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情凡塵 (十二)
兩個議題討論完畢,羽飛建議,不妨先去午餐,填飽了肚子再繼續會議。大家精神高度集中了好幾個小時,都點頭同意。於是喬瓦尼請約瑟芬安排車輛,十多人浩浩蕩蕩上了兩輛公務車。按照禮節,一輛車由喬瓦尼開,一輛車由羽飛親自開。
預定的飯店在老城中心地帶。明亮的黃色遮陽傘下,是厚重的實木桌椅,穩穩地擺在古老的青石板路麵上。羽飛一邊招呼大家就坐,一邊笑著給大家解釋,說這家飯店能夠將瑞士奶酪加土豆或土豆加奶酪的菜品做出些新花樣來,所以今天特地請大家嚐嚐。入座後,侍者將菜單拿來時,眾人才發現,這些新花樣也不過是在奶酪裏加上些其它什麽點綴,比如野蘑菇啊,熏肉啊,或者蘋果甚至還有莓子。
隔著桌子,斯蒂芬對羽飛笑著說道,‘你這是既不想讓大家失去選擇的權利也不想讓大家花太多的時間選擇,是不是?‘
羽飛莞爾一笑,用法語答非所問地說道,‘巴黎的味道隻有在發現美的眼睛裏。‘
出於禮貌,眾人對這不知該如何接話的回答隻是一笑而過。隻有迪勃和斯蒂芬兩人,笑著微微搖了搖頭看了看羽飛。
熱氣騰騰的點綴著各種裝飾的奶酪土豆很快送上來了。大家邊吃邊聊。盤子見底,咖啡過後,羽飛建議道,難得今天有幸大家一桌吃飯,要不一起在老城轉一圈再回去開會,反正城裏也就幾條街。
客隨主便。一行人穿著會議正裝,三三兩兩地在走在古老城市的街頭。這是一個幸運的城市,和大多數瑞士城市一樣,沒有遭受過二戰炮火的洗禮,又有善於保存修複古物的民眾,所以道路兩邊的建築保持著久遠的風格。青色的磚牆上,爬繞著秋日裏將最後的美麗盡情盛放的各色玫瑰。
羽飛和米歇爾邊走邊聊。當然,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問題都是在隱隱地打探T公司的底線。相對於迪勃和斯蒂芬,米歇爾要小上十多歲,資曆相對嫩些,所以羽飛總是試圖在他身上打開缺口。
米歇爾十分坦誠。他談到,新能源的勢頭雖然看上去不錯,但事實上所有的發展投資與各個國家的政府補貼有著十分直接的因果關係。而來自國家機器的資金,又是政治策略搖擺的結果。所以新能源總的來說是依然是比較脆弱的一支工業分支。
羽飛笑笑表示讚同,政治態度明確地說道,‘我們都明白,新能源要像傳統能源一樣站穩腳跟,還需要很長的時間。不過,既然我們都投身推動新能源的事業,總要盡力而為,是吧?‘
這時,羽飛手機震動了一下,她取出一看,是迪勃傳來的照片。自己穿著藕色套裝,側影被拍進了一牆暗紅色的玫瑰花中,披肩直發在風中微微飄起。照片配有文字說明,巴黎的味道。羽飛暗暗搖搖頭,迪勃恭維女人的水平也真是隨著年紀的增長越發爐火純青了。希望他沒有給過也不會給約瑟芬什麽暗示,不然這個不諳世事的瑞士鄉下小姑娘肯定奮不顧身了。
她回過頭衝迪勃揚了揚手,表示收到了。米歇爾微笑不語,羽飛也沒作任何解釋,隻是接著和他聊下去。
散步後回到會議室的時候,已經接近下午三點了。盡管日程表上要討論的話題一點都不輕鬆,大家表麵看上去卻都放鬆隨和了不少。上午安排的最後一個議題,市場,由於時間關係被順延到下午。根據羽飛和同事們事先的計劃,市場方麵的討論己方將由喬萬尼掛帥。
即使是麵向同一個市場,由於處於相當不同的發展階段,有著不同的資源配置重點,以及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配套設施,大公司和小公司往往有著完全不同的視角。相比之下,小公司在資金的壓力下被迫采取比較務實的態度,在自身的銷售和市場的總容量之間有比較具體的路線圖和時間表,以求在發展中保持正的現金流。而大公司視野寬廣,習慣於大手筆的動作,往往喜歡一上來就研究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所有的市場的可能性。所以如果市場調研一時沒有結論,小公司往往很快調整方向,而大公司卻可以將調研持續上很久。
在今天的討論中,羽飛方麵的策略是,喬萬尼將就事論事給大家介紹全球市場的大小,以及自己方麵今天占有市場的比重。羽飛將觀察投資方是不是將市場作為考察的重點,以及是不是已經有了市場發展的策略。如果投資方在現階段下覺得成本更重要,那麽羽飛可以將話題引入財務計劃的討論。一般來說,隻要不太偏離大家的預期,在融資第一次的盡職報告會議時,財務報告隻是作為初稿來對待,不會成為接下來討論的瓶頸。而如果投資方在市場這個環節過多糾纏的話,羽飛將會要求對方分享對市場在以後幾年中的期望值。
大家坐定。米歇爾微笑點頭示意已經站在投影儀前的喬瓦尼可以開始了。喬瓦尼也向米歇爾點點頭,用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領帶,開始講演。以羽飛對喬萬尼的了解,她從這個小動作中看出來這位和自己並肩戰鬥了多年的老同事今天也是相當緊張的。羽飛保持住自己臉上的微笑,和所有的聽眾一起仔細地聽著喬萬尼的講解,時刻準備著和喬萬尼配合著回答任何問題。
喬萬尼對市場的介紹是從上至下的。他先總結了全球市場的大小。然後將所有的在各個層次上的競爭者列了出來,並開始介紹己方相對於主要競爭者的優勢。這樣一來,喬瓦尼避免了直接給出占領全球市場的策略。
果然,米歇爾禮貌地打斷喬萬尼的講演,問道,‘麵對全球市場在今後幾年內預期的增長,你們的策略是什麽?‘
喬萬尼有備而來,漸漸進入討論狀態的他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們現階段的目標是在市場上建立技術領先者的地位,注意,不是銷售領先者,是技術領先者。以我們對於競爭對手的技術優勢,我們在今後幾年的市場占領目標是每年市場擴張的那部分。‘
羽飛表示讚同地點點頭,插話道,‘所以,我們現階段還是將重點放在技術上,爭取以技術的優勢鞏固現有的市場份額,並將注意力集中在市場增長的份額上。‘當然,她這麽說的目的其實是重複喬萬尼的回答,以強調現階段的重點還是技術在各個規模上的完善。重要的事情說多少遍都不為過。
米歇爾和斯蒂芬都點點頭,表示讚同。迪勃也點點頭,卻表示有話說,‘那麽,你們對和各個層次上的競爭和進入市場的策略有無做過風險評估?‘
又是一個棘手的問題。風險評估對於任何公司來說,都是一個非常主觀的論題。一千個公司有一千種評估方法和側重,而且往往會有一千個不同的結論。而任何人要在這個方麵挑刺,實在是太容易了。如果這個問題回答得不好,往往會直接影響到融資的進行。因為隻要有一個投資者說,‘嗯,這個項目風險太大,這家公司還沒有完全準備好。‘那麽,這種情緒就會在投資者之間像傳染病一樣迅速蔓延,融資基本上可以算泡湯了。
羽飛在椅子上往前坐了坐,示意喬瓦尼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她清清嗓子,‘在全球各個國家對待新能源的政策態度上,長遠發展的風險很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即使是各個大陸之間的價格戰,原則上我們也覺得不會改變新能源發展的軌道。‘羽飛的這幾句話是可以理解成什麽都沒有說,而且沒有任何實質性內容,她的目的隻是觀察投資方各個人的反應。顯然,那幾句話對聽眾連隔靴抓癢的效果都沒有,雖然米歇爾點頭表示讚同,斯蒂芬和迪勃都沒有任何表示。
羽飛隻得接下去說,‘從技術上看,從上遊生產者到最後的終端用戶之間的產業鏈非常的長,而我們的技術處於中間靠上的位置上,所以,即使上遊或下遊隨著市場有波動,波及到我們的部分時,需要相當一段時間。在這個時間中,我們可以將這個技術發展成可以獨立運行的技術,以在最大的程度上減少由於產業鏈的波動帶來的影響。‘這部分羽飛完全沒有準備,一邊在肚子裏打腹稿,一邊說。她的策略是,隻說自己完全有把握的部分。不求回答得最好,但求在這個問題上不出大錯。
斯蒂芬接著問道,‘那麽,如果技術可以做成獨立運作的係統的話,那麽是不是可以考慮將這一部分在現階段就作為一個獨立係統發展起來並推向市場呢?‘
羽飛搖搖頭,‘我們必須決定是賣產品還是賣係統。如果我們又賣產品又賣係統的話,會和我們的客戶產生競爭。‘她心裏有些小得意,想著,嗬嗬,斯蒂芬,你問了一個不算太聰明的問題了吧。
這時迪勃說道,‘那也未必。一切取決於規模。‘
羽飛頓時有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感覺。她馬上接口道,‘當然還有取決於兩類不同客戶的市場地理位置。現階段,市場容量遠遠大於我們的產能,所以,我們暫時不會分散資源去開發係統市場。‘
迪勃讚賞地笑笑,說,‘這個站得住腳。‘
羽飛鬆了一口氣。還好斯蒂芬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暫時救了自己。她馬上將話題轉到了自己公司的市場份額,銷售分布,以及明年預計的銷售額上。她要盡快將討論從風險管理上轉出去,轉到自己方麵準備過的議題上。
不知不覺中,太陽西斜,而今天會議議程裏的第三個議題,市場,卻沒有結束的樣子。好幾位與會者悄悄看表。羽飛相信米歇爾也看到了,所以她建議茶歇。
約瑟芬將咖啡點心送進來後,大家借機起身活動一下又坐了好幾個小時的手腳。羽飛端了一杯咖啡,踱步到米歇爾麵前,問道,‘怎麽樣,米歇爾,我們接下來怎麽安排會議進程?‘
米歇爾笑著回道,‘嗬嗬,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你看,今天沒有討論的兩個議題我們可不可以順延到下一次會議? ‘
羽飛點點頭,‘這是個好主意。今天的討論很有建設性。我們兩邊都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希望下次會議時我們的合作能夠更進一步。‘
米歇爾喝一口咖啡,‘好,我們在茶歇後總結一下接下來的動作,以準備下一次的會議。‘
沒有什麽意外的,大家一致通過下一步的工作重點是T公司的美國子公司將羽飛公司的技術在較小規模上集成到生產線上,以考察兼容性和穩定性。另外,迪勃需要重新審核一下知識產權的現狀和路線圖,以便下一次會議可以更進一步討論成本。羽飛表示第一個任務沒有任何問題,自己方麵的技術總管會親自和工程師一同在美國生產線上安裝調試係統。羽飛的顧慮主要在第二個任務上,她要求參與這部分的審核。米歇爾表示應該沒問題,投資方可以和羽飛公司保持聯係和溝通。
一整天令人疲倦的會議終於結束了。迪勃打電話給格倫機場要求安排跑道一小時後起飛。羽飛表示自己的車是七人座的,可以親自送客人們去機場。於是主客一一握手,禮貌告別。
上車時,一位客人說道,‘天啊,說了一天英語,現在終於可以說法語了。‘一車人都笑出聲來。一路上,憋了許久沒有說法語的法國人們終於可以用他們引以為豪的母語暢所欲言。而羽飛隻覺得非常疲憊,強打精神和客人們客套。
到達格倫機場的時候,正是最後一縷火紅的晚霞就要落下,而華燈才剛剛星星點點地亮起的時候。秋風從空曠的停機坪上刮過,羽飛下車時,緊了緊自己的衣領,抬頭撞上迪勃的目光。不知道怎麽的,她竟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而慢慢隱入蒼茫天地的感覺,所有的過往和將來都在離她遠去。
羽飛甩了甩頭,回到現實裏,將一行人送到小小的安全檢查站前,停下腳步,說道,‘先生們,我們就此別過,希望很快又會見到你們。‘
米歇爾先上來,握住羽飛的手,說再見,過兩天會給她電話。
三位財務方麵的同事也和羽飛握手告別。羽飛笑著說道,‘這次時間緊,沒有來得及討論項目的財務方麵。期望著下一次和三位交換意見。‘
然後是斯蒂芬,羽飛猶豫的一刹那,斯蒂芬已經按照他們兩人間的慣例,微笑地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並用溫暖的語氣和她說再見,代向克裏斯多夫和孩子們問好。
最後是迪勃。他輕輕親吻羽飛雙頰,看著羽飛的眼睛,認真說道,‘祝賀你,今天的會議很成功。‘
羽飛再一次向大家舉手告別,轉身離去。當她將車開出停車場的時候,一架白色商務機正從她頭頂呼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