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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腦病報告

(2009-07-31 08:46:44) 下一個

 

  

  

 

      

 

                   (TheWernicke-Korsakoff syndrome

 

 

 

   1  

 

 

 

“‘每一天起床後,當我查看日曆的時候,我都好像虛脫了一樣,心裏既感到沮喪,又覺得仿佛丟失了什麽東西,讓我神不守舍。我根本無法相信那些日期是真實的那一天的開始。天哪,昨天晚上的夢境是多麽的讓人留戀啊!’

 

——先生們,今天下午,我在上次聚會時提到的那個神情迷離的女病人,就是這樣開始了我們之間第三次的診療談話的。”

 

我調好了一杯咖啡,一邊用吸管慢慢地攪拌著,一邊笑著跟我們“Seven”俱樂部裏的另外幾個人說道。

 

享有“火星詩人”稱譽的C大東方文化研究所教授約翰遜笑著說:“你的這位女病人的話聽起來,就像是出自一個多世紀前現代派女詩人艾米莉.迪金生(Emily Dickinson  詩作《Compensation》裏的:

For eachecstatic instant
 We must an anguish pay
 In keen and quivering ratio
 To the ecstasy.

(每一次當沉溺於

狂歡 

我們都需付出置身煉火般

灼痛 

讓醉生夢死 

呈現出尖厲與戰栗的

  相等比率)  

 

不是嗎?喬?”

 

我說:“可是她千真萬確地隻是一個開始讓我頭疼的女病人。我提到這個問題,是想把它做為今天晚上我們要討論的第一個話題。”

 

我們的這個“Seven”咖啡俱樂部,位於西洛杉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樓下,一共擁有七個固定的成員,大家每周聚會一次,日期隨時而定,但是聚會的時間一般都是安排在晚上七點到八點。這家律師事務所的主人基頓律師,擁有廣泛的社交圈。樓上是他的辦公室,樓下房間的麵積約有一千六百多英尺,前麵七百多英尺在平時做為來訪客人的休息室。隔著一道落地的茶色玻璃牆的後麵,就是他的的會客室兼我們每周一次的聚會場所了。俱樂部的名頭可以顧名思義。俱樂部的擺設很簡單,但是又不失清雅。一張橢圓型紅木大桌子,幾張皮沙發,一個飲料調配台,一台電腦,一台42英寸的HDTV在三年前,我們還沒有成立這個純粹是出於分享共同誌趣的俱樂部的時候,這裏曾經被一家印刷公司租用做倉庫。後來基頓幹脆就把它給租下了,並且做了一番裝修,成了如今這樣的樣式。

 

時間已經過了七點。今天晚上包括我在內,來了五個人:“火星詩人”、C大東方文化研究所教授約翰遜,眼科學MD 巴登教授, CNeurology(神經學科)教授法婁,還有基頓本人。另外兩人是一對年輕的韓國夫婦,金邁克和他的夫人崔麗,他們到加拿大魁北克度假,享受法國式的小鎮風光去了。

 

大家各自調理好了飲料,然後鬆鬆垮垮地圍著橢圓型的桌子坐下。基頓說:“喬剛才提到的話題,我想大家都會感興趣的。如果沒有什麽異議的話,晚上我們就來聽一下關於他的女病人的故事吧。”

 

法婁笑著對我說:“喬,我希望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你知道,幹我們Neurology這一行的,現在遇到的情況是越來越大同小異、枯燥無味了,我正考慮轉行投資房地產呢。”

 

 

故事開始前,得先介紹一下我本人。我是個心理學醫生,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從中國大陸來到美國,後來就讀於University of Michigan(密執根大學),獲得了Psychology 博士學位。我在國內時是學醫的,有過短暫的婚史,後來我跟前妻一起來到美國,半年之後,我前妻就跟我離婚了。我現在西洛杉磯開了一家私人診所,主要是接待一些華人。這些華人大多事業有成,但是生活和精神的壓力都很大,他們到我的診所來,主要也就是聊聊天,緩解一下緊張的情緒,因此我的工作更像是鍾點工陪聊,而不是鑽研別人心眼的那種靈魂工程師。

 

一個多月前,我接待了一個來自台灣的女病人,三十來歲,大大的憂鬱的眼睛,長而卷曲的頭發染成了棕褐色。如果她不是出現在我的診所中,我敢肯定,她是個在洛杉磯一帶難得一見的美女。病態的美女更深得人憐。她是在十年前結婚的。據她自己說,她的丈夫死於痛不欲生的一種疾病,她因此繼承了一大筆遺產。

 

剛開始時,我也是以為她是來聊天的,但是說著說著,我發現到了她一個致命的要害:她總是沉緬於對過去的回憶中,而她在介紹她自己近期的病症時,顯得思維混亂,所要表達的言辭含糊不清。而且每當她在提到她的前夫時,忽然間就會出現歇斯底裏的狀態,瞳孔散亂。她一邊哭泣,一邊拚命地抽著煙。

 

所以,我第一次在電腦中輸入她的病症檔案記錄時,寫的是“輕微的精神焦慮症”。這個女病人的到來,讓我看到了自己事業的轉機。我在跟她對話時,體現了最大的耐性,我的聲音充滿了磁力。她晶瑩的眼珠子盯著我,就像一隻受傷的綿羊一樣。我的憐惜之心油然而生。

 

第二次她來看我,是在一個星期後。這次她一開口就跟我說,她昨天晚上又做夢了,像往常一樣,她的夢境中總是離不開一個似曾相識的男人影子。在夢境中他讓她無比爽快,然而當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又無比的懊惱。

 

 

 2

 

 

“喬,可以抽煙嗎?”

 

我問坐在我對麵的我的那位我的心理醫師。這漢子長得不賴,大陸來的男人,好像都駐顏有術,他看上去大約也就三十來歲吧,保養的很好,不過不知道床上功夫怎麽樣?我的死鬼老公在這方麵老是喜歡變花樣,而且他的硬件每次都在更新,讓我的軟件都配不上套了,有時他喝多了,老是喜歡撫弄我的肛門。不知怎麽的,這位心理醫師,老是讓我想起我的死鬼前夫,是那種盯著我的時候似笑非笑的神態,讓我緊張不安,好像我已經有一個禮拜沒有認真洗臉化妝過了。我臉上化的妝是橡皮貼的。

 

喬笑著說,這是他的私人辦公室,我可以抽煙。於是我就掏出一支煙來,可我在手提包裏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火柴。我記得我出門時是帶了火柴的。喬從他的辦公桌裏掏出了一個打火機,然後善解人意地替我點著了。糟糕,我的手怎麽抖的這麽厲害?

 

喬語氣溫和地對我說,辛迪,你不要緊張,你就把這裏當作是你自己的家的客廳就是了。聽他這麽一說,我心想,我都恨不得把這裏當成我的臥室呢。都怪那個夢裏的男人,昨晚上又把我快活地騷擾了一通,雲山霧海的,折騰地人到現在下體還在發疼呢!

 

唉,想到哪兒去了。我到這裏來是幹什麽來著?對了,谘詢。這要命的Saloon煙,嗆得我眼淚都出來了,還不如抽雪茄呢。喬問我說,辛迪,你怎麽掉眼淚了?我他媽的本來不想哭的,給他這麽一問,還真的想哭了。我說,喬,你知道的,我的先生已經在十年前就病故了。十年來我的日子是怎麽過的,你不清楚。一個人的日子我受夠了!

 

喬的臉上仍然維持著那一成不變的笑容,像廣告似的。他說我一直對你的遭遇表示同情,實際上,每個男人都會喜歡你這樣的女人的。你平時去教堂嗎?或者去AA Meeting那種戒酒兄弟姐妹會場所?

 

我說,你聞到我身上的酒精味了?

 

 說,他的確是聞到了。我說是的,我每天都要喝點酒,因為不喝酒,我就覺得自己像被遺棄了一樣,渾身無力,腦子裏缺乏想象的內容,沒有power,可我認為這並不是我的錯,因為我有一千個理由去罵我的死去的丈夫。他每天都在我晚上的夢境中出現,拚命的折騰我,好像我是個妓女,拿了他的錢,他現在要來討債似的。可他已經死去十年了,喬,我說的是十年,你聽明白了嗎?十年,可是他仍然陰魂不散。

 

天哪,這是我說的話嗎?我夢中的那個男人其實帶給我的,是難以言表的快樂。

 

喬一如既往地笑著點了點頭。我把煙給掐了說,你看我的樣子是不是有點不正常?有的話你就直說。我最討厭別人家用那種冰淇淋似一觸即化的同情眼光看著我,好像我活得很不自在似的。我有什麽不自在了,你說?即便不自在了又關你們什麽事?

 

喬,你也這麽看我嗎?

 

喬說,辛迪,我們還是回到最初的話題吧。他隨即看了一下表。他這個動作令人討厭,好像我坐在他的對麵是個多餘人似的。我說,我們最初的話題是什麽?是我的診費嗎?喬笑著說,當然不是,那是我秘書的事。我說的是,你昨天晚上又夢見那個讓你不安的男人了?他到底是你的先生,——對不起,應該是你的前夫,還是其他的什麽人?

 

我說,那還不是一樣的?

 

喬說,好吧,就算是一樣的,你能告訴我,你的前夫是怎樣出現在你夢中的?

 

我想了想,忽然覺得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而我呢則像是站在阿拉斯加的雪原中,十分茫然。然後我就說了,他是一個中年男人,身上毛很多,嬉皮笑臉的,還有,他打過我。對了,他打過我,就是在我要清醒過來的時候。

 

——這時,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清晰的夢境。夢境裏的人物根本就不是我的前夫,他是在我和我的前夫結婚前出現的一個男人。準確的說,就是我初戀時候的情人。他和我一樣來自台灣,然後在美國一起上的同一所大學。後來他回台灣去了,我們的戀情也就斷了。我可不想回到那個小島上去,那裏潮濕的雨季實在叫人受不了。我等了他兩年,後來就嫁給了那個變態的死鬼。我想,女人在失去愛情之後,就再也不能失去金錢了,不然的話這輩子真的就一無所有了。每一次在我喝酒喝到最好狀態的時候,我的夢中都會出現我跟那個情人在一起的快樂無比的景象,那簡直是無法形容的快感,酣暢淋漓,肉體就像蒸發了一樣,騰空而起。我無法想象自己在清醒的時候會那麽放蕩。可是每次一醒過來,一切又變得空空落落的了,我隻好重新用酒精去打發一天枯燥無聊的時光,等待著另一場夢境的來臨。

 

喬問我,每天是什麽時間睡覺的?睡覺之前是不是焦躁不安?比如,老是想起從前的事?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是不是想套我的故事啊?都說日有所思,也有所夢。實話說,在白天,我的腦子裏連一個男人的影子都沒有。活著的時候,我都恨不得把我前夫當生魚片剮了吃了,他死了我還有理由去想他?笑話。天底下沒有比他更可笑的人了。”

 

喬歎了一口氣,然後在他的電腦上劈裏啪啦地輸進了一些文字。我問他是不是在建立我的檔案。他說,這是一種法定程序,他不過是在照辦而已。

 

我起身就走。喬在我的屁股後麵說:“辛迪,你忘了你的手袋了。”

 

我拿了手袋,來到大街上。糟糕,我忘了我的車子停在哪裏了。不會被Tow Away(拖走)了吧?“Tow”這詞聽起來怎麽跟偷似的?這時,一輛白色的車子開了過來,在我的身邊按了一下喇叭。司機按下車窗,朝我說:“親愛的,你上哪兒去了,我都已經找了你快兩個小時了?你在大商場裏上了洗手間後,我就找不到你了。”

 

我打量了一下這個滿臉歪笑的男人,心想:他不會以為我是個賤雞吧?不過他的笑容還是讓我產生了些自信,你看,畢竟還是有男人對我感興趣的,雖然他的理由十分的蹩腳。於是我就走到他的車窗前,笑著說:“先生,你是把自己的老婆弄丟了嗎?”

 

男人笑著說:“辛迪,你越來越幽默了。上車吧,咱們回家。”

 

 

   3

 

 

基頓拿出了一盒點心,說這是他的太太早上的時候親手做的。我嚐了一塊,雖說甜了一點,不過味道還算不錯,有著濃鬱的新鮮草莓味道,芳香沁人。急性子的“火星詩人”約翰遜催促我快點將我的話題繼續說下去。他說:“喬,你說你在診所裏看到了你的病人在離開時,上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車,那是怎麽回事?這給你的工作留下了一個尾巴,不是嗎?”

 

大家都盯著我。我說:“我認識那個男人。因為那個女病人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是由那位男人陪伴著的,他們的關係很密切。所以我料想,那個男人如果不是她的丈夫,也有可能是她的的性伴侶。”

 

法婁打斷我的話說:“喬,我必須提醒你注意,你剛才提到過你病人的先生,已經去世十年了。” 

 

約翰遜笑著說:“親愛的法婁,咱們的法律好像並沒有規定說,喬的女病人不可以擁有第二個丈夫或者男性伴侶吧?!也許她早就已經另有新歡了呢?”

 

我說:“我的問題是,我的病人根本就不承認那個男人是她的丈夫,這讓我很困惑。但是那個男人卻帶她回到了‘她’的住所。先生們,我說的是這位女士的住所,而不是她的家。第二天早上,這位女士就給我打來了一個電話,說她昨天晚上又夢見她的舊情人了,隻不過是這次她夢中的情人像是變換了一張新臉孔,是棱角分明的那種輪廓,十分迷人。我問她,昨天跟她一起走的那個一臉胡須的男人,是不是跟她呆在一起?她說了,她討厭現實中的男人,就像討厭自己眼角邊上慢慢滋生出來的皺紋一樣。她甚至都不記得有什麽男人送她回家的事了。先生們,這是不是很有意思的事啊?我也被她弄得有些糊塗了,我甚至都疑慮自己是不是該去看心理醫生了。但是她跟我的三次談話,卻又實在無法讓我斷定她是精神病患者。所以我想這其中肯定出了什麽問題。”

 

這時法婁再次打斷了我的話說:“喬,我注意到在你的話題中,你提到了你的女病人是酒精患者?”

 

我想了想說:“為了對我的病人負責,我不能告訴你,你的話是對的,因為這是隱私。你知道,由於焦慮的緣故,患者偶爾使用酒精來舒緩情緒,是一種讓人不愉快的但是還不算很糟糕的方式。我看不出我的病人有酒精中毒的症狀,除非她自己明確地告訴我,或者有病曆記錄和法律記錄。”

 

法婁說:“你是心理學家,你應該注意到,你的客戶有沒有幻覺的傾向?這一點很重要。幹我們這一行的,喜歡刨根究底。另外,你應該建議她去做生理檢查,我的意思是,全麵的身體檢查,包括她的腦神經,包括做Nuclear Medicine(核輻射檢測)等等。人的神經是全身行動的中樞,甚至是你引以自豪的心理活動的命門。”

 

我望著這個把什麽事都看得過於嚴重的猶太裔朋友,笑著說:“法婁,下一次如果她再出現這種幻覺情況的話,我會建議她去找你的。你是個高明的腦神經科學家,口碑極好。”

 

法婁笑著說:“但願我見不到她。憑著職業的敏感,我認為她已經不隻是心理上的問題了。我估計,她患的應該是Amnestic Disorders(遺忘性失調)症,也可以說是Wernicke's Encephalopathy(腦病),這很糟糕

 

我愣了一下,想起辛迪恍惚的狀態,還有她在煙味中散發出來的酒精味,就說:“法婁,你可以說的更具體些嗎?”

 

法婁說:“是這樣的,喬,這腦病的症狀,主要就是三個特征,一是思維錯亂,但是患者本人往往並不會意識到這一點,甚至拒絕別人跟他們談論這方麵的事;第二是眼神閃動遲滯,這一點警察在檢測可疑的酒醉駕駛的酒精超量者時,經常使用;第三是 ataxia(運動性共濟失調症)。總的來說,就像你認為的那樣,患者最初給你的印象,就是思維錯亂跟運動共濟失調。有的患者在有效的治療後,可以很快地恢複健康,如果他們確當地使用了Thiamin藥品的話。當然了,這些都需要患者的配合。而你的患者似乎正陷溺於由酒精帶來的幻覺中,不可自拔。這很可怕。親愛的喬,我再次提醒你,這的確非常可怕!”

 

我說:“法婁,給你這麽一說,我覺得你的意見不是不可以考慮的。我可以把你的意思理解為,我的病人是個妄想狂嗎?”

 

法婁說:“我想她不是個妄想狂。她的症狀有更多的生理因素,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喬,我想跟你強調一下,她的症結,是生理上的,而不是心理上的!就這樣。”

 

約翰遜說:“先生們,我們俱樂部的主旨,是有趣,而不是枯燥的論辯。大家都知道,上帝無時無刻都在看著我們,希望我們忘記憂傷。法婁,你的話題有點越位了。我想還是讓喬繼續他的話題吧。喬,我覺得你應該去跟那個帶著你的女病人回家的男人,去探討讓你困惑的問題,而不是跟法婁。因為這樣的話,你的故事將變得冗長乏味。”

 

法婁笑著說:“約翰遜,我想你要是喬說的帶著那個女人的回家的男人的話就好了。因為女人對於一個像你這樣浪漫的詩人來說,永遠都像是沾滿泥土味的陳年玉米酒精一樣,清香四射,美麗動人。”

 

約翰遜哈哈笑了起來:“法婁,這是我今天晚上聽到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話。倘若現在我手裏拿著的是酒杯,我一定要跟你幹上一杯的,就為了‘像沾滿泥土味的陳年玉米酒精一樣,清香四射’這句話。而倘若你是個四處閑逛的人,我一定要帶你回家,然後指著我家門口的那些玫瑰花叢說:瞧吧,女士們,這裏來了一個你們的Adonis(古希臘神話中的美男子)。

 

法婁說:“約翰遜,其實你不就是我們中間的Adonis嗎?這話可是崔麗說的,可惜她今天不在,不然的話,你們之間又要熱鬧一番了。”

 

像這種互相之間的打趣話頭,是我們俱樂部的一個特色。這裏麵沒有任何的傷害,隻有風趣的氣氛。我心裏忽然動了一下:我要是能把辛迪帶到這裏來,或許對她的心理問題會有幫助吧?但是,我的朋友們會歡迎她嗎?於是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巴登忽然說道:“喬,我讚同剛才約翰遜說過的話,你為什麽不嚐試著去找那個神秘的男人談一談呢?這樣也許很多疑情都會迎刃而解。”

 

我想了想,笑著說:“巴登,你畢竟是眼科學的MD(醫學博士)啊,眼光獨到。下次再見到他,我就約他談一次。”

 

約翰遜說:“我們等待著你的故事,喬。”

 

 

 4

 

 

我打開冰箱,夾出幾塊冰,放進倒了半杯High WestRendezvous Rye Whiskey的玻璃杯子,然後再兌入Spicy cinnamon CaramelHoneyMint,還有Vanilla等,輕輕搖晃著。這是我最喜歡的雞尾酒,它的沁人心脾的香味伴隨我已經有十年了。我喝了一大口,閉上眼睛享受了一會,在兩分鍾後,我的胃口開始發燙,微熱的躁動感向全身擴散開來,最後漫上大腦,就像有一根舌頭在輕輕地舔舐著我的思維。這個感覺真讓人舒服。我的精神漸漸地豐滿了起來。我看了一下客廳牆上掛著的鍾,這時離十點還有五分鍾。

 

對我來說,早上的時光最難以打發了。一覺醒來,頭重腳輕,除了等待,還是等待,至於等待什麽,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第一件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想喝上一杯,不然的話都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了。

 

在酒精的刺激下,我的思緒像霧氣一樣散發開來。我把昨天晚上的事清理了一下,除了那個令人愉悅的夢境之外,我記不清任何東西,一無所獲。奇怪的是,為什麽每天晚上我的夢中總會出現那個男人的模樣呢?他總是以同樣令人陶醉的、喋喋不休的甜言蜜語告訴我,他是我最親愛的人,雖然我知道他現在早就跟另一個女人過著魚水之歡的日子了。每一次,我在夢境中都和我的舊情人在床上如魚得水,每次都像初夜一樣神秘,然而又是那麽的放縱自己,欲生欲死。

 

我痛恨我的前夫,他不但在性能力方麵的表現差強人意,不如我所願,而且後來我還發現,他是個雙性戀者。新婚之夜,我故意裝作膽怯並且害羞,試圖掩飾更為久遠的那段破敗難堪的愛情經曆所帶來的肉身缺陷。而我的前夫卻三下五除二地解除了我的外套,然後非常粗暴地撕裂了我的內褲,用腦袋抵住我的陰部,像小狗一樣哼哧哼哧的,進行著各種讓人痛不欲生的狂歡。而我在他的身下,幾乎就是一台泄欲機器了。

 

但是,現在我夢境中那個我前夫在床上的“代理人”,也就是我的舊情人,卻很會憐香惜玉。他讓我忘記了我自己,那種身上長滿了羽毛般的感覺,是相當美妙的。每次到了那一刻,我都會喉嚨沙啞,唇幹舌燥,拚命地呼喚著他的名字。見鬼!隻有他才給我帶來了這些看似不真實的快感,讓我的下體有一種膨脹起來的充實感,癢癢的,卻又是濕漉漉的,滑而不膩,讓我的眼淚都出來了。但是我的吼聲卻是歡喜的,我像躺在羽毛上一樣,騰空而起。奇怪的是,那種暴力和恐懼帶給我的不是威脅,而是刺激,就像我手中的杯中之物一樣,亢奮得讓人難以置信。

 

唉,活著如果真是一場夢,那該多好?!

 

喝完酒後,我去衝了個澡。然後考慮著該怎麽打發今天漫長的時光。去采購呢,還是找個人聊天?眼下經濟不景氣,而且也不是甩賣的季節,去采購沒多大意思。我想,還是找個人聊天吧。找誰呢?找上次在Pub(酒吧)裏認識的那個血瑪麗?她的那兩片肥碩而猩紅的嘴唇,真讓人惡心,而且那滿口西紅柿醬沾土豆片的味道,那叫什麽層次?!

 

還是找塞麗娜吧,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最近正在鬧離婚,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不知道怎麽回事,我一聽說誰誰誰離婚了,心裏就像喝了一杯美酒一樣開心。你想,為什麽上帝總是那麽的不公平?他(她)把我的幸福剝奪了,卻讓別人家歡笑著過日子?!當然這些話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即便是在我的最要好的朋友麵前,我也得強顏歡笑,免得落人口實,以為我有多破敗似的。

 

Shoot!我的包跑到哪兒去了?我的手機還在裏麵呢。昨晚上回來的時候明明還是擱在咖啡座下麵的。我繞著客廳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慌忙循著手機的聲音,終於找到了它的埋身之處。我的包原來擱在了廚房的儲藏櫃裏了。我的包怎麽會在這裏?我的天哪,這裏還有小半瓶愛爾蘭的威士忌?難道昨晚上誰來過了?我可以跟上帝打賭,我是從來不喝這種看起來跟汽油似的威士忌的。

 

我從我的棕黑色的Gucci包裏掏出手機,手機的聲音已經停了。我重按了一下,我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說:“親愛的,晚上我不能回去接你去Gym(健身館)了,你自己開車去吧。”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怒火中燒,說:“你是誰?誰要去Gym了?!”

 

對方說:“辛迪,你怎麽啦?我們昨晚上不是說好了今天晚上要一起Gym嗎?我是你的丈夫湯姆啊!”

 

我笑了起來:“看在上帝的份上,湯姆,你就別冒充是我的丈夫了好不好?我的丈夫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過世了!”

 

對方說:“好吧,辛迪,晚上有個醫生要約我談話,回去後我再跟你細說。你多保重。”

 

這人的聲音聽起來的確十分的熟悉。但是我敢肯定,他絕對不是我的前夫。不是,我再強調一遍!

 

接著我就撥了塞麗娜的手機,回音卻是一個男人:“你好,這裏是Washington Mutual銀行,非常願意替你服務……”我趕緊關上了手機。這是怎麽啦?

 

 

 5

 

 

我約好了跟湯姆見麵。湯姆是在下午五點的時候來到我的診所的。這是一個精神十足的中年男人,趾高氣揚。臉上發青的胡茬刮得精光,一副無框眼鏡後麵,是一雙深邃的藍眼睛,跟他的笑容一樣,難以捉摸。不過,我覺得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並不壞。他登記的職業是股票經紀人。

 

我問他想喝點什麽?他說給他來一杯不兌糖的咖啡就好。

 

我說:“湯姆,我是在辛迪的檔案中,找到你的電話號碼的,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們這已經是第二次見麵了。”

 

湯姆笑著說:“是的,四個多月前,我陪著辛迪來過你這裏。那段時間她的情緒有些過激,她說她想找個人聊天,所以我在網上搜索到你的診所後,我就建議他上你這裏來。你們都是中國人,我覺得你們之間可能更容易溝通。”

 

我笑了笑說:“其實有的時候我們中國人之間的溝通狀態,並不比和其他移民交流時來的暢快、樂觀。這些話說起來就沒有邊際了。我們還是來談論我們共同的話題吧。湯姆,我不知道你平時對你所照顧的這個女人表現出的某些異常的症狀有沒有留心?比如記憶、情緒還有生活習慣方麵的?”

 

湯姆笑著說:“我覺得我太太是個相當不錯的家庭主婦,她是個比較情緒化的女人,富於幻想,有著超乎常人的激情,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們之間美滿的生活。我甚至很欣賞她的這些經常出人意外的表現的。你知道嗎,她做得一手的好菜,中式的,日式的,還有法國菜。我覺得她總的來說是沒有什麽異常的。怎麽啦,喬?是不是最近她的精神狀態出現了反常?她告訴你什麽了?”

 

我說:“我注意到你使用了‘我太太’這個詞。你太太的精神狀態是不是反常了,這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你一般一天裏在家裏呆多長時間?也就是說,你跟你太太在一起的時間有多少?”

 

湯姆說:“我一般是早上七點半就出門的,那時她還沒有醒來。狗娘養的洛杉磯的交通,有的時候你在路上擠了一個多小時,而Downtown看上去還像海市蜃樓一樣,遙遙無期。晚上我一般在四點左右就離開公司了,那時東部時間已經是七點了,華爾街的那幫王八蛋早就揣著鼓囊的皮包溜之大吉了,而把垂頭喪氣留給了饑腸轆轆的我們。還有那見鬼的落日,到六點了還那麽紮眼。我在車上呆的時間,比早上更加糟糕。我後悔我當初沒有去學音樂,因為這樣一來,我從一路上的焦躁的喇叭聲中,說不定就會產生靈感,譜出一曲廣受歡迎的Rap的。”

 

他頓了一下,穩定了一下情緒,喝上一口咖啡笑著說:“當然,這些都是無奈。所以你可以推想,我一天裏其實隻有十個小時的時間跟我的太太在一起。而十個小時,其中隻有四個小時是清醒的。這可能是我一天裏最愉快的時光。”

 

我揣摩了一下他的話,說:“湯姆,在今天我想跟你談兩個問題,一個是你太太的婚史,第二個是她對酒精使用的情況。”

 

湯姆笑著說:“喬,我可以拒絕回答你的問題嗎?”

 

我笑著說:“當然可以。不過出於對你妻子健康的考慮,當然這隻是假設的,我還是希望能夠從你這裏得到有關她的一些經曆,還有實情,不然的話,我想結束這段做為她的心理谘詢醫生的義務。因為在我看來,你妻子的精神狀態,可能比你想象的、或者看到的要糟糕。不過在沒有得到充足的證據之前,我不能盲目的下結論。”

 

湯姆想了想說:“好吧。你知道的,辛迪在跟我結婚前,曾經有過短暫的、不太幸福的婚史,這對她的精神造成了某種程度的刺激。十年前,她嫁給了一位富翁,兩年多後那個性格孤僻的富翁就去世了,給她留下了一筆遺產。這之後辛迪一直孀居,直到在一年前遇到了我。”

 

我怔了一下說:“你說你們是在一年前就已經結婚了?你真的不隻是她的男朋友?”

 

湯姆說:“是的。我們是在她一個朋友的Party上相識的,我曾經是她那位朋友的股票經紀人。”

 

我說:“可是,她跟我的介紹中,卻說她在她前夫去世後,至今一直獨身。辛迪她在十年的時間裏,婚姻一直處於真空狀態。而且,在她的檔案裏,她在婚姻那一欄,填的是未婚。”

 

湯姆說:“可是,你不就是從她的檔案裏得到我的電話號碼的嗎?”

 

我說:“她是在另類呼叫那一欄,填著你的電話號碼的。那天你帶她來的時候,好像出去了一會打電話了?她正是在那時候填的表的。她說你是她的司機。”

 

湯姆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喬,你總不會懷疑我做為辛迪丈夫的身份吧?”

 

我笑著說:“這不是我的責任範圍。”

 

湯姆說:“事實是,我們一年多來的婚姻生活非常的美滿。唯一讓我不舒服的是,每次我們做愛的時候,她都要不住地呼喊著一個聽起來像是中國人的陌生名字,激情洶湧澎湃,每一次都這樣。可她平時深居簡出,不像有外遇的樣子。而事情過後,她就酣然入睡了。剛開始我懷疑她的前夫是她的性幻想對象,後來發現她對她的前夫其實一直深惡痛絕。有那麽幾次,我聽到她嘴裏呢喃著那個人的名字,緊緊抱著我說,親愛的,我們終於永遠在一起了。那樣子就像新婚之夜,新娘跟新郎說的悄悄話。這讓我有點像是被排除在外的感覺。除此之外,我沒有什麽不愉快的。”

 

我想到了法婁提醒我的關於腦病的特征,估計那個經常出現在他們性愛活動中的陌生的中國情人,可能是辛迪最初的男友,他們感情至深,後來又因為某些意外的原因而不能結合在一起。我笑著說:“這很有趣。好吧,現在我們來談論第二個問題。辛迪是否過量地使用了酒精?”

 

湯姆說:“自從我跟她認識一年多來,我從不認為她是個放縱的女人。看在上帝的份上,喬,我相信在我之外,她沒有第二個男人。她是愛我的,我們的床第之歡,簡直就是上帝對我們的賜予。任何人處在那種狀態時,記憶都會消失的。不過,她每天都要喝上兩杯,這倒是事實,這是她的愛好,就像我喜歡喝無糖咖啡一樣。”

 

我說:“你能確信,湯姆,她每天僅僅是喝幾杯酒而已嗎?”

 

湯姆想想說:“前麵我跟你說過,我每天早出晚歸,隻是在每個晚上快要就寢時,看到她都要喝上幾杯的。她用的是16OZ的杯子,這量可能有點大了。好在她從來沒有DUI(酒醉駕駛)的記錄。至於其它時間她有沒有接著喝,我不知道。我說過,她不是個放蕩的女人。喝酒除外。 

 

我說:“除了酒精之外,她還有其他方麵的嗜好嗎?比如Drug Marijuana(大麻)什麽的?”

 

湯姆輕輕皺了一下眉頭說:“辛迪她跟我說過,她厭惡這些東西。我想我該告辭了。”他笑了笑說:“喬,你應該去吃偵探這碗飯的。”

 

我笑著說:“湯姆,最後我想問一句題外話。你認為你跟辛迪之間的婚姻真的就像你所聲稱的那麽美滿嗎?我指的是,你們除了在床上的‘四個小時’的那部分?”

 

湯姆眨了眨躲在眼鏡片後的藍眼睛,笑著說:“我如果坦率地告訴你實話,你會嫉妒我的,喬。我們如魚得水。”

 

最後,我又問了他一句:“你愛辛迪嗎?”

 

他想了想說:“我愛她。她是個魔鬼一樣的女人!這種女人沒有哪個男人不喜歡的!”

 

 

 6

 

 

過了兩天,快要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我忽然接到了辛迪的電話,她聲音有些急促,希望第二天中午能跟我見個麵:“我想我遇到了一個比較棘手的事,喬,早上我在我的手提包裏發現了一些要命的Drug,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的事。你知道的,我一直遠離毒品。”

 

我說:“你再好好想想,你能確定你從來沒有濫用過Drug嗎?還有辛迪,你能跟湯姆一起來嗎?”

 

辛迪說:“我可以確定我從來沒有使用過Drug!——你說的哪個湯姆?”

 

我心裏歎了口氣。第二天中午,我準時地在我的辦公室接待了辛迪,她眼圈發黑,臉色蒼白,嘴唇輕微地顫抖著,嘴裏透著酒氣。她一坐下就掏出一支煙來點著了,過了一會說:“喬,請你相信我,我真的從來沒有使用過任何Drug。雖然我喜歡杯中之物,但是我卻不是癮君子。昨天早上我的皮包裏突然出現了這個玩意兒……”

 

她一邊說著,一邊緊張地掏出一個小瓶子,裏麵有一些藥片。我仔細看了一下,是MDMAMethylenedioxymethamphetamine的略稱,又叫Ecstasy)藥劑 ,這是一種刺激性的興奮劑,能夠使人的精神處於亢奮的幻覺狀態,導致意識的虛空。於是我也有些緊張了,我說:“辛迪,你好好地回憶一下,你真的沒有購買過這種藥物嗎?或者你的丈夫、你的男朋友有沒有購買過?”

 

辛迪說:“我確實沒有服用過這一類的藥品。而且我的確沒有什麽丈夫和其他的男性朋友,我隻有一個司機,我總是叫他Cock(陽貨)。”

 

我忍不住暗笑了一下,然後我馬上給湯姆打了個電話。湯姆笑著說:“我正忙著呢,眼下股市亂得一團糟,我急得都快要跳樓了。喬,反正我跟你談的都是真話,我幹嘛要去冒充一個女人的丈夫呢?至於你提到的MDMA藥品的事,這我也不太清楚。要不你先通知一下警方,讓他們化驗一下,要是真的話,那就比較麻煩了,我們必須采取另外的防範措施了。不過或許它們隻是鎮靜劑呢?”

 

我把湯姆的話告訴了辛迪,她說:“喬,你可千萬別告訴警察這事,這樣的話我就會莫名其妙地被拘禁的,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你剛才是跟我的司機Cock打電話嗎?”

 

我說是的。我換了一種方法問她:“辛迪,你的‘司機’Cock到了晚上時,一般要在你家呆到什麽時候?”

 

她想了想說:“我不能清楚地記得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因為一到了晚上十點,我就昏昏欲睡了,而那時他還呆在我家。這真是要命。你知道,我不想這樣的。他很有幽默感,老是說他是我的丈夫什麽的。”

 

我問說:“你記得他的容貌特征嗎?比如說眼睛,臉型,說話的聲音諸如此類的。”

 

辛迪想了一會說:“他當然是個男的,藍眼睛,很殷勤,還喜歡陪我喝兩杯。”

 

我警覺了一下說:“你的意思是,你的‘司機’ Cock也喜歡喝兩杯?”

 

辛迪說:“我想大致是這樣的。因為他給我調過我最喜歡的那種雞尾酒,能調出那麽精致的雞尾酒的人,是絕不會對美酒無動於衷的。——,啊,我這是怎麽了?我腦子裏的這個司機的形象好像越來越清晰了,——我指的是比較隱秘的那些事,他在那方麵很在行。你這裏有酒嗎?湯姆?”

 

看來辛迪身邊的這個男人,跟她的關係非同一般,現在我必須弄清的是湯姆到底是不是像他宣稱的那樣,是她的丈夫。湯姆說的是實話的可能性更大,不然的話他就不會調出讓她醉心的雞尾酒了。

 

我心裏又是一聲歎息:正如那天法婁所推測的,我眼前這位曾經美麗過的女人,因為受到感情和酒精兩方麵的傷害,可能真的是得了腦病了。這意味著,我將必須結束對她的心理診斷了。她應該接受像法婁那樣的專家提供的生理方麵的治療,而不是心理治療。

 

出於對病人症狀的直覺,我估計那些MDMA的藥品,並不是辛迪自己弄到的。不過這僅僅是一種直覺而已。

 

但是,我在這裏忽略了一個致命之處,那就是辛迪的MDMA到底是從何處而來的呢?本來我應該就此事深究下去的,不然至少也應該通知警察。因為在加州,使用Drug是一種違法行為。我有這個義務向警方申報。可出於對我的病人隱私的尊重,我覺得這樣做又不符合職業道德。除了病人指定的人物,他們的病曆是不能隨便公布的。

 

 

 7

 

 

 

兩天之後的午後,我意外地接到了湯姆打來的電話,他悲傷地告訴我,今天早上十一點左右,辛迪不明其故從他們倆居住的Santa Monica海邊的VistaPark二十一層公寓上,破窗而出,跳樓自殺了,那時他正在股票交易所忙著,是警察先通知他知曉這樁慘事的。而昨天晚上她的樣子還很正常,他跟她做愛的時候,她一如既往地嬌喘籲籲,呼喊著那個虛擬的中國人的名字,神態就像剛剛初夜時的新娘一樣,卻高潮不斷,隨後就昏睡過去了。現在警察正在對他進行調查,他希望我能配合他,為他提供一些必要的證據,以便排除嫌疑。

 

這個消息讓我相當的震驚。我心想,像辛迪那種生理狀態,如果真是單純的腦病的話,我看不出她有充份的自殺動機,而且湯姆也說了,她還度過了一個如癡如醉的性愛夜晚。沒有證據表明她已經到了絕望的地步。那麽剩下的隻有一個合理的、可能的解釋,那就是她是在出現嚴重幻覺的時候,跳樓自殺的。當然,這隻是我的推測。

 

不過很快我又產生了疑雲:湯姆他憑什麽這麽快就可以斷定辛迪是自殺的呢?做為死者的丈夫在聽到死訊時,第一個反應不應該是自殺的推斷的,這才合情合理。事發時候,他又不在現場。除非他早就知道辛迪有自殺動機了。

 

一個多小時後,順理成章地,兩個煞有介事的便衣警探很快就來到了我的診所,找我談話,並且要看辛迪的病曆。警探A看完病曆後說:“先生,你能談談患者的病況嗎?”

 

我說:“患者跟我的幾次見麵,情緒和神誌都處於極端不穩和恍惚的狀態。”我把跟辛迪的幾次接觸簡單地解述了一下:“另外,她對她多次提到的‘司機’湯姆或者Cock的身份一直含混不清。我想這可能是個關鍵。據我所知,湯姆跟Cock應該是同一個人,而湯姆堅稱自己是辛迪的法定丈夫。我想可能他們是到了晚上的時候,才事實上成為夫妻的,就是他們每天在一起的十個小時中未上床的那四個小時。我的意思是,在白天,還有晚上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患者都不把辛迪當作自己的丈夫,或者是她根本就忘記了他的身份。”

 

警探B說:“關於他們的夫妻身份這一點是確切的,湯姆他已經向我們出示了可靠的證據,他的確是患者的丈夫,他們結婚已經有一年多了。先生,據你在病曆上所言,你認為辛迪患有腦病(Wernickes Encephalopathy)這玩意兒?”

 

我說:“我不敢十分的肯定,因為我也是第一次接觸這種病例。這種腦病即由長期嚴重的酗酒,導致腦神經係統受到破壞,從而導致某種記憶功能的傷害。我們每次見麵,我都能聞到她身上濃烈的酒精的味道,以及各種奇怪的言行、動作。”

 

警探A:“這腦病是類似老年癡呆症的那種狀態嗎?”

 

我說不完全相同:“老年性癡呆症是大部分記憶的消失,而腦病則隻是對最近的時間發生的事情、人物記憶的消失,但是對遙遠時間的記憶卻是接近正常的。比如說你現在跟她談話,你會發現她一切正常,然而一回頭以後,她如果飲用了過量的酒精,那麽她就很有可能將你忘記了。因此當她再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又成了她的陌路人。”

 

警探B笑著說:“先生,按照這個邏輯,那麽她為什麽還記得你呢?”

 

我說:“我跟她每次見麵,都是在她神誌略微比較清醒的時候,也就是接近中午那一段時間,而且都是由他的丈夫——也就是她認為的司機送她來的。另外我注意到,死者是在早上十一點左右失去生命的,而通常這時候她的神誌還不算太糊塗。” 

 

警探A望著警探B笑著說:“這很有趣,是嗎,托尼?!”

 

我說:“不,先生們,這一點都不有趣,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話題。”

 

警探A說:“對不起。那麽先生,你認為是因為嚴重酗酒和腦病導致了那位可憐的女士的死亡?”

 

我說:“我想那可能隻是一個原因。因為兩天前辛迪曾經驚慌失措地告訴我,她在她的手提袋裏莫名其妙地發現了MDMA。你知道,這種藥品能導致身不由己的幻覺。不過我以為,這些藥品很有可能不是辛迪本人弄來的,因為如果藥品是她自己弄到的話,她就沒必要在神誌還算清醒的時候來找我了,這不合情理。至於腦病,你們可以就此問題去谘詢腦病專家,我的這方麵的知識十分有限。”

 

我給了他我的朋友、神經學家法婁的聯係地址和電話:“他的意見對你們可能會有幫助的,他在這方麵的研究十分出色。”

 

警探B說:“我們已經把辛迪的酒杯拿去化驗了。我想我們那些令人尊敬、飽食終日的法醫們,應該會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複的。”

 

 

 8

 

 

又是“Seven”俱樂部一周一次的聚會,不過距離上周的聚會,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天了。因為這天是周五,幾個住的遠的人下班後的都在往家裏趕。因此這天晚上隻有三個人湊在一起,基頓本人,我,法婁。不過即便隻有三個人,也仍然算是聚會。實際上,這次聚會是由我召集的,我想知道前兩天那兩個警探去找法婁了解辛迪腦病情況的結果。

 

法婁看上去顯得很疲憊,他先去泡了一杯咖啡,仰坐在沙發上,眼睛白花花地望著天花板。基頓則在一邊翻閱著當天的《Los Angeles Times》。他是個鐵杆的體育愛好者,幾大球的每個季度賽他幾乎都沒有落下,他每次閱讀報紙都要先從體育版看起。洛杉磯棒球隊這個賽季的表現讓他焦灼不安。他是老牌的Dodgers隊的鐵杆擁泵,而久負盛名的Dodgers隊在這個賽季中的差強人意的發揮使他十分沮喪。他嘮嘮叨叨地說:“完了,看來Dodgers這次要栽在費城的Phillies隊手裏了。教練莫塔早該呆在家裏和他的八個寶貝孩子安享天倫之樂了。”

 

我等著法婁開口,我知道,他是個肚子裏藏不住話的人。

 

終於,法婁開口了:“喬,你知道,當警探告訴我你的女患者的死訊時,我沒想到她會自殺的。因為腦病患者並不是精神病患者,他們跟其他的病患一樣,更多的因素是屬於生理性的,而不是精神性的。但是最後的事實已經在昨天得到了印證,她的確是自殺的。”他啜了一口咖啡:“雖然她的酒杯裏殘餘的MDMA痕跡十分可疑,但是她跳樓自殺卻是的不爭事實,警探說當時沒有其他人和她在一起。我們隻能這樣認為,‘凶手’利用了她酗酒的弱點,還有因此造成的腦病。——這隻是一種假設。”

 

我說:“說到凶手,那隻可能有一個,就是她的丈夫湯姆。隻是警方拿不到他是從何處獲取的MDMA的證據罷了。”

 

法婁 說:“即便湯姆真是凶手,那又能怎麽樣呢?你的證據呢?他的確有殺人的動機,像謀財害命什麽的,不過這不能說明問題。”他轉頭對基頓說:“是吧,律師先生?”

 

基頓從報紙中抬起頭說:“一般來說,動機隻能做為偵探的邏輯和線索,而不能構成指控的證據。除非警方能夠找到湯姆獲取MDMA的確鑿無疑的證據,以及酒杯上無可辯駁的指紋等。但是先生們,這些還不足以形成指控他是凶手的最後證據。如果我是他的辯護律師的話,他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將被判無罪。”

 

我歎了口氣說:“你是個高明的律師,基頓。如果這樣的話,湯姆這家夥看起來要走運了。我覺得我們這個社會的不公平之處,就是像你這麽優秀的律師,去充當了某些罪犯的代理人。據我的病人辛迪有一次無意中跟我透露,她的不動產加上存款,股票,債券等不下於一千萬。湯姆當初看上了這位消沉而富有的女酒鬼,估計就是衝著她的這筆財產來的。不然的話,誰願意娶一個多愁善感的酒精沉溺者呢?!”

 

法婁說:“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注定是要走運的,而有的人則注定是要倒楣的。這是一項生存規律。我想,平衡的生存狀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這時,正在翻閱報紙的基頓忽然激動地說:“先生們,你們正在談論的事情是不是發生在Santa Monica海邊的VistaPark的公寓區?”

 

我跟法婁 都驚疑地望著他。他說:“這報紙上刊登了一條新聞。說是有一個叫湯姆希爾的股票經紀人,昨天晚上半夜的時候從二十一層的自家公寓中跳樓自殺了。”

 

我聽了,趕緊拿過基頓手裏的報紙,隻見在社區新聞那一版的右下角上,刊登著一則不太醒目的新聞,內容大致是:

 

 

今天淩晨,VistaPark的安全保衛人員突然發現有人從高空躍下,在大理石地麵上摔得血肉模糊。死者為一個中年男人,後經查明是住區的從事股票經紀的住戶湯姆.希爾。死者的妻子三天前剛剛自殺。據Lieutenant警督)向記者透露,死者生前從事股票經紀,因目前全國經濟狀況窘迫,死者虧損巨大,無法償債,陷入絕境。本來他相信在他的妻子自殺後,他將可以圓滿地繼承一筆可觀的遺產的,但是沒有料到,死者妻子的前夫在去世時留下的遺囑中要求:如果他的遺孀在將來的某一天去世後,那麽她所繼承的所有他的遺產,將不得轉到任何人名下,而是全部捐獻給他指定的一家HIV研究機構。

 

據信,死者妻子的前夫,生前是一個同性戀者,因罹患艾滋病而死,雲雲。到發稿時為止,警方尚在緊張而嚴密的調查之中。

 

 

我把報紙遞給法婁,然後去泡了一杯咖啡。我問基頓,昨天的道指下跌了多少點?基頓想了想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該是下跌了777點吧。據我所知,這是自大蕭條以來單日股票最大的跌幅。”

 

他歎了口氣說:“照此下去,下一個不知道該輪到誰了?”

 

 

秦無衣

10/08Santa Monica

 
本文刊發於2009年《西湖》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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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秦無衣 回複 悄悄話 對,題目改了。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發在原創的時候好象不是這個題目哦。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短篇小說寫到這個程度,堪稱經典了。
烏鴉不知自己黑 回複 悄悄話 好看好看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這篇與《在南方》、《灰鳥》一樣受看。隻埋頭讀段餘,便知是大家的手筆。

情節波詭雲譎;結局意外得令人跌破眼鏡;意境蕭肅憂傷。——讓人掩卷之餘不禁想起蘇軾的那兩句:長篇小字遠相寄,一唱三歎神淒楚

頂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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