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救下林衝後,魯智深提出了一個建議。林衝理所當然地拒絕了。
他甚至覺得魯智深有點缺心眼:他這種情況,逃跑的話家人必被牽連。
不過這是誤會,魯智深比他江湖經驗豐富得多。
“不是讓你直接跑到山上去落草——到了滄州你去投柴進不就完了?”
有關柴進的事,還有必要補充說明一下。
柴大官人是北宋末年有名的小孟嚐,家裏養士無數。
不管是誰,隻要會武功,到他家都能白吃白喝,想住多久住多久。
因此江湖有傳言說,傍上了柴進,就等於買到了房子。
但是林衝依然不明白。
“呆再久,也免不了去牢城營啊……我還不如早點服刑,早點出來……”
“你這傻子啊!”魯智深終於失去了耐心,“隻要獲得柴進的賞識,他一個招呼你就留在他家當門客了,服什麽刑?!”
根據水滸傳記載,在滄州近郊跟魯智深道別後,林衝徑直來到柴進莊園,叩門求見。
結果門房說柴大官人出門打獵去了。
林衝十分失望。
他是真的想見柴進。
有人說,林衝這種二手東京人的生活態度就像燕子,一天到晚飛來飛去,疲於奔命,把自己榨出汁來和泥築窩。
出去串個門回家一看,我靠,被采燕窩的人掏了。
他會改變生活方式嗎?不會,他哭完了會加勁壓榨自己,再築一個窩,一而再再二三,直到自己累得吐血,還是不肯放棄。
事到如今,林衝還是想拿回自己在東京的生活。
但是就像所有在東京混過的人一樣,林衝不想讓別人看出他有多稀罕這個地方。
過年時家鄉的親朋好友問起東京怎麽樣,他總是說,太亂了,太吵了,沒個熟人。
不過三分鍾之內他就會借著別的機會,輕描淡寫地說說東京的好處,然後在鄉親們豔羨的目光中微笑著把手裏的酒一飲而盡,好像自己所有的委屈都這樣被消化了。
同理,林衝也不想讓別人看出自己有多麽想抱柴進的大腿。
他嘴上說“哎呀,看來是無緣了”,腳底下卻不往牢城營方向走,反而繞著圈子朝後山方向溜達。
走了一個多時辰到了山腳下,終於找到了柴進的蹤跡——幾個小廝看守著若幹匹駿馬,看樣子是柴進的隨從。
他們指著身後的一片本來是闊葉林的針葉林告訴林衝,柴大官人的確來打過獵,但是打了一個時辰,毫無斬獲,倒是射死了不少樹。
柴大官人看箭筒空了,坐騎累趴下了,就決定去張莊玩步打(高爾夫球)。
林衝又說了一句“哎呀,太遺憾了”,抬腿先往北走了兩裏地,然後假裝迷路,朝張莊走去。
到了張莊,幾個衣冠楚楚的虞候告訴他,柴大官人打出超過標準杆七百多杆的成績後,覺得這項運動太沒挑戰性了,去李莊踢足球去了。
說了一句“哎呀,無緣得見”,林衝又假裝要看看附近的風景,朝李莊慢慢逼近。
到了李莊,幾個筋疲力盡的圓社明星告訴他,柴大官人的確來踢過球,但是腳風不順,每次射門球都直飛場外數裏,大官人對自己的腿力十分滿意,決定去爬山。
他們幾個撿球差點累死,就沒跟著去。
“哎呀,真是不巧……”
這回林衝說了半句就被打斷了。
一直忘了交代,他這麽東奔西跑可不是一個人,董超薛霸還跟著呢。
“林教頭,您要找柴大官人,您就直說吧,我們給您安排,求您千萬別繞道了……”
那天林衝終於還是見到了柴進。
具體過程是董超向柴進的一個隨從行賄,對方立刻告訴他,柴進爬的那座山腳下有個酒樓,他一般在那裏吃飯。
林衝對董超感激的同時,也有點不太信任。
因為那座酒樓的外表很不顯眼,他一度懷疑是董超紅包給少了,人家耍他。
好在門口一百多帶刀護衛表明,柴進的確在裏邊。
林衝這下又有點猶豫。貿然闖進去,怕是有被當場剁成肉餡的危險。
可是護衛們一見他臉上的金印,脖子上的木枷,自動讓開一條路。
幾個熱情的還上來招呼。
先生您好!
歡迎光臨!
先生裏邊請!
男賓一位!
39
水滸傳上說,柴進是帝王貴胄,氣質不凡。
這個“氣”不好說,但是“質”的確實不凡——柴進體重目測起碼三百多斤。
他聽說有人來投奔,急匆匆從二樓包廂親自下來迎接,咚咚的腳步聲讓董超薛霸懷疑樓梯能不能撐住。
林衝卻被柴大官人這種禮賢下士的風度所傾倒,當即下拜:“東京禁軍教頭林衝,拜見柴大官人!”
林衝後來回憶說,他對柴進的第一印象可以說好得不能再好了。
人家一個親王,親自接見自己一個囚犯,還拉著自己的手介紹酒店的陳設。
“這是我打獵歇腳的一個酒店,可能看起來簡陋了點,可我就喜歡這裏,有家的氛圍。
你看這裏的東西,都不是買的,都是我親戚送的。
這個桌子,是我九叔送的。
這個酒壺,是我十二叔送的
這個屏風,是我六叔送的
有人說我是皇親國戚,應該怎麽怎麽樣,我覺得不好。
皇親國戚才應該簡樸。
我一個月俸祿五萬來貫,不算多,可我覺得清貧點沒什麽不好……”
林衝本來受寵若驚,腦子已經沒法思考,但是還是覺得有點什麽不對。
眾所周知,柴家男丁稀少,數代單傳,他哪來這麽多叔叔?
狐疑半晌,他忽然恍然大悟:人家是在跟皇室敘輩份。
九叔,就是神宗第九子吳榮穆王趙佖。
十二叔,就是神宗十二子燕王趙俁,
至於六叔,仔細想想更是嚇死人:先帝哲宗趙煦排行老六!
林衝頓時汗流浹背。
他第一次進入這個層次的世界,就像在侏羅紀公園見到了霸王龍,感覺腿很軟,除了想下跪,還是想下跪。
“你說,你從東京來?”柴進硬拉著林衝跟自己同席而坐,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我十一叔身體可好?”
林衝不敢接茬。
眾所周知,當今皇帝排行十一。
人家一家人想怎麽說怎麽說,你一個外人跟著說一句,恐怕有死無全屍的危險。
“哦,你不是我十一叔派來的?對了,你是教頭,一定是小高派來的。”柴進似乎看不到林衝戴著的木枷。
林衝的臉紅了。
在東京混了十幾年,知道他名字的最高級別領導是陸謙。
當然了,是陷害他之後成功升職的陸謙。
不過又一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自己的確是高俅派來的。
於是他勉強點了點頭。
“小高還好吧?”柴進笑嗬嗬地問,“我經常,這個,跟小高探討這個,怎麽說呢,我經常思考啊,這個,國際上,的軍事的這個,還有外交……”
柴進之前口齒伶俐的樣子讓林衝以為坊間傳說都是謠言。
可是一說起具體的朝廷大員,他招牌式的說話方式又出現了。
林衝覺得自己不解釋一下不行了。
柴進說話的風格太意識流了,喬伊斯聽多了也得哭。
“小可惡了高殿帥,被刺配滄州,聽說柴大官人是英雄豪傑,不自量力,特來參見……”
柴進愣了一愣,但是臉上的笑容絲毫不變,嘴也沒停。
“小高這事做得不對,我得說說他,他老大不小的人了,對下人要寬宏大量,怎們能夠為了一點小事就把人刺配呢?你說吧,什麽事?我待會給他發個短信……等等,小高的地址我沒有……他哪個級別的人我想來記不住,來人,小童,小蔡他們的聯係方式你們記得嗎?”
林衝現在心情很複雜。
第一種感覺就是感動。
十幾年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能體諒他,要為他說話。
因此柴進話音剛落,他立刻熱淚盈眶。
第二種感覺,還是感動,不過不是對柴進的,而是對老天的。
多年以來,林衝一直有很多話想對老天爺說,可是又總結不出該怎麽說。
這不奇怪,這些話隻有現代漢語才能精確表達。
一開始聽人說,人生如戲,不必認真,覺得不過是句雞湯而已。
但是過了幾年覺得不對:真的是如戲,而且這個戲是他媽手機遊戲!整個服務器除了自己,全尼瑪是人民幣玩家!
又玩了幾年,發現又有點不對:怎麽別人都蹭蹭升級,就老子在原地打轉不說,還時不常被人踩一腳?怎麽就沒人來幫我一把呢?
幾經思索,他終於發現了可怕的真相:我靠,原來老子連玩家都不算,直接是個NPC!你把我造出來就是讓別人打著玩的……
然而現在,林衝覺得自己真是狼心狗肺,錯怪老天:以前沒人來幫自己,這回以來就來了個大的!是個親王!鬧了半天老子有上天眷顧,之前挨揍都是在攢經驗呢!
不過第三種感覺接踵而至,那就是害怕。
底層的小人物有個特點,那就是活得像深海魚類,你要給他點陽光他還真受不了。
林衝一聽柴進要為了他跟蔡京童貫打招呼,登時冷汗就下來了。
他怕這事真鬧大了,沒準自己落不了好。
“柴大官人的恩情,小可銘感五內,隻是此事涉及賤內,怕是不足為外人道……”
林衝盡量平靜地把事情原委大致說了一遍。
說到一半,突然無法自己,淚流滿麵。
他忽然想起,十幾年了,這是第一次能對別人訴說自己的委屈。
柴進的反應很激烈,當場拍了桌子。
“當今天下,就是被這些官二代搞壞了!一個個就知道錢,就知道女人!我早就說過,我們老祖宗打下的天下,隻有我們這些嫡係子孫才知道珍惜!”
旁邊一個跟班的急忙咳嗽了一聲,柴進被打斷,很不滿地回頭看著他。
那個下人頭發花白,也不知道在柴家侍奉了幾代,腰杆很硬,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
“大官人明鑒!這些江湖人,個個都說自己是教頭,誰知道有沒有真本事!不要上當!”
這下連董超都看不下去了,滿臉鄙夷地小聲譴責:“人家柴大官人都發話了,一下人插什麽嘴?”
沒想到這下惹了大禍。那老頭年紀很大,耳朵卻不聾,上來給了董超倆耳光。
“誰說我是下人?!我是柴進他叔,柴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