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出了東京城,漫天的風沙把人淹沒在裏麵。曆朝曆代的京都附近都是這樣,原因是皇上的宮殿老失火,重建的時候需要就近砍點木頭救急。這樣的情景讓林衝很懷疑是不是能走到滄州。同樣持懷疑態度的還有那兩個公差——根據《水滸傳》我們得知,他們一個叫董超,一個叫薛霸。高俅指使他們在半道殺掉林衝。
殺人這種事在要道通衢上幹不得,而據他們所知最近的合適地點還要走很遠,因此兩人的心情就變得很惡劣,具體表現為愛拿棍子跟林衝說話,打得他一瘸一拐。他們選的地點我們也都知道,叫做野豬林。
看過《水滸傳》的人都知道,林衝並沒有死在野豬林。魯智深及時趕到,在棍子落到他頭上的前一秒鍾救了他。這件事聽起來很匪夷所思。不過在那之前,林衝還幹了一件更匪夷所思的事——他離婚了。水滸傳上的解釋是,林衝覺得離了婚可以保護妻子不受高衙內的騷擾。這個解釋實在牽強。除非林衝認為高衙內看上的是自己又不好意思表白,否則任何人都不會認為這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當時的情況是他的丈人張教頭來給他餞行,林夫人也披頭散發兩眼紅腫地來送他。
“都是我不好,我害了你……”
“娘子,是陸謙……”
“你還不相信我們倆是清白的?”
“你千萬別再見陸謙……”
“你……好!我誰也不見!我出家當尼姑去!”
林衝發現自己還是什麽都不說的好。
“你為了我……居然敢去刺殺高俅……”林夫人想到丈夫這一去凶吉難料,心又軟了。
林衝本來想解釋一下,然而聽到後半句,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的心又活了過來,覺得自己還有妻子、父親、家庭,不能就這麽放棄人生。他決心一定要從滄州回來。
“有件事我要拜托你……”林衝下定決心,鎮靜地說道,“咱們和離(協議離婚)吧。”林夫人被驚得連退幾步。
“我問過衙門裏的人,我這罪名是要沒收家產的。咱們離了,房子歸你。隻要房子在,咱們這些年的苦就沒白吃啊……”
林夫人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大哭著離去。
“走了走了。”這時候兩個差役不耐煩了。林衝被擁著起身,忽然想起了什麽,連忙回頭衝著妻子的背影喊道:“別去找陸謙!”
“我找你大爺!”林夫人帶著哭腔的回答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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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教頭,我們要睡一會兒,要是你趁機逃了,我們哥倆不好交代,所以委屈下,讓我們捆一捆吧。”董超在野豬林對林衝說。然後薛霸不由分說把他捆在樹上。
“林教頭,殿帥府給我們兄弟帶了個話,”捆完後,薛霸笑嘻嘻地說,“高殿帥覺得你這人是個不穩定因素,必須除掉,你就犧牲一下吧。”
“什麽?!”林衝渾身一震。“不!別!聽我說……”
“別說了,我們不殺你,自己就得玩完。”
“我不能死!我還有老婆,我還有爹!我不能死啊!”林衝淚如雨下。
“別廢話了,趕緊幹完回去。”
“這個……薛哥,其實……呆會也行,大中午的,往回趕太熱。”
“也是啊,不讓人把遺言說完,冤魂纏身卻也不太好。”董超薛霸商量了一下,然後席地而坐,對林衝說,好了,有什麽遺言,說吧。
林衝明白這是自己在世上最後的一點時間,他定了定神,開始訴說。他告訴妻子,好好活下去。他告訴丈人,自己對不起他的托付。他告訴陸謙,我死到臨頭,卻也不再恨你,隻希望你能好自為之,放過我的家人。他叮囑自己的父親,別太傷心了,我下輩子還當你兒子。他還想告訴家鄉的娃娃們,好好在山裏呆著吧,外邊的世界,不屬於咱們……
林衝絮絮說完,閉目等死。等了半天卻不見董超薛霸動手。睜眼一看,倆人全哭了。
“樓主說得好啊!”
“頂!”
“俺也是山村裏出來的,媽的混來混去,在東京人眼裏就是一條狗!”
“+1!”
後來林衝回憶說,假如那天再給他點時間,三人說不定就一起上梁山了。
但此時,一個雷霆般的聲音響了起來:“兩個賊鳥!敢動灑家兄弟,俺就砸死你們!”一個胖大和尚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三人麵前。魯智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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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智深從廟會回來,沒幾天就被開除了。
“為什麽?讓方丈那個老禿驢出來解釋,為什麽辭退灑家?!”
結果方丈沒出來,開封府的衙役倒出來二百多個:“就是他!他說要打死高殿帥!他跟那林衝是同案!”
具體到這個罪名,魯智深倒也不是完全冤枉。早些時候,高衙內逃走以後,他讓手下的流氓抓住了幾個腿腳慢的跟班。這些人都是東京的小流氓,跟著高衙內一起玩球遛鳥,混個飯錢。他們看見遠近聞名的凶神魯智深站在眼前,都嚇得魂不附體。
“賊你娘的,知不知道這是誰?這是灑家兄弟林衝!”
“魯……佛爺,我們不知道啊……我們隻是跟著高殿帥的公子玩玩……”
“高殿帥?高俅?”一聽這個,魯智深更火了,“他算個球啊!老子就不算?”
這個問題實在難以回答。無論是“你也算個球”還是“你球都不算”,都很容易被打死。好在這些混混還算聰明,都閉口不答。於是魯智深親自給了這些人每人兩耳光,讓他們滾蛋了。
“高俅要是不服,告訴他,盡管來跟灑家定個點,媽的單挑群毆、葷練素練,隨他選!”魯智深朝著他們的背影大喊。
魯智深逃跑了。然而他的徒弟們全被抓了。第二天,魯智深喬裝打扮,在刑場看著他們的腦袋被一個接一個地砍下來。魯智深眼睛通紅,卻無能為力。他跌跌撞撞出了東京城,仰天長嘯,一拳砸斷了一棵小樹。一片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剛到東京的那天。
當時他剛剛花了兩個月,從五台山走到東京,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因此敲開大相國寺大門時,引起了一點誤會。
“廢酒瓶子沒有,易拉罐沒有!”
魯智深也覺得自己找錯門了——這麽有名的寺廟,怎麽會門口連塊匾額都沒有?他在東京繞了半天,到處打聽大相國寺在哪,結果還是被指點回原處。這時魯智深才注意到,寫著“大相國寺”這四個字的匾額是有的,隻不過被掩蓋在幾百個更大的匾額之中。
其中有“大宋佛學研究中心”
“大宋一級文化保護單位”
“玄奘西遊研究中心”
“首都計劃生育先進單位兵”
……
大雄寶殿內,大相國寺主持智清方丈召開了一次高級僧人緊急會議。在本次會議之前,方丈一早上沒閑著。東京各大衙門聽說大相國寺添了和尚,紛紛第一時間前來收費。支付了“外地民工進京費”、、“京城增容費”、“暫住文書辦理費”、“市坊管理費”,預支了“養老金”、“醫療金”、“喪葬費”之後,方丈有點不太高興。
“這個‘生育費’咱們以前不是不用交嗎?還有這個‘結婚證印製費’是什麽玩意兒?荒唐!”
“方丈師兄,他們說了......”
“阿彌陀佛,交就交吧。”方丈涵養還是不錯的。
說實話,方丈不怕花錢。他最怕錢花不出去。每年大相國寺的帳目都是巨額虧損,哪年不虧損,年底之前方丈就要吩咐大家突擊花錢。虧損有兩個好處,一個是可以向朝廷要補貼,二是可以正大光明地拒絕一些關係不夠硬的人來出家的要求。
方丈唯一擔心的是魯智深這人背景不明,會給他惹麻煩。
“你說俺這個師弟,真他娘的是個鱉孫!”看完介紹信後,方丈終於覺得忍無可忍,忍不住在會議上直抒胸臆。智真和尚在信裏用黑話簡單介紹了一下魯智深。大意是說,此人不但是個無賴,而且是個刺頭。我這裏安排不了,你來吧。
“你們說說俺怎麽安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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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當個掌香僧人?”大相國寺的高僧們開始各抒己見。
當時智清方丈發明了一種特製佛香,有一米多長,一紮多粗,售價2000文錢,帶來不少收入。但這玩意兒缺點也是很明顯的——足有幾十斤沉,非彪形大漢拿不動。
“不妥不妥,這人性情粗魯,跟香客打起來怎麽辦?”
“那就更好了——上個月跟馬勒隔壁的禁軍家屬打架吃虧了,正好來個練家子,壯壯我們的寺威!”主管公共關係的殿頭僧人很振奮。但是沒有人附和他。
“要不,讓他來管塔林——反正那裏埋的都是死人,出不了事吧?”主管塔林的塔頭說。
“不好說——我師弟說,這人嗜酒如命,一醉就瘋,你讓他一個人呆著,弄不好要把俺師父挖出來下酒……”
大殿裏響起一片“善哉善哉”的低語。
“要不,給方丈師兄趕車?”一個楞頭青提議。
方丈的馬車可算是東京一景,車身黃金鑲嵌,四匹馬全是遼國進口的特級軍馬。每天傍晚,方丈最大的享受就是坐在馬車裏,抓鬮決定今晚去給哪個女施主開光。
“我日你娘!”方丈火了,抓起經書扔在那人臉上。“你想讓老子死是吧?我死了你師父那個老鱉孫在墳裏就高興了是吧?!”
大夥趕緊上去勸住方丈。
“方丈,有了!”管後勤的寺頭忽然一拍大腿, “可以讓這人去菜園子!”
大家一聽,紛紛讚同。
“好計!好計!真是變廢為寶,化糞為肥!”
方丈一拍大腿:就這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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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園子,是個好單位啊。空氣好,活清閑,年假多,一般人想進還進不去呢……”
次日,負責領著魯智深去報到的小和尚一路上嘴沒閑著,把菜園子誇得跟天上人間差不多。
“您一進寺,就成了菜頭——一個獨立部門的主管啊,這運氣,這才幹……”
魯智深也很高興。
“快跟灑家說說,我手底下管多少人?”
“哦——不少,有二三十人吧……”
到了菜園子,魯智深開始懷疑這人是在騙他。菜園子裏半個人影都沒有。
“賊娘的,怎麽也沒人來歡迎灑家?”
前邊介紹過,菜園子是大相國寺產業鏈上重要的一環。有人還不起房貸,這個部門就會出麵,趕人收房。沒介紹過的是,在魯智深來之前,這個部門實際上是個空架子。這一方麵是由於全國各地的群眾對首都和尚特別能戰鬥的精神早有耳聞,一般人不會沒事跟他們過不去,因此常設沒必要。另一方麵的原因在於,把人從家裏趕出來的過程不會很和平,很容易出人命。大相國寺不會用編製內僧人來幹這種髒活。因此,在這裏的工作的都是周圍的無賴流氓。這夥流氓有事時就給大相國寺打工,沒事時就來菜園子偷菜偷魚——菜園子裏有兩個魚池,養的都是高級觀賞魚,偷出去每條能賣好幾千文。
這夥流氓——施大爺還特地點出兩個中層幹部的名字:一個叫做“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做“青草蛇”李四——聽說自己忽然多出來一個頂頭上司,很是不爽。於是決定連夜去給丫一個下馬威,往被窩裏扔個馬蜂窩什麽的。結果當天晚上,二十多個人剛翻上牆頭,全都愣了。
院子裏燈火通明,岸上一堆魚骨頭。
據目測,第一個魚池裏的夥計們都已經被糖醋了。
另一個魚池裏也不安靜——一個胖大和尚正打著火把在裏邊撈魚。
流氓們都心疼得從牆上摔下來了。
張三衝著魯智深喊道:“你幹什麽?這種魚不能這麽撈!你這樣會把池底的甲魚踩死!”
魯智深的反應出乎意料:“什麽?還有王八?快來幫把手,撈出來做湯!”
張三李四實在無法對這種破壞生態平衡的行為熟視無睹,於是撲上去,要跟魯智深拚命。結果被魯智深一拳一腳,打翻到魚池裏,幾乎被淤泥嗆死。
“師父神力!我們願意拜你為師!”
從那天起,這群小流氓就成了魯智深的跟班。魯智深教他們習武,給他們講江湖上的故事。他本來以為,自己根本瞧不上這些人渣。但是如今他發現自己錯了。
現在,一想起當初在席間講過的笑話,在練武場上一起揮灑的汗水,他的眼眶就會濕潤。
直娘賊,灑家這是怎麽了?!魯智深罵道。
魯智深又想起當年自己被迫離開五台山的事。那天他回禪房後摔摔打打,然後被跟同屋的和尚勸去吃散夥飯。席間,他對五台山破口大罵,聲稱早晚有一天要燒了它。然而下山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對這裏戀戀不舍。在這裏,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氣味相投的同伴,跟他們在一起,他可以破口大罵一切不順眼的人而又不用擔心有人打小報告。
雖然那些朋友隻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倒黴蛋,法號還都是麵字輩的。
“這群禿驢......” 每次想起一起賭錢喝酒搗亂罵娘的事情,魯智深都會這麽笑著罵道。很多年以後,魯智深對人說,那是他一輩子最好的時光。
如今,魯智深發現自己的心腸好像不像以前那麽硬,有些情感不知什麽時候趁虛而入。他終於懂得,對男人來說,陪你一起度過最空虛無聊的時光的人往往會成為你最好的朋友。就像是當年武學的同窗。文殊院的同屋。住院時的林衝……
“林衝!對了,他們說我是‘林衝的同案’!賊他娘的這關林衝什麽鳥事?”於是他又溜回東京,到張教頭家打聽了一下。
“滄州?野豬林!”道上的人都知道,假如你要弄死個人,隻要給官差點錢,他就會在那裏動手。魯智深已經明白了要發生什麽,拔腿飛奔。
“灑家是關西五路按察使魯達!灑家是東京花和尚魯智深!灑家至少要救下一個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