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 --- 子女不是父母生命的延續。他們是獨有的、隻聽從屬於自己的靈魂召喚的、全新的生命。
再簡單說一下七歲的弟弟小虎。
小虎的個性與姐姐非常不同。他感情豐富,細膩敏感,喜歡繪畫、音樂,願意跟大人摟摟抱抱,哭起來也不似姐姐那般響亮,而是哽哽咽咽的,聽著讓人挺揪心。
另外這孩子心眼也好,非常豪爽。比如他有什麽東西都惦記著姐姐,盡管後者對他頗為無情。再比如朋友家的男孩隻比他小幾周,但他總有照顧弟弟的意識,2歲時就因弟弟的皮球被搶而去追打一位小美女;陌生的小孩剛靠近弟弟就被他一把擋開,頗具黑老大的味道。還有他3歲萬聖節那天家裏恰巧來了客人,其中的爺爺逗他說想吃他要來的糖。他不但給了爺爺,而且給了奶奶,怕他們咬不動,還挑了兩塊軟的,把老人感動得回國後很久都念念不忘。
當然同時他也像典型男孩一樣,熱衷舞槍弄棒、踢球摔跤、打遊戲玩LEGO, 即快樂又倔強。但對於錢,他則是完全沒有任何概念。上麵蹦蹦球的例子,就是最好的佐證。
去年年底我看了一部電影版的《悲慘世界》,出於好奇,又上網找到音樂劇版本,想對照一下二者的異同。小虎聽到動靜,馬上跑過來探究竟,然後就湊在邊上不走了。我因為有事要辦,看了一會就出門了,返回時已是45分鍾之後,他居然還在專注地盯著電腦看。裏麵正演到學生在街頭與政府軍激戰,他問我他們在幹什麽,得到答案後,他判評道:“這個皇帝太傻,他要對別人好點,就不會給打下去,還能當皇帝,都不死,那多好!”
說實話,這種歌劇對一個六歲的孩子而言是很無聊的,想不到他不但看得下去,而且還津津樂道。相比之下,姐姐伸頭瞄了幾眼,說了聲“這都是什麽呀”,轉身就走開了。二人一個對餐館倒閉感興趣,一個對法國革命感興趣,喜好不是一般的不一樣。
再說說最近林林大點之後愛財的事情。
今年春天姥姥來美探親,某晚和林林出門散步。回來後老太太長歎一聲,直呼了不得了。原來她倆在人行道上溜達時,林林看到有塊小彩石很漂亮就撿了起來。可把玩了一會,她開始哼哼。姥姥忙問怎麽了,她悶悶不樂地回答:“可惜是塊石頭,要是金子就好了。”姥姥自愧活了七八十年,也沒見過這麽無來由愛財的小孩。
林林還有一招厲害:撿錢。除了在夢中,我嘛都沒撿過,她卻經常發現從一分到幾毛的,最多一次達到$10。如果不是有人作證,我甚至懷疑她做了手腳。我認真地問過她為什麽總盯著地看,她一臉無辜地回答“我習慣了呀”。隻可惜晚生了一百年,否則我一定送她去阿拉斯加淘金去。
今年暑假,鑒於林林屢次提出賣檸檬水的請求,我應允了。我幫她準備了新鮮檸檬汁,專業玻璃桶,讓她高高興興開張了。不過我很快就發現了問題 – 她隻給顧客倒大半杯,而不是一滿杯;碰到額外給錢的就笑逐顏開,油水不大的便牢騷滿腹;貨存下降不是去調製新的,而是使勁加冰摻水 – 小奸商的好品質一覽無遺。
我在攤位附近照應著本來是怕她新手吃虧,沒想到坑人的是她。誰再跟我提人之初性本善我跟誰急,老祖宗也不例外。於是我不得不對她緊急叫停,整改一番才準許她重新上崗。之後她倒也守起規則,收獲頗豐,數錢時,原本就水汪汪的大眼睛更加波光粼粼。
這丫頭對買賣的天生敏銳,其實遠超一般大人的想象。比如我家曆史上的第一次庭院銷售,就是在她的強烈倡導下舉行的,她幾乎一手操辦,我基本坐視旁觀。還比如春天買來的菜秧多了幾棵,被我順手扔進垃圾桶,她忙撿回來找個花盆栽進去,說吃不了可以賣。她還愛到處搜集優惠劵,那種在我眼中隻有哆哆嗦嗦的老太太才用的東西,幾毛幾塊的,讓我阻撓也不是鼓勵也不是。對於彩票,她也非常關注,一去商店就鬧著要試運氣,並經常自說自話地製定中獎之後的花錢計劃。各種廣告也讓她興趣盎然,不停地向我推薦這個deal 那個deal,搞得我頭大如牛。
至於學校裏形形色色的籌款義賣等,更是令人緊張,因為她總歪著小腦袋不停算計如何推銷,寢食不安,作業都不按時完成。
多次勸解無效後,我向她攤牌:咱家親戚都不在美國,朋友住得也很分散,你不可能賣到最多,參與就好。尤其你如果不想自己被人賣了,更要學本事。附近大學裏有幾個專業,像西北的Sales & Marketing,芝大的Economics, Finance, 香檳分校的Accounting,還有廣告、MBA、各類商科,都是講生意經的,長大你都可以去上。我現在隻管你吃飽穿暖,以後你愛去哪去哪,愛賣啥賣啥,唯有不是此時此地。
後來在老師的協助下,她熊熊燃燒的銷售之火才得到控製,不過仍贏了年級Box Top比賽冠軍,讓我吃驚不小。原來盡管我反複打擊她,說我們永遠買不了那麽多東西,但她發現一家鄰居人多勢眾,便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請人家幫她,讚了滿滿一口袋。捧著獎品現金卡,她興奮極了,那得意的眼神明白地挑戰我:再讓你說我不行!
我不得不認輸,向老彼感歎,她跟錢這麽親,以後真會發啊。他卻不以為然,說也可能就是個收銀員,天天摸錢,但跟發財毫無關係。我不想爭辯,繼續滿懷希望地幻想,她既然喜歡就讓她負責掙吧,以後供弟弟搞藝術。老彼更加幹脆,說你怎麽知道她不會給弟弟放高利貸,理想和現實之間,還是讓小虎先自保吧。我問他聽沒聽過烏鴉嘴一詞,他認真地反問:“你是指那種體型龐大、羽毛黝黑的鳥的嘴嗎?它跟我們討論的內容有什麽關係呢?”
如此高屋建瓴的預言家,遇上這麽沒有想象力的對手,一起隻能成浮雲。
話說回來,我以前一直認為,人對錢財的認知是後天習得的,曆史書上不是都寫著嘛,人類使用貨幣起源於物物交換的需要。可林林什麽都不缺,別說受過、聽都沒聽過沒錢的苦,卻為何對錢如此著迷,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至於是否源自遺傳,答案也不是肯定的。第一我是物欲不高、需要時才會想錢的人,對人對己都很大方,絕對無辜。第二也並非她爸真傳,因為盡管老彼比較會過,但被問及尚為小彼之際是否財迷,奶奶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她兒子從不主動索要東西,更沒顯露過任何愛錢的跡象。
因此可以得出這個結論:跟那些父母毫無藝術細胞但卻能歌善舞的孩子異曲同工,林林的愛財是來自上天、屬於她自己、與別人無關的特質。不論我習不習慣、喜不喜歡,除了接受,別無他法。
想起一位醫生女友,當年在朋友圈中,掙的最多,花的最少,還總擔心儲蓄不夠,拚命撈錢。其實她家境良好,但卻一直未雨綢繆。從不到二百萬現金就沒法退休的目標,已經一路攀升過千萬,錢永遠地讓她歡喜讓她憂。
我對她這樣不以為然,當麵背後都叫她財迷,經常伺機與其它朋友聯手設計讓她出血。原來笑話人不如人,我家居然也出了一個,她要知道了肯定會笑背過氣去。
說我一點都不羨慕她的錢是假話,但我仍然不希望林林變成她這樣,因為多金並沒有消除其生活中的難題,隻不過多了一層成本頗高的遮掩。據我的觀察,這位朋友是屬於沒有安全感的一類愛錢人,仿佛穿著紅舞鞋一般拚命旋轉,錢越多越想多,很難停下來。
當然人們追求錢財的理由像萬花筒一般多彩斑斕,我的頭頂隻有這片天,天外有天,他人的事就不去點戳了。想說的是,我不是有錢的人,但也沒有缺錢的感覺,不是我應有盡有了,而是我需要的不多。 對我,最值得欣賞的生活就是,基本需求滿足之外,擁有無所羈絆的自由。
以這種狀態,招架一個與自己天性迥異的孩子,難免有時矛盾重重,甚至狼煙四起。我擔心林林心中有個空洞,需要不停被填充。有的孩子調皮搗蛋讓父母抓狂,豈不知鑽到錢眼的也差不到哪去。尤其感到小虎更是我的開心果時,那種心理衝突苦不堪言。
幸運的是有家人和朋友的幫助,我能夠慢慢地學會淡定,不是跟著孩子變老,而是一同成長。例如有位教育學博士閨蜜向我肯定,父母對不同孩子的情感距離不盡相同早就被研究證實屬正常現象,我不是例外,嚐試改善就好,無可自責。聽了這話,我更喜歡她了,隻要她一提搞學術沒意思,我就拚命鼓勵她。
其實林林對與我在錢的方麵缺少默契也很迷惑,隻是還不會表達。後來我察覺到了就和她講,這世上有幾種叫做戶口、TOEFL、簽證和綠卡的東西… … 它們都不好玩,可我卻玩了個遍,加上撫養她和弟弟,哪顧得上發財。也正因為我玩了,她就不用玩了,就有了別的可能性,愛錢就可以去追。隻是怎麽掙,怎麽花,底線在哪裏,我們以後要關注。
道理懂了,林林仍很擔心,等她長大後,錢是否都被別人掙光了,怎麽會輪到她。我向她保證,世上有很多像爸爸媽媽這樣的傻瓜,賺錢不在行,但花錢還是懂的,你會找到合適的途徑,如願以償。
不知是不是受到耳熏目染,不久前有一天小虎突然開竅了,拿出自己的一幅圖畫,要價one dollar向我推銷。因不是頗費功力的傑作,我希望便宜一些,但他堅持one dollar,怎麽都不通融。見我不買,他開始變得惱火,最後說聲我不愛你了,氣呼呼地揚長而去。
過一會他回來了,我以為他同意協商了,不料他依然固執地重複one dollar,拒不接受我七毛五的出價。之後毫無懸念地,他再次沒出息地被氣跑了。
小家雀兒(qiao3)怎麽能鬥得過老家賊*呢,他熬沒多久又折返回來,麵帶微笑,好像終於想通了。我正忙著掏錢,卻聽他說:“給你了,不要錢。”我問他為什麽,林林也直嚷你虧了,他隻是淡淡地回答沒有意思,不想玩了。
於是小虎平生唯一的一次賺錢的企圖就這樣夭折了。
最後再談林林。中文學校期末考試,老師留了套複習題,其中有一道用“存”組詞,目的是掌握“存在”這個詞匯。但林林非要寫“存錢”,盡管不錯,但我想讓她明白本詞的重點是exist的意思,而不是deposit或 save。勸了半天,她依然認為“存錢”更好,並解釋道:“錢存起來,錢就存在了”。氣得我跟她叫:“錢不存起來,錢撇大街上,錢扔廁所裏,也是存在的,你懂不懂?!”她撲閃了一下大眼睛,繼續狡辯著:“If wind blows, or toilet flushes, no way could the money still exist. Sorry for upsetting you, Mom, but can I use 存錢?”
“得得得,存錢,存錢,你存錢吧!”我直掐自己大腿,跟財迷抬錢杠,想什麽呢。
其實林林自小就被我精心打理,衝著依人小鳥的方向培養。可不知陪進多少條花裙子,也沒能阻擋她成長為疑似小刺蝟。中國有句俗語講,三歲看老。我一直不能免俗地擔心女孩多點,隻怕她物欲太重,會失去快樂不說,還容易引起其它問題。
不過已經有好幾家朋友明確表示希望林林給他們做兒媳了:眼睛大,膚色白,心眼多,再加上愛財這麽一個完美的特長,誰膽敢還對她不滿,簡直沒有天理了。
早年讀過文學大師紀伯倫的一首詩《孩子》: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他們是生命因對自身的渴望而誕生的孩子。他們借助你來到這裏,但並非因你而來。他們在你的身邊,卻不屬於你。你能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卻不是你的思想… …你可以竭力變得像他們,卻不要謀求把他們變成你… …
那時讀詩主要為趕時髦,自然隻見樹木,不見森林,更無從談及聖靈的充盈。想到詩人膝下無子,我閃轉騰挪半天,隻不過又證明了一遍百年前的他的偉大,不禁想笑,更掂清了自己的半斤八兩。孩子的確不是父母生命的簡單延續,而是獨有的、隻聽從自的靈魂召喚的、全新的生命。想通這個,隨他們去了,愛誰誰吧,我的擔憂終於有了安息之地。
2013 十一月初稿
2014 二月終稿
後記:若幹年後,要把這篇手記給孩子看,提醒他們,看我培養你們多累。我雖然是美籍,但也是華人,所以你們還是要孝敬我一點。嗬嗬。
*老家賊:東北方言,指肥碩而狡猾的老麻雀,有時偷食糧食(故稱賊也),不易被撲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