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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世界裏生活,在我的世界裏犯罪。每個人腦袋深處都有一個不可琢磨的罪惡。 我把它寫下來,你呢?
正文

醬沫肉(原創)

(2011-11-01 04:58:54) 下一個
醬沫肉(原創)----------------林起立
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後來定居香港。
當時女主人公的年紀隻有十二歲。為了方便起見,我用第一人稱來講這個故事。

我最愛有最怕吃的醬沫肉,其實就是腐乳肉。醬沫肉是北方人的叫法。因為最愛吃
這道菜的人,是我的爺爺,他是純粹的北方人。具體做法是把五花肉整塊上火去蒸,
等到它軟爛的時候,拿出來切成大薄片,然後加入豆腐乳,最好是紅色的南乳。上
火繼續蒸,等它入味。

這道菜本來是我家桌上的家常菜,後來爺爺入獄後,就不那麽常吃了,也許是害怕
爸爸觸景生情,或者是他們本來就不怎麽喜歡吃。
當時爺爺關在上海,我們也住在上海。爺爺是個共黨份子,已經關了將近兩年了。
我的爸爸是當時日本人的翻譯,在上海算是有點頭臉的人物。

記得爸爸經常去看爺爺。因為爸爸的特殊身份,所以這點麵子,國軍的特務總部還
是給得。每次看到爺爺,他都是腰板直直的,表情很嚴肅,一副永不言敗的樣子,這
也影響了我和弟弟。我們一家都很堅強。
當時爺爺已經受了酷刑,嘴裏已經挖不出什麽情報了。但是國軍因為他在共產黨裏
重要地位,所以一直關押著他,等待有時機可以加以利用。

那是一天晚飯的時候。秋天,十月底。
一輛上海的黑色小轎車停在了我家大院裏。轎車裏走出來兩個人。前邊那個我認識,
是爸爸經常打交道的書店老板,曾老板。後麵那個臉裹的實實的,隻露了兩隻眼睛。
看身材跟花白的頭發,好像似曾相識的樣子。
臉裹的實實的那個人進了屋子,把裹在臉上的圍巾迫不及待的拿了下來。天哪,居
然是爺爺。他個子很高大,神采奕奕的大嗓門說,回家了。
我記得爸爸驚呆了,跑上前去喊,爹,放出來了,怎麽出來的?
那位曾老板把門帶上,用手做了個小聲的手勢。爺爺依舊大嗓門喊,老曾,這院子
大的很,沒人能聽見。
爺爺倒是說的對。我們一家的房子很大。院子就是一個花園。家裏的大大小小的屋
子不下三十個。
那位曾老板還是沒把聲音提高,不過這也是他一向的說話方式。
"跑出來的。"曾老板說。
"什麽?"爸爸臉色沒了那種喜悅,變成了凝重。
"別擔心,現在特務那邊以為他已經出了上海了。現在在城外邊設卡搜查呢。我認
為他們一時半會還不會想到他不急著出上海,反而回家來住了。"曾老板說。
"我就回家來了。那幫笨蛋還在滿城跑呢。"爺爺依舊是那副大嗓門,直性格,臉上
一如既往的掛著笑容。

我們家距離監獄實際很近。爺爺是被看監獄的一個人偷放的。那個人聽說已經跑了。
因為爺爺被關久了,國軍那邊也放鬆了警惕。本來由兩個人看管,結果其中一個偷跑
出去尋歡作樂。另外一個因為賭博欠了一屁股債,本來就打算跑了。因為跟爺爺相處
久了,關係不錯,所以幹脆就做個人情,把爺爺給放了。
事情是昨天晚上六點多,直到今天早上九點,才發現人跑了。所以特務總部認為爺
爺有足夠時間出了上海。
其實爺爺因為跑出來的倉促,根本就沒能出上海。他首先找到的就是這位曾老板,
交情很深。曾老板說,與其現在冒險出上海,不如就留在上海,等風聲過了再走。
而且那邊既然已經認定你已經出了上海,幹脆就來個將計就計,不光留在上海,還
回家去住。
爸爸聽完了,臉上舒緩開來,說,著倒是對。因為這裏距離監獄很近,他們覺得如
果我父親有足夠時間出上海,就一定先出上海,不會浪費時間在這裏待著。
爺爺這時候,才轉過身來一把抱起我說,哎呀,好久沒見我家姑娘了。
其實上個月我們才去看過爺爺。但是這時候心境完全不同,我可以理解爺爺的那種
說法。
一家人相聚,那種喜悅是難以形容的。這時候已經傍晚了,沒說的,跟了我家十幾
年的老媽子當然去做爺爺最愛吃的醬沫肉。媽媽也接弟弟回來了。父親當然對大家都
有一份交待,一定不能透露一點爺爺在家的風聲。

等到飯菜快要上桌的時候。突然聽到爸爸喊了一聲,糟了。
爺爺靠在窗口看時候,遠處正看到幾輛小轎車,開著車燈,在緩緩朝這邊而來。
"特務到了,沒想到這麽快。"爸爸說。
"可以去隔間裏去,沒人能找到那地方。"媽媽說。
這棟樓裏有個隔間,很小,藏在樓的夾層裏。如果沒人告訴你入口,你一輩子也找
不到在哪裏,恐怕也不會知道有個夾層。

"曾老板要不要也進去躲躲?"爸爸說。
"唉,我經常來公幹的,躲進去反而奇怪了。我就說跟你談買書的事情,他們知道
的。"曾老板說。
爺爺被媽媽帶進去了夾層。夾層裏很黑,爺爺高大的身體在裏麵很不習慣,不過他
還是進去了。
我們剛坐定,特務處的林處長就進來了。

林處長也是我們家常客。他最常做的表情就是微笑,對誰都笑,但是臉變的比誰也
快。
"哎喲,又趕上飯點了。想來蹭頓便飯呀。"林處長微笑的進來。他的擦著錚亮的高
筒黑皮靴,跟他的五短身材很不搭配。
"是老林呀,怎麽這時候來了。"爸爸也假裝驚訝的看到他突然到訪。
林處長眼中微微一亮,眉毛一挑說,"裝糊塗,哈哈哈,你給我裝糊塗。"說完,神
氣突然嚴肅。
爸爸知道他這是心理戰術,也假裝突然嚇倒一般說,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哈哈哈,我來吃飯的,你假裝糊塗?"林處長突然跟變臉魔術一樣,又笑了。拿著
他那根無時不刻的馬鞭,在沙發上抽了兩下。
"其實是開玩笑的。看你們一家人嚇的。"林處長坐在沙發上,扣扣耳朵,撓撓頭發,
好像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那你來是幹什麽的,不是就是來吃飯的吧?"爸爸也坐在了飯桌旁的椅子上。
"實話實說,你父親跑出來了,我們正在找。"林處長開門見山的說。
"他跑出來關我什麽事情,我剛回家不久。"爸爸說。
"你們父子倆關係應該不錯呀,怎麽現在聽的這麽絕情了。"
"我跟他沒關係,他跑出來是他的事情,跟我沒關係。"父親現在就是要裝出來一副
膽小怕事,撇清關係的態度。
"他到底是你父親,你怎麽這麽說話。"母親趁機走上來也開始演戲。
"我當然知道你害怕擔幹係,而且他跑出來快一天了,應該早出了上海了。那個看
監獄的老池是個共黨,已經跑了。這恐怕是早有預謀的。"
"就是,他是他,我是我,他跑了,我這邊倒好做事情了。"父親嘟了嘴埋怨說。
"我也沒有要懷疑你的意思,就是看看你對他逃跑後的去向有什麽看法?"
"林處長,你這樣問也太不近人情了,他怎麽說也是他父親。"媽媽說。
"不,不不。林處長問的對,問的好,我覺得這跟親情沒關係,這是立場問題。"父
親說。
"哈哈哈,聽你這麽說,我也懶的聽了。"林處長站起來,看了眼整個房子,他一定
在琢磨如果爺爺藏在這裏,會藏在什麽地方。
"你要覺得不放心,你搜好了,盡管搜。"爸爸一是對爺爺藏身地方的安全有信心,
二是也欲擒故縱的做法。
"不必,不必了。我那些人,鞋都不幹淨,把這裏踩髒了,倒是以後我倆都沒的朋
友做了。"
"什麽話,我覺得你還是搜一下好了,回去也好有個交待,我也好放心。"爸爸說。

"那我就到處看看,可不是搜查,是看看這房子,早就聽說你的房子漂亮,一直沒
看過,今天就看看房子。"林處長這話說的漂亮,一不得罪爸爸,二還給了雙方麵子。

林處長就在爸爸的陪同下,一會兒上樓,一會兒下樓,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當然,
他也不時的敲敲這裏,摸摸那裏,企圖找到房子的內間跟夾層。但是一無所獲。
忙了一個多小時,林處長下了樓,歎口氣說,好房子呀,真漂亮,我要什麽時候能
有這麽一棟就滿足了。
"您要房子不是大把的,還說這種話。"爸爸賠笑說。
"哪有你給日本人幹活錢多呀,我這活,累死,窮死。"林處長把馬鞭往後腰一插。
他這動作一做,大家都鬆口氣。因為這表示他要走了。他走之前,都是把馬鞭一插
後腰,然後要握每個人的手道別,很是周到禮貌。
他握了爸爸的手,又過來握了媽媽的手。我正在飯桌前坐著,他也像尋常一樣,過
來拍拍我的頭,還有弟弟的頭,微笑說,等吃飯了吧,餓了吧。
我說,是,等吃飯,餓了。
老媽子這時候端上了晚飯,那碗巨大的醬沫肉就擺在了飯桌中央。
"這什麽菜,沒見過呀"林處長新奇的看著那碗肉,靠近聞聞。
"是醬沫肉,爺爺最喜歡吃的。"我說。
話一出口,爸爸的臉色就變了。媽媽臉也刷的一下沉下來,瞪著我。
"噢,老爺子喜歡吃這個,這到有點意思。"林處長從後腰又把馬鞭抽出來,在手裏
把玩。大家一看,失望了,這家夥又不打算走了。
爸爸趕緊走過來,說,林處長,別聽小孩瞎說八道。我爹是好這口,我們一家也經
常吃這個,跟我爹沒關係。
我知道說錯了話,也趕緊解釋說,是,我們都愛吃這個。
但是林處長可不是好糊弄的。他嗯了一聲,卻把眼光集中在那碗醬沫肉上,不肯離
開。
林處長也知道剛搜完整棟房子,一無所獲。但是他始終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他不理會別人說話,隻是手拖著下巴,眼睛溜溜的轉著想。
"要不,林處長也吃點,看你們晚飯時間了,還在忙。"媽媽走上來打圓場。
林處長突然眼睛一亮,他想到了,是這肉的量不對,不是一家四口的量。當時上海
還在物資困乏時期,而且上海人習慣是不吃剩菜剩飯的,這肉的量,起碼是還有一個
大人的量。
曾老板在林處長進來的時候已經走了,這倒沒引起林處長的懷疑。
這晚飯本來是要給曾老板和爺爺還有我們一家人準備的。老媽子和我們都沒想到了
這點。
"你們喜歡吃,把它吃完。"林處長臉一沉,一副無情麵可講的神情。
爸爸和媽媽看到他的臉,知道沒什麽交情可言了。大家默默的坐下開始吃飯。
我因為知道說錯了話,就可勁了吃那碗醬沫肉,還不斷地給弟弟夾肉,弟弟也很懂
事的努力吃著。一家人虎視眈眈盯著那一大碗肉,好像是敵人一般要消滅掉它。
當然,爸爸媽媽為了表示我們一家飯量真的很大,也把其他兩個菜努力吃著,試圖
把這七個人的菜努力消滅掉。
林處長就坐在沙發上那麽看著,一點笑容沒有。
等到碗裏就剩下兩大片肉的時候,我把一片夾給弟弟,一片塞在嘴裏。雖然肚子已
經憋的難受,但是心裏很開心,終於吃完了。弟弟把肉含在嘴裏,不肯咽下去,可憐
巴巴的看著我。
爸爸和媽媽也消滅完了其餘的菜,喘了口氣,連水也不敢喝,怕膨脹撐壞了胃。
林處長適時走過來,又綻開了微笑說,我開玩笑的,你們還真吃完了。真的是,玩
笑,玩笑。
爸爸蹬了眼林處長說,這下你放心了吧,都吃完了,我們家可沒藏人。
老媽子也在不遠的地方趕緊說,忘記留我的菜了,剛才沒敢跟你們說。
她剛才嚇的遠遠地站著,沒敢說話。
"誤會,誤會,哈哈哈。"林處長撓撓頭,說,我這個人就是這個毛病,信不過人,
得改一改了。他這時候是真的有點悔意了,過來握我爸爸的手說,別記仇,別記仇,
都是為了工作。
林處長過來拍拍我的頭說,好吃嗎?
我倔強的抬起頭說,好吃,如果還有,還能吃。
媽媽笑了,說,小孩子,別亂說話。
弟弟依舊含著那片肉,這時候看沒人注意他,吐在了盤子裏。
林處長指了指弟弟說,看來姐姐沒少欺負你。說完,哈哈大笑。
"走了,該走了,打擾了,打擾了,改天請客陪罪。"林處長把馬鞭又插到了腰後,
他要走了。
林處長依舊挨個握手,這次頭還埋的低低的,很不好意思。到了我,用手拍拍我的
頭說,吃肥肉吃太多不好,小心撐壞了胃。
我說,不怕,就是愛吃。
媽媽笑說,小孩子,倔強的很,惹不得的。
林處長擺擺手,說,走了。你們家,晚安。說完,很瀟灑的把禮帽抬抬,開門走了
出去。
我坐在飯桌前,看著裝醬沫肉的空碗,長舒口氣說,這下爺爺沒得吃了。我發誓我
說的很小聲,很小聲。
再看父親,攤坐在椅子上,驚恐的看著門口。母親眼淚已經留了下來。
門口,一個黑影,幽靈一般,去而複回,正是林處長。而且,他臉上依然掛著微笑。


我發誓,我沒有說很大聲,以至於媽媽一再安慰我說,你說的真的很小聲,但是那
個林處長耳朵尖到針掉在地毯上都能聽到。
爺爺走了出來,威武得站在樓梯上,跟林處長的矮小身材形成鮮明得對比。
爺爺後來再沒能走出監獄。

我一直很懊悔。以至於我一再看到醬沫肉,都沒有膽量再去吃。但是心裏卻一直懷
念那個味道,隻能遠遠的看看,淚流滿麵。

主人公後來解放後隨母親搬去香港定居,曾經做過演員。她的父親沒有聽他再提起,
弟弟也沒再提起。


後記 對於許多人對此故事真實性的質疑,我必須澄清一下。故事是絕對真實的。故事的 女主人公後來去了香港,跟母親一直生活在一起。女主人公後來還做過演員,曾經 小有過名氣。至於女主人公的父親跟弟弟的下落,抱歉,女主人公沒有提起,我也 不好追問。不過,根據我的猜測,她的父親下場不是很好,估計是跟作日本人翻譯 有關。至於弟弟,後來可能是走失或者死亡。文中的曾老板,並不是共產黨,不過 是女主人公爺爺的一個好友,所以後來並沒有受任何牽連,後來也去了香港。林處 長後來沒有做過什麽顯著的官職。大陸解放後去了台灣。後來被誤查有共黨嫌疑, 一直被關到七十年代。後來跟子女去了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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