇到熟人或者從前的同學,那就另當別論了,不過他根本不喜歡遇到他們。這時一匹高頭大馬拉著一輛大貨車從街上過,車上拉著一個醉漢,不知要拉到什麽地方去幹什麽。車從這年輕人身旁經過時,醉漢用一隻手指著他扯著嗓子對他喊了一聲:“喂,你這個戴德國帽子的家夥!”這年輕人立即站住,慌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帽子。這帽子高高的,圓筒狀,是齊默爾曼帽店3出品,已經戴舊,褪成了褐色,滿是破洞和汙垢,沒有帽簷兒,難看地歪向一側。不過他感到的不是羞臊,而完全是另一種情感,這情感甚至有些像驚恐。

    “我早就知道!”他不安地咕噥道。“我早就料到了!這再糟糕不過了!就是這種蠢事,就是這種討厭的小地方會使全盤計劃破產!是的,這頂帽子太顯眼......。可笑所以顯眼......。我這身破爛兒一定要配一頂製帽,起碼要配一頂舊鴨舌帽,決不能戴這種怪帽子。沒有人戴這種帽子,老遠就能注意到、記住......主要的是以後不會忘,這就會成為罪證。幹那件事要盡量不顯眼......。小地方,小地方最重要!......就是這種小地方會使前功盡棄......”

    他不需要走很多路,他甚至知道從他住的那棟樓的大門口到這裏是多少步:整整七百三十步。那是他在幻想的興頭上量的。那時他還不相信自己會去實現這種幻想,不過是用這荒唐大膽而又有誘惑力的幻想刺激自己罷了。如今呢,已經過了一個月了,他的看法已不同,盡管他不斷地自言自語地指責自己意誌薄弱,優柔寡斷,但他甚至已不由自主地習慣於把“荒唐”的幻想看作一樁營生了,雖然他仍然並不相信自己。他現在甚至去為這樁營生踩道了,他每邁一步都感到激動的心情更加激動。

    他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地走近一座大樓旁邊。這座大樓一麵牆對著運河,另一麵牆臨街。這座大樓裏麵分成一些小住宅,住的是各種手藝人——裁縫,鉗工,廚娘以及各種德國人,暗娼,小官吏,等等。有兩個大門兩個院子供人們進出。有三四個門房。年輕人高興的是沒有遇到一個門房,不被察覺地立即溜進大門往右拐,上了樓梯。這樓梯又暗又窄,不過這一切他早已知道而且研究過,這種環境他很喜歡:在這麽黑暗的地方即使遇到好奇的目光也不危險。“直到現在我還這麽害怕,將來一旦動手幹真事的時候會怎樣呢?......”——往四樓爬的時候,他不由得想道。這時一些退伍士兵模樣的搬運夫在從一家住宅裏往外搬家具,擋住了他的去路。他早已知道這座住宅裏住著一個帶家眷的德國人——官吏。“這麽說,這個德國人現在搬走了,這就是說,四樓這個樓梯口,有一段時間將隻有老太婆一家住了。這很好......萬一......”他又考慮了一下,然後去拽老太婆的門鈴。門鈴聲音很弱,不像是銅的,倒像是用白鐵做的。這種樓房裏的這類小住宅,門鈴幾乎都這樣。他已把這個門鈴的響聲忘了,眼前這門鈴的響聲猛然使他想起了什麽,他清楚地想象出......。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這次他的神經太脆弱了。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個小縫:女主人從門縫打量著來人,顯然存有戒心。門外隻能看到她在黑暗裏閃亮的兩隻小眼睛。不過看到樓梯口人很多,她膽子壯起來,便把門徹底打開了。年輕人跨過門檻,進了昏暗的穿堂兒。這穿堂兒被一扇屏風順著隔成兩半,屏風那麵是一間小小的廚房。老太婆默默地站在年輕人麵前,用疑問的眼神打量著他。這老太婆瘦小幹癟,六十來歲,兩眼銳利凶狠,小鼻子尖尖的,沒有帶帽子。淺色頭發,白發很少,抹了許多頭油。又瘦又長、像雞腿一樣的脖子上圍了一條破法蘭絨圍巾;盡管天氣炎熱,身上仍然披了一件發黃的破舊的翻毛短皮襖。老太婆不停地咳嗽著,哼哼著。大概是因為年輕人看她的眼神有些特別吧,她的眼裏又閃現出了方才那種戒備神色。

    “我姓拉斯柯爾尼科夫,大學生,一個月前來過您這裏。”年輕人想起來必須裝得和善些,便急忙微微鞠了一躬,自我介紹說。

    “記得,先生,記得很清楚,您來過。”老太婆說,但是疑問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年輕人的臉。

    “瞧......又為同樣的事來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接著說,他有些不安,老太婆的戒備神態使他驚訝。

    “也許她總是這樣,不過是我上次來沒有察覺罷了。”他不快地想。

    老太婆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思考什麽,然後退到一旁,指著進裏屋的門,讓客人先進,說:

    “請進,先生。”

    年輕人進的這個房間不大,糊著黃色壁紙,窗台上擺著幾盆天竺葵,窗上掛著薄紗窗簾,這時被落日的斜暉照得通亮。“這麽說,那時也會有夕陽照著咯!......”這個想法在拉斯柯爾尼科夫腦海裏偶爾閃了一下,拉斯柯爾尼科夫把室內的一切迅速掃視了一下,以便研究並記住布局。不過室內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家具全是老式的,用黃木做的:一把帶木製弧形大靠背的沙發,一張橢圓形桌子放在沙發前麵,一個帶鏡子的梳妝台擺在兩窗之間的牆邊,幾把椅子擺在靠牆的地方,兩三張鑲在黃色鏡框裏畫著德國仕女手捧小鳥的廉價圖畫掛在牆上,——這就是全部擺設。牆角一個小神像前麵亮著長明燈。到處都非常潔淨:家具和地板都打了蠟;什麽東西都閃閃發亮。“都是她妹妹利紮韋塔收拾的。”——年輕人心裏想道。屋裏一點灰塵也找不到。“凶狠的老寡婦家裏都是這麽整潔。”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繼續想著,並好奇地瞥了套間門上掛的花布門簾一眼,那裏麵是老太婆的床鋪和一口五鬥櫥,他從來沒有看到過裏麵的情形。整套住宅就是由這兩個房間組成的。

    “您有何貴幹?”老太婆進屋以後厲聲問道,她仍然是站在年輕人對麵,以便從正麵看他的臉。

    “當東西來了!”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塊扁扁的舊銀殼懷表,表殼背麵刻的是一個地球儀。表鏈是鋼的。

    “您上次當的東西也到期了。前天就滿一個月了。”

    “我再交給您一個月利息。耐心等等。”

    “耐心等還是現在就把您的東西賣掉,那就要看我的願望啦,先生。”

    “懷表能當很多錢吧,阿廖娜太太?”

    “您淨拿些廢物來,先生,幾乎一文不值。上次您的戒指,我給了您兩盧布紙幣4,到珠寶店買新的,一個半盧布也足夠了。”

    “這塊懷表給我四盧布吧,我會來贖的,是先父留下的。我馬上就會有錢。”

    “一個半盧布,而且要先交利息,願當就當。”

    “一個半盧布!?”

    “願當就當。”老太婆把懷表還給了年輕人。年輕人接過表來,很生氣,打算離開。可是馬上又改變了主意,他想起來他已走投無路,而且他來還有別的目的。

    “好吧!”他粗魯地說。

    老太婆從衣兜裏掏出鑰匙來,進了門簾後麵的套間。年輕人一個人站在屋子中央,細心地聽著,想象著。可以聽到她在開五鬥櫥。“一定是上層的抽屜。”他想象著。“她鑰匙放在右邊兜裏......。所有鑰匙拴在一起,套在一個鋼環裏......。其中有個鑰匙最大,有別的鑰匙三倍大,帶鋸齒,當然不是開五鬥櫥的......。這就是說,還有一個匣子或者箱子......。不過這多麽可恥啊......”

    老太婆回來了。

    “先生,是這樣:一盧布的利息一個月是十戈比,一個半盧布一個月的利息就是十五戈比,這個月的利息提前扣掉了。上次借的那兩盧布利息二十戈比也一起提前扣了。這樣,一共要扣您三十五戈比。您當表一共該實得一盧布十五戈比。您收下吧。”

    “怎麽!現在隻剩下一盧布十五戈比啦?”

    “不錯。”

    年輕人沒有爭競,把錢收下了。他看著老太婆,沒有急於離開,好像還想說什麽或者做什麽,可是似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幹什麽......

    “阿廖娜太太,這幾天我也許還要拿來一件東西......銀的......極好的......煙盒......等我從一個朋友手裏要回來......”他感到心慌意亂,停下了。

    “到時候再說吧,先生。”

    “再見......。您總一個人在家,妹妹不陪您嗎?”他往穿堂兒走的時候盡力裝出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問道。

    “您找她有什麽事嗎,先生?”

    “沒有什麽事。隨便問問。您現在......。再見,阿廖娜太太!”

    拉斯柯爾尼科夫出來以後,感到心亂如麻。這種心情越來越厲害。下樓梯的時候,他甚至停下來幾次,好像心裏突然受到了什麽震動。他走到大街上,終於喊了一聲:

    “哦,天哪!這一切太令人作嘔啦!難道,難道我......不,這是胡思亂想!”他斬釘截鐵地補充了一句。“難道我的腦袋裏會出現這麽可怕的想法!我的心竟能容納這麽肮髒的念頭!主要的是:肮髒,齷齪,惡心,惡心!......而我竟然能整整一個月......”

    不過無論是用語言還是用感歎,他都未能把自己的激動心情表達出來。一種無比厭惡的感覺在他往老太婆這兒來的時候就開始壓抑他,使他猶豫不決,現在異常強烈地呈現出來,使他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他迷迷糊糊地走在人行道上,看不到過往行人,常常撞到人家身上,直等走到下一條街上,他才清醒過來。他抬頭看到附近有一家地下室小酒館,入口對著人行道,踩著台階可以進去。恰在這時從裏麵出來兩個醉漢,互相攙扶著,罵罵咧咧地走上來。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多想就走了進去。他從來沒有進過酒館,可是現在他頭暈,而且渴得要命。他想喝一杯涼啤酒,況且他還認為突然感到四肢無力是因為餓了。他在一個昏暗肮髒的角落裏的一張粘糊糊的小桌旁坐下,要來啤酒,貪婪地幹了第一杯。立即感到一陣輕鬆,頭腦也馬上清醒了。他滿懷希望地想道:“這全是胡思亂想,沒有什麽值得不安的!不過是身體失調罷了!喝杯啤酒,吃塊麵包,馬上就頭腦健全,思維清楚,意誌堅強了!呸,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過他雖然厭惡地唾了一聲,但他看上去已經快活了,好像突然擺脫了一個可怕的重擔;他用眼友善地掃視了一下室內喝酒的人。不過即使在這一刻,他也隱隱約約地感到這種友善是病態的。

    酒館裏這時人已不多。方才出去了兩個醉漢,接著又走了一幫——五個男人帶著一個姑娘和手風琴。他們走後,屋裏顯得安靜寬敞了。剩下了三個人:一個人看樣子像個小市民5 ,微有醉意,坐在那裏喝啤酒;一個身材魁梧的胖子,那個小市民的夥伴,穿著一件有褶的掐腰短上衣,花白的胡子,已經很醉了,坐在凳子上打磕睡,偶爾猛然像在睡夢裏似的張開兩臂用手指打著榧子,身子不離凳子上下顛著,唱著無聊小調——一邊努力想著歌詞,如:

        摟著老婆呀親熱了一年,

        親——熱——了——一年......

或者忽然醒過來又唱起:

        在大街上啊閑那麽閑溜達,

        遇到了從前的那個小冤家......

    不過沒有人分享他的幸福;他的夥伴看著他一陣一陣抽風似的歌唱,一聲不吱,臉上甚至還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態。屋裏還有一個人,看樣子是個退休官吏。他單獨坐在一張桌子旁,對著餐具,偶爾喝口酒,抬頭看看周圍。他好像也有什麽心事。

 

附注:

1 作者1865年9月中旬給《俄羅斯通報》主編卡特科夫的信裏說故事發生在1865年。

2 一種神經官能症,可為許多精神病的症狀,亦可作為獨立的疾病存在。 

3 德國人開設在彼得堡的一家帽店。

4 俄國幣製:1盧布等於100戈比。俄國1769年開始發行紙幣,後來不斷貶值。有資料顯示:19世紀50年代,1盧布紙幣大約相於30多銀戈比。在本故事發生的時期,即1865年7月,紙盧布和銀盧布的比率可能還低於這個數字。

5 小市民:舊俄市民裏的一個階層,包括小商販、小職員、手藝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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