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曹文軒先生交往二三事》
蘇小白
聞曹文軒先生的名,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而與曹先生初識,則在2003年冬天。那是個很冷的夜晚,我打魯院乘的士去了北大東門醒客咖啡館。這裏要舉辦一些朋友的新書發布會。剛坐下,忽然看見一位儒雅的先生走進來,圍條方格圍脖,在場的人都站起來歡迎,我也隨著站了起來,但其時,我還不知這位便是仰慕已久的曹文軒先生。
當主持人介紹到他時,曹先生溫和笑了。曹先生的笑,一時讓我感覺很熟悉,我又偷眼打量他時,先生正含笑望著我。一會兒,大家歡迎先生講話,先生手撫著朋友們出的書,說了起來。先生說的話,平實,就像拉著家常。我忽然就有了種麵臨大師的頓悟了——凡是大師,大約皆是將深奧難懂的事理,說得明白曉暢,座中的人也很是隨意,吃果子,喝咖啡,更有幾個女孩子一點點嘬吃著紙碟裏的蛋糕,一眼眼看著先生。後來,便是幾個國內青年作家發言,有幾個發過言了,先生給主持人指我,示意要讓我也來說上幾句。主持人便讓我說,我哪裏能說出來話。先生笑了笑。當時,我真有些難為情,悶下了頭。想不到的是,先生退席時,竟一直走到我身邊,握起我的手,問我在魯院多久了、還要呆多久,送先生下樓,我就想,倘若能師從先生該多好。
回魯院以後幾天,我就與曹先生弟子徐則臣君聯係,要他幫我問問能否跟曹先生學文學。則臣君發來短信說,曹先生願意收下我這位弟子,並說先生要我與他通個電話。其時,我借宿盤索兄處。盤索兄素有大誌,那時生活卻很是清苦,住處為一舊樓底層,陰暗潮濕。但就是與他相處的那一段,使我學習了許多生活經驗,對生命與人生的看法有了提高。當時,我感覺直接與曹先生電話有唐突,盤索兄勸說我,曹老師要你打電話給他,你就快些打,時間過久了,才是不好。可我就是不敢取電話,結果在盤索兄幾次摧促下,電話過去了,曹先生語氣很親和,並當下許下要到校方給我辦手續去。
這時,因為家事,我就回了河南。去年九月份,我接到了北大校方的訪問學者邀請函。進了北大以後,每星期要聽曹先生的課,漸漸的,與先生交往沒有那種慌恐感了,先生時不時還請我們幾個吃飯,相處得便慢慢熟絡起來。間或,我也能在飯場上,與曹先生說幾句聽來的笑話之類的。曹先生也時常講一些他個人經曆的故事出來,讓我們樂,並往往從中得到啟發。
一次,先生說,小說家要對世事有異乎尋常的熱情。先生就講了他經曆的一件事。先生說,那是多年前一個下午,他教完課開車回家去。忽然,見街邊圍攏許多人。一時好奇心起來,就停下車去看個究竟,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先生說,他卻很順暢地進入了人群中間。中間有一人,是擺弄撲克牌的。攏在四邊的人,都往牌上壓錢。其中一個人看了先生一眼,“你擠過來幹什麽?你有錢嗎?”先生說,我怎麽沒錢?說著便掏出二百元壓在了一張牌上,結果輕易被別人“騙”了去了。先生笑著說,這群人很聰明,如果用在正途上,能做了不得的事。先生也講段子。但這些段子皆是懸念疊出,結果出人意料的個人親曆或耳聞。我分別在課堂和飯桌上聽到先生講的兩個段子,印象很深。一個是在講《小說藝術》的課堂上,先生說,他聽人說起一天黃昏時分,一個小區大門口不遠處,一群小孩子在推動一個紙箱子,玩耍。忽然,過來一輛車子,開得很快。司機一時刹車不住,玩耍的孩子,驚得四下散開。司機為了不撞傷孩子,就朝紙箱子輾去。誰知,紙箱裏卻藏著一個小男孩!還有一個段子,是在飯桌上聽先生講的。那場飯局是則臣獲了“春天文學獎”請大家的。弟子獲了獎,曹先生很是高興。飯場氣氛也自是熱烈。幾個朋友一邊喝酒一邊說話,從軍事說到國際形勢,又說到文壇趣事,說著說著,就說起了一些陳年舊事。先生也說。先生說,那一陣子,校園裏來了許多陌生人。突然一天,先生發現一個年經人暗中“盯”他。當時,先生很覺怪異。就想自己平常日裏的言論,是否被注意上了。一連多天,先生說,他總能看見這位年輕人的身影,緊跟在他側邊,甚至一次,在三角地,他正麵看見那個年輕人了,那個年輕人也正死眼地盯著他。他們倆,雙眼都看著對方,邊盯邊移動腳步,直到錯開,還各自扭頭對看了幾眼。先生說,肯定是被注意上了。不久,黨小組開會。先生坐在門邊處,突然,門開了一條縫。先生抬眼,就看見那個年輕人往屋子裏探頭探腦。主持人出了會場,不一會兒,手拿張紙條進來了。會議結束。先生說,他正要起身離去,主持人喊住他了。先生走過去。主持人將手中紙條繳給先生,一臉笑的說,“剛才那位年輕人是我的訪問學者,因看了你的書,很想成為你的訪問學者,寫了紙條托繳給你”。先生會心笑了。大家聽完,也笑了。
先生優雅,一向反感時下國人的粗鄙化。凡聽過先生課的人,都會知道曹先生有兩個經典例子。一個是說,目前中國文化的粗鄙化傾向,例如,先生說了,你到商場會看到賣被單枕頭的,一律寫著“床上用品”。這“床上用品”四字,顯得猥瑣,比起日本人“寢具”二字來,中國日常詞語便丟失了不少雅致與品格。還有一個例子,是說小說中的“美”,有時比思想來得更有力量。比如,先生說了,如果一個人身處絕望,正想要自殺時,忽看見一位少女,穿著紅襖,著了綠褲,從遠處輕盈走來,也許這位自殺的人,會陡然起活下去的勇氣。接著,先生往往便會拿《戰爭與和平》中安德烈公爵與娜塔莎的愛情故事為例證,再加以證明的。先生教學生要風雅。先生討厭那些大大咧咧,舉止輕狂的人。先生在課堂上講,一年暑天,他看見有一位社會上來的人,著寬背心,穿大褲頭,趿雙拖鞋大搖大擺進來聽他的課。先生就下了講台禮貌地請他出去了。先生含笑了說,第二次,這位同學就穿戴整齊來了。初次聽先生這樣講,我有些心怯。著實因為我平素,竟是大大咧咧慣了,擔心一時被先生識破,嫌棄我來。懷了這樣忐忑心緒,學業初期,我不敢在先生麵前多語。也常常去注意衣衫儀容,還是後來,與先生幾次共餐,聆聽到先生講生活態度,方悟到先生講風雅,是講精神實質的,非隻講幹淨外表。
但先生在吃食上,要求卻是簡單。有次先生請我們吃飯,其它幾位點的皆是貴的高檔菜,我看看皆不中意,就要了兩盤我喜歡吃的家常菜來。席上,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先生。發現先生頻頻吃的,卻是那些家常菜。我高興在吃食上,與先生有共好。一天清晨,我去先生家。先生正用早餐,餐桌上,隻有一小碟鹹菜和一小碗米粥。先生見我進來,招呼我坐下,一起吃早飯。我說吃過了。先生就說,他要快快吃完飯,還有課呢。先生的時間觀念很強,寫作也辛苦努力。有段時間,好多應酬,是要他須去應酬的。中午,我們去吃重慶火鍋。先生對我與則臣歎道,照這多天的應酬,他就要完了。其時,我很吃驚。先生在我輩眼裏,已是功成名就,還珍惜時間如是,想想真讓人敬仰有加。先生在寫作上,對自己要求,讓我看來,有些過於殘酷。記得寫長篇小說《青銅葵花》那陣兒,先生平日要教課,帶博士生,還有許多外事活動,更有邵師姐他們的文學論壇要指導,白天根本沒時間寫,曹先生就夜晚來寫,先生說,他每天要有五千字的任務。那段兒,我常常是聽完曹先生的課,就跟著先生去中文係教研室,參加論壇活動。每一次,活動結束時,大約都在晚八點鍾左右。我就乘曹先生的車去五道口坐地鐵回家。其間,常聽曹老師說這句話,“我回去還要幹活呢,要寫五千字。”其時,我回到住處洗完澡,已滿是困意了。自己安慰自己,坐地鐵累了,早些睡,明早好好起來寫。可第二天,還是不到七時不起床的,就想起曹老師五十多歲的人了,還在文學上拚命,就生出自己懶且沒誌氣的悔恨來。
(曹文軒,中國著名作家,北京大學博士生導師,北京作協副主席,國際安徒生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