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法庭排期終於到了,婭唯請好假,用心選了套淺蘭色的正裝,這既端莊尊重
又有些女性化,不會太咄咄逼人,她賭法官是個男的,有一腔熱血要懲惡揚善、拯救天下被欺侮的無助女人。
法官進庭之前,她終於看到了那個叫Patrick的調解員,坐在撞她的司機旁邊,看著四十出頭的樣子。婭唯很難把他的樣子和他電話裏的聲音放在一起。他的臉很有陽光的顏色,棕色的頭發濃密得是他的歲數少有的。隻有他的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專業還是冷漠。
開庭後,法官開始詢問事情經過,一來二往,前因後果都刨問得差不多了。婭唯拿出極大的耐性,充分展示出亞洲女性的溫和、柔順。這也是周末在舒黎家組會時定的方案。
保險公司的那個調解員被法官詢問時,一板一眼地敘述了他的故事,最後說,“我公司盡了努力,做了讓步,願意同林女士達成和解,我本人認為我們提出的條件是再公平不過了。然而,林女士斷然拒絕。”
法官轉頭看著她,“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她吸了口氣,又吐出來,臉上顯出無奈卻又果敢的神情,“法官大人,如果一開始他們就有公平解決問題的態度,我絕不會站在這裏。我有一份工資微薄但挺忙碌的工作,自從車禍之後,我的車報廢了,寸步難行,Kroger先生代表的Ameripride公司一開始就
無視警察的事故報告,拖拖拉拉三星期,其間,我租車花了一千多塊,他們想逼我妥協。我知道他們在踐踏道義,所以我絕不讓步。其實,您算一算也知道,我來這裏在經濟上並沒有任何便宜可占,但這是個原則問題。”她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撞她的司機和那個用冷言冷語衝撞她的調解員,用她中學朗誦課文的聲調說,“我對這次車禍撞到我的司機沒有什麽個人情緒。誰沒有疏忽犯錯的時候呢?這正是為什麽我們要買保險的原因。我今天站在這裏,是要給那些自以為可以橫行霸道、恃強淩弱、唯利是圖的公司一個信息,他們不可以這樣欺負無辜的受害者。我是個單身媽媽,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我也是要為我的孩子設立一個榜樣,我們不允許別人隨便捏估我們。”
聽到婭唯的最後一句話,Patrick氣急敗壞地把手裏的鉛筆往文件上一甩,他知道,這個女人贏了。
法官退席之後,法庭裏的人也漸漸退了。婭唯路過還在整理文件的Patrick Kroger時,不計前嫌般燦爛地笑了。
“您演技一流!尤其擅長演受害者。”他冷冷地拍了兩下巴掌。
“謝謝,這全要歸功於彩排。”她帶著得勝的笑容,咯登咯登地踩著高跟鞋走了。
她一邊等午餐一邊給舒黎打電話,眉飛色舞地描述她在庭上的大獲全勝。舒黎在那邊尖叫起來,她知道婭唯為這件事氣得半死,過去兩個月厚著臉皮搭車上班,周末采購食品總是要她們幾個女友輪流捎她。
“今天晚上聚會時,得好好慶祝一下。這回你終於可以考慮你喜歡什麽車了。”舒黎說。
婭唯不經意地看著小館的門開了,一個深藍色的身影進來,比在威嚴的法庭裏更顯得高大了些,她頓了一下,放低聲音說,“好了,我現在要把這最後一顆櫻桃點綴到蛋糕上去了。”匆匆收了電話。
她看著他坐下來,開始看菜單,順手把手機放在了他麵前的餐桌上。
婭唯拎著她的小包,笑盈盈地站在那兒,等著他抬起頭來。
他抬起頭,愣了一秒,知道這是個來往眼睛裏揉沙子的了,不大友好,但情緒也不算激烈地說,“你知道,我們的案子結了,我沒有義務同你講話了,”
“沒錯,可是正因為我們不再有對立關係了,我們終於可以友好地講話了。”婭唯並沒有被嚇退。“事實上,我覺得你是個很有魅力的陌生人。”
他嘴角一歪,笑了,眼角粗條的皺紋讓他有些Kevin Costner的味道。
“Jenni。”婭唯伸出手去。
“Patrick。”他也禮貌地遞出手去。
“你確信你不要坐下來一起吃午飯嗎?”他故意說,顯然並無意邀請她。
“不了,謝謝。我並不想影響您的食欲,當然,我也不想影響我自己的食欲。”她笑著說。“隻是想給你透露一個小竅門兒,以後要躲著車技不好的亞裔中年女司機,如果真的不是她們的責任,說話一定要當心。她們很敏感,為了維護她們的清白,她們會不惜一切代價的。”說完,笑眯眯地點點頭,然後回到自己的午餐桌上去了。
這頓午餐特別地香。
星期六上午,婭唯飽飽地睡了個懶覺,起來了又不緊不慢地吃了早飯,想著該考慮買車的事了,但又懶懶地想,等到下午再說吧。在沙發上坐下來,跳換著周六的電視台。她習慣了周六一個人在家看電視,隻有這時,孩子們去他們的爸爸那兒,電視是她自己的。她已經有了幾個她喜歡的台,常常在下午兩點到半夜一直放些黑白老電影,讓她看得稀裏嘩啦地流眼淚。
電話響了,她不想動。她周末很少有電話。她的幾個女朋友們昨晚上才見過,話已經說了幾筐,現在多半都在忙希望工程。舒黎周六往往比平時還忙,很少打私人電話。米蘭兒是個有閑階級,但她是個購物狂,婭唯的購物多半都止在超市門口,最近買了LV的包,滿足了她對奢侈的極盡幻想。她順著沙發爬過去拿起電話,“Hello”。
“早,Jenni,”婭唯很少有講英文的男性朋友打電話到家裏來,心想大概是要推銷什麽,正想客氣地推脫。“我是Patrick。”
婭唯把電視聲音關掉。“早。”她說到這兒,腦子裏開始轉,這個人要什麽,不是案子結了嗎?
“你今天好嗎?”他問。
婭唯應了好,但知道那基本上不是個沒有意義的問句,就好像中文口語中的,“那什麽、、、”於是等著後文。
“我昨天的班機被取消,所以留在這個城市裏了,計劃到明天才走。我在想,這一整天要怎麽打發呢?這個城市我人生地不熟,於是我想,我最好還是問問我剛剛新交的朋友Jenni。或許她能給我出出主意。”
婭唯忽然想笑,她年輕時聽慣了男人在馬路上或社交場合上找她搭茬的話,各種風格的都有,她一向當過眼雲煙,有時想刻薄幾句就刻薄幾句。這有些年頭她沒動心思跟男人講話了,今天忽然興致很好。
“衝著你昨天陪我在法庭上消耗了大半天,今天我可以考慮回報你。”婭唯玩笑著。
“我知道你沒車,我來接你怎麽樣?”Patrick問。
“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個謀命犯?你為什麽認為我會把我的地址給你?”婭唯並沒有不祥之感。她見人多了,一向很信任自己的感覺。
“你知道,我的檔案裏有你很全麵的信息,如果我是謀命犯,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坐下來禱告。”他笑道。
“你在把你的職業放在極度的危險當中。”她輕鬆地警告。
“所以,你可以看到,我把你和我之間新鮮的友誼看得有多重!”他的聲音早已脫掉了調解員的製服,有些磁性。
那天,他們先去二手車行幫婭唯選車。她需要一輛質量可靠,耗油少,價錢適中的家庭車。但在她開口之前,Patrick問,“你最窮的時候最向往的是哪樣的車?”她想到剛來美國時,最饞馬自達的小敞篷車Miata。就笑道,“Miata。”
“品味不錯。”他輕輕一吹口哨。
等銷售員把一輛寶藍色的小跑車開過了時,婭唯有些呼吸困難了。她瞪著車喃喃地說,“我的三個孩子坐哪裏,難道掛在車窗上?”眼睛卻怎麽也拿不開。
“先試開一下,如果不能完全滿足你一切的需要,你還是可以隨時改主意去買一輛相貌平平,丟了都不心疼的車的。”他狡黠地擠了擠左眼,婭唯樂了。
他們花了半個小時,在高速公路上試開著她夢想中的車,然後,花了三分鍾選定了一輛六年舊的本田家庭車。
下午,他們去海邊轉了轉,風涼涼的,有股大海的仙氣兒。
Patrick晚上送婭唯回到家門口,她由衷地謝謝他。她沒有邀請他進屋坐,但當他在她的嘴唇上深深地吻了她時,她踮起腳回吻了他。
直到婭唯一個星期後決定在周末飛到亞利桑那去見Patrick之前,她的一幫女友們才聽到風聲,一片嘩然。
“啊呀呀,婭唯,我們愛情的鐵樹開花啦?”金麥吱哇叫著逗她。
舒黎為婭唯感到高興,真心希望她遇到愛情,至少遇到快樂。這些年她一直沒有什麽感情生活。“我們的婭唯小姐,原來是悶騷型呀!”
"是誰在以訛傳訛,臭詞兒濫用。我堅決不承認我悶。”婭唯故作誇張的正經說。
幾個女人都尖叫起來。
“你確信他沒在三個州各有一個老婆,兩個娃娃?”米蘭兒說。
“走走瞧瞧唄,”一副活在當下的神情。”也說不定,我把他們都收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