矽穀的夏娃
北島
2005年6月底,由範遷開車,我們從伯克利出發,前往加州最北部的小鎮尤瑞卡(Eureka)。老範不修邊幅,胡子拉碴,他來美國學畫畫,一呆二十多年,住在伯克利,近年來一心寫小說,一發不可收拾,連出好幾本。他無疑有著寫驚悚小說的天賦。如果你再介紹他是畫家,他跟你急。本次出遊牽頭的是王瑞芸,她住洛杉磯附近,集西方美術史專家、散文家、家庭婦女和《今天》編輯部主任於一身,可見本事大。
我們一行在美國都是閑人,除了陳謙,她是矽穀某公司電腦芯片設計高級工程師,聽這頭銜,能把我這樣的外行嚇著。在我看來,矽穀人跟外星人差不多——裝芯片腦袋、光纜神經、納米皮膚、液晶藍血,外加一顆帶電源開關的心。陳謙看起來挺正常:一個女人,一個輕鬆自在的女人,但以我多年四海漂泊練就的毒眼斷定,她絕非凡人—— 表麵上大大咧咧,實則深不可測。我們初次見麵,一路說笑,很快就混熟了。讓我更吃驚的是,她還寫小說,據說寫得很棒,連傲視天下的老範都自稱是她的粉絲。
公路蜿蜒,深入無邊無際的紅木森林,枝幹參天,光影斑駁,汽車就像玩具般不真實。本次旅行的終點是王瑞家——二層小樓就坐落在紅木森林中,有人間天堂的所有好處,包括寂寞。王瑞那時在州立大學洪堡分校教書。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與她分享寂寞。
杯盤狼藉,方顯英雄本色的還是卡拉OK——這全球華人的保留節目,用寂寞的方式排解寂寞,以毒攻毒。無論走到世界盡頭還是趕上世界末日,非唱得死去活來不可,這容易引起誤會,以為中國人是最勇敢最樂觀最熱愛音樂的民族。王瑞挺胸而立,那小號男高音爬升到雲端,怎麽也不肯下來;我也跟著扯起嗓子,欲與天公試比高;而陳謙淺唱低吟,似乎在傾聽自己的心事——那幽井中的回聲。
後聽說1995年她母親去世,她開始動筆寫作。說來創作的原動力,往往跟內傷有關,帶有某種自我治療性質。她的第一部長篇《愛在無愛的矽穀》,是關於矽穀的夏娃的故事。陳謙就是矽穀的夏娃,偷吃了小說這禁果,與伊甸園的夏娃不同,她是主動辭別矽穀的。
此後來往日漸頻繁。或在老範家,或在我家,大家一起動手洗菜切肉,多由老範掌勺。其中有儒雅瀟灑的常罡,他學音樂出身,彈得一手好鋼琴,在伯克利開了一家小店鋪,兼做古董生意,最近出了《海外拾珍記》一書,與他的收藏有關。還有愣頭愣腦的詩人程寶林,他拿下美國文學創作碩士學位,後去夏威夷教書,在上學待業期間,家有賢妻,靠經營洗衣店維生。老範還帶來一位窈窕淑女,筆名維維,不僅能詩善文,還會跳肚皮舞——她一轉身輕紗薄裙,呼嘯帶風,我們臊得不敢正視,屏住呼吸,待正襟危坐,才像金魚那樣到水麵換氣。
在我們的圈子裏,陳謙是個隱身的主角——每次聚會都由她張羅,協調時間,落實搭車買菜等細節,然後把老範推到一線。於是小說家範遷從自畫像的畫框中笑眯眯走出來,捋捋潦草的胡須,手持閃閃廚刀。
杯光燭影,大家談文學談藝術,直到深夜。讓我想起當年的“地下沙龍”,今日偌大個中國,像這樣的清談不多了。聽說國內的小說家聚在一起,談的多是版稅印數之類。看來“地下沙龍”己轉移到國外,資本的專製與當年暴政差不厘,驅使不肯就範的人邊緣化,聚在一起,繼續著關於文學的夢想。而夢想讓人回到寫作的原始狀態。
俗話說“幹一行愛一行”,小說家首先得愛小說寫作這一行,這本來不言而喻,而所謂的專業化,正從內心深處侵蝕消解了這種愛,人們把本行當成鐵飯碗,當成獲取名利的“公器”。
在美國信教容易寫作難。迷上寫作這行,就等於自絕於人民,甚至還得拋家舍業。這倒好,淨化了海外嚴肅作者的隊伍——無利可圖,也就沒什麽騙子混進來。
陳謙寫小說寫到癡迷的程度。每天下班回家,先做飯再哄兒子入睡,然後坐到桌前,潛入自己的另一種時間中。在高強度的腦力勞動後接著寫小說,非得走火入魔不可,連公司喝茶休息那工夫,她也會忍不住寫幾行。矽穀的亞當從不參加聚會,認為我們都是瘋子,但他給夏娃自由,再晚回家也不抱怨。
在亞當的支持下,兩年多前,陳謙離開供職多年高科技界,終於有了更多的時間專心寫作。近作包括中篇《特蕾莎的流氓犯》,是我推薦給《收獲》的,發表後在國內引起很大的反響與關注,還有中篇《望斷南飛雁》。讓她用盡更多心血的是一部長篇,在反複修改。
兩年多前我從加州搬到香港。身居鬧市,常常想念加州的閑散,想念與文學有關的清談,想念灣區愛文學的朋友們。陳謙倒是滿世界跑,也來過香港。我有時去逛逛她的博客“茶茶道,非常道”,窺視她寫作以外的生活,看來小日子過得不錯,博客門扉上的題詞是“無聊才讀書,有聊多喝茶”。
記得一天早上,我們坐在老範家的廚房吃早飯,透過窗戶能看見茫茫霧海。陳謙突然說:“隻有壞人才能寫出好小說,我就是個壞人。”說完孩子般淘氣地大笑。
http://wenxinshe.zhongwenlink.com/home/news_read.asp?NewsID=44260
Oh, no. 咱們隻是玩玩而已,人家是專業作家,沒法比。北島的專長應該是詩歌,但我一首也沒有讀過,因為我本人沒有現代詩歌方麵的修養。倒是他的散文,我網上讀過兩篇,很喜歡。也許詩歌和散文本來是不分家的。
寫小說的想法,可能對我來說有些奢侈,因為有兩樣東西是我這個人最缺乏的,一是沒有詩意,二是不會編故事。 But, I will take that as a compliment, and cherish it! :-)
Thanks, Su Xiang.
瓦,他的文字俺居然也可以被俺讀懂的啊~~~~
陸陸續續地看過E君這裏的一些隨筆和筆記,感覺你的寫作的功力不亞於他,且幽默更勝一籌。 或許哪天有幸可以讀到你的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