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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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鳳仙 - 第二章 淒美的婚禮 第三節 郭清川

(2011-10-02 13:06:52) 下一個

一九七一年的夏季和往常不同,熱浪來得急來得猛,還沒吃端午粽,寒衣早已被火辣而幹燥的夏季風剝去。(注1

機繡車間窩在廠房的最後麵。出於安全考慮,後牆壁沒有窗戶,不通風,裏麵的人如同悶在蒸籠裏。鳳仙的內衣濕透了,下班的鈴聲一響,她急急忙忙衝出車間,往回家的路上奔。

鳳仙剛要走出大門,聽到後麵有人喊她,止步回頭,看到胡鴻英站在辦公室門口向她招手,她的心不禁一沉,以為出了什麽紕漏,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向辦公室走去。事情令她意外,胡鴻英說:“今天李師傅沒來上班又沒請假,肯定有意外。你到她家去看看,有沒有什麽情況?”鳳仙懸著的心這才落下來,朝胡鴻英點點頭後匆忙離去。

李師傅家的門虛掩著,推開門進去,鳳仙一眼看到李師傅蜷縮在被窩裏不停地打寒顫,不用問,她知道李師傅也是打脾寒,她問:“是打脾寒麽?”李師傅艱難地點頭,她說:“我去喊李長庚。”後就急忙走出。

鳳仙先到自己家,看到家裏沒人,走到後門口看看也沒有人,她知道李長庚沒來,就和鄰居打個招呼,讓鄰居告訴母親,自己到郭三叔那裏去了。

 

到了郭三叔的家,鳳仙站在柴門外喊了幾聲,沒有人回應,四眼狗大黑子跑過來歡迎她。她心裏很焦急,但又沒有辦法,隻好坐在青石上等待,大黑子依偎在她的身邊,把頭擱在她的腳上,家畜偎人,令人倍感親切,她摸摸大黑子的頭,又輕輕地拍了幾下。

天完全黑透的時候,大黑子一下子竄起來,撲在柴扉上又抓又撓,路上傳來郭三叔和李長庚的歡快的語調,接著就是推開柴扉的刺啦聲。鳳仙站起來喊了聲:“郭三叔!”

郭三叔馬上就悟出不正常的氣氛,忙問:“有急事?”鳳仙把看到的情況訴說一遍。李長庚一聽,趕快把魚簍裏的魚沉在院子裏的土井裏,接著又打了一盆水放入毛巾擱在青石板上。郭三叔摘下鬥笠,擦了幾把臉又洗洗手,到屋裏背了個小箱子後招呼他們:“咱們走吧。”李長庚趕緊把小箱子接過來背在身上。

到了李師傅的家,他們看到李師傅已昏昏沉沉,郭三叔把脈之後,打開小箱子,取出了一包藥遞給李長庚,告訴他:“這是犀角,先用文火燉一會兒再下其他藥。”原來近日發脾寒的人挺多,臨時去抓藥又費時間,郭三叔就備了幾副藥擺在藥箱裏。

李師傅家有一個煤油爐子,李長庚檢查了油量,把犀角倒在瓦罐裏,點燃了煤油爐。

在李長庚煎藥的當兒,郭三叔吩咐鳳仙給李師傅擦身子再進行冷敷。郭三叔安排好後出去了一趟,不一會兒帶回來兩個大紙包,他打開碗櫥,從裏麵取出一個大盤子放在小案桌上,把紙包裏麵的東西倒在盤子裏,鳳仙看到都是鹵鴨子和鹵老鱉。郭三叔又打開另一個紙包,鳳仙看到是幾個大饃。郭三叔接著又從口袋裏掏出一瓶西鳳酒,鳳仙曾在商店的貨架上見過這酒,知道這酒三塊錢一瓶,幾乎是她四天的工資。

郭三叔招呼李長庚和鳳仙坐下來一道吃,告訴他們:“不要急,急也沒用,等藥煎好了再冷下來,我們也就吃好了。”李長庚知道郭三叔中午隻墊了一點東西在肚裏,應該早都餓了,他馬上搬來一個小竹椅讓郭三叔坐下,然後打開西鳳酒倒了半碗遞給郭三叔,從碗櫥裏取出幾雙筷子擺好。在酒瓶打開的刹那,小屋裏頓時彌漫一種撩人食欲的清香,鳳仙嗅了嗅,心思難怪有人嗜酒如命,這酒哪能這麽香。李長庚又搬了一個竹椅遞給鳳仙,讓她陪老幹爺喝一盅。

鳳仙忸怩不肯坐下。郭三叔笑嗬嗬地說:“大方點,你將來和長庚結婚了,我還指望你燒飯給我吃呢。”這句話把鳳仙說得更不好意思了,郭三叔接著又說:“聽話!女孩子要落落大方,有大家子氣,忸怩不是好習慣。來,喝了這杯酒,以後膽子就大了。”

聽郭三叔這麽說,鳳仙思忖:自打記事以來,隻見過男人喝酒,自己卻從未挨過,郭三叔既然勸自己喝酒,說明女人是可以喝酒的,都說酒能壯膽,況且這酒香得讓人淌口水,今日何不借機嚐嚐?想到此,她欣然坐下,雙手端起酒杯,大大方方地對郭三叔說:“謝謝先輩教誨,有三叔這杯酒墊底,相信沒有過不去的溝坎。侄女先飲了,三叔隨意。”說罷她一飲而盡,大有《紅燈記》經典段落的情趣。酒一下肚,鳳仙覺得一股火辣氣順著喉管而下,胸腔像著火一樣,她趕緊把嘴抿上,片刻之後,覺得有一股特殊的芬芳在口腔裏經久不散。

郭三叔見鳳仙轉變如此快,十分高興,覺得到底是讀過書的人,稍經點化就明白事理,但細想鳳仙剛才說的話又覺得有些不妥,女孩兒家為什麽要說溝坎不溝坎的,他抬眼看看李長庚,隻見李長庚正愛憐地看著鳳仙。

在兩個年輕人輪番敬獻下,郭三叔自然是多喝了幾杯。李長庚的心思主要在煎藥上,敬酒的機會自然少一些,鳳仙過去從未喝過酒,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她隻覺得好喝,因此也就喝得爽快,不停地為郭三叔斟酒,不停地舉杯敬獻,不停地吃鹵老鱉和鹵鴨子。這天天氣特熱,烈酒入腸再加上屋內燒個煤油爐,幾個人都是汗流浹背,越熱吃得越爽快。

這邊上,李長庚一邊煎藥,一邊敬酒,一邊觀看小姑的情況。他覺得藥煎得差不多,就把藥汁過濾出來放在一邊冷著。酒還未喝完,藥汁已冷涼,他就招呼鳳仙幫著把藥喂下去。

又過了一會,一瓶西鳳喝光,郭三叔吃了一個大饃,伸了個懶腰後告訴李長庚:“你看著你小姑,哪兒也不要去了,明天我把魚賣了再來。”

後半夜,李嘉苓的燒退了,她睜開眼看看兩個年輕人,微笑了一下又閉上眼睛。鳳仙又為李嘉苓擦洗了一下身子,在她腹部蓋了一個毛巾被。之後,兩個年輕人相依在一個靠牆的春凳上,不一會兒鳳仙就開始打盹,李長庚見狀,往一端挪挪,讓她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想照看小姑又想讓鳳仙睡得舒服些,所以堅持不讓自己睡去,哪知困頓實在難熬,竟然手撫著鳳仙的臉靠在牆上睡著了。

天大亮,李嘉苓醒來,看到兩個年輕人親昵的樣子, 會心而笑。她想起身,但一點力氣都沒有,看看鬧鍾已是六點多種,就輕輕呼叫鳳仙。

鳳仙睜開眼,看到自己的頭枕在李長庚的大腿上,李嘉苓在微笑,臉兒頓時緋紅,她猛然坐起來,李長庚這時也醒了,她推了李長庚一把,“該死的!你怎麽也睡在這。”李長庚睡眼惺忪,不解地說:“你不是就睡在我的腿上麽,怎麽又怪我?”鳳仙的臉更紅了,氣惱地說:“不和你說了,直腸子一個。”

羞赧間,鳳仙聽到李嘉苓說:“鳳仙,你得快走了,要不然就遲到了。”鳳仙看看鬧鍾說了聲不好,抬腿就走,李長庚追上去說:“給你錢,路上買點心吃!”鳳仙沒搭理,連跑帶踮一陣風似的不見了。

鳳仙走後,李嘉苓問:“我怎麽覺得昨天晚上另外還有一個人似的。”李長庚說:“是我老幹爺,他來給你看病,看完病就走了。”李嘉苓說:“你老幹爺我至今都沒去看過,按理說我很沒有禮貌,這次又得虧人家,真不好意思。”李長庚說:“你脾寒打了幾場了?”李嘉苓說:“昨天這是第三場,一場比一場利害。”李長庚說:“小姑,要不是鳳仙發現得早,還真危險。等一會我把藥煎了給你喝,再買些點心給你吃,我就走了。老幹爺早上去南門市場賣魚,下得卡子和蝦籠沒人收,我得趕快去。”

 

李長庚走後,李嘉苓一個人躺在床上。回想早晨看到的一幕,既羨慕又心酸。兩個年輕人親密的情景令人欣慰,而她呢?薄情郎迫於壓力而移情別戀,給自己的自尊和名譽塗上一層陰影。她知道那個薄情郎當時的情感是真誠的,可恨的就是在關鍵的時刻他軟弱了,把婚姻當成一樁肮髒交易。因此,她很欣賞蘇宛霞的果敢和忠誠,她覺得情侶就該這樣,否則就會玷汙人這個稱謂。如今,她年齡已過三十二歲,貨真價實的今日黃花,難道真的要和怨恨與寂寞相伴終生?

李嘉苓恨那個離她而去的人。自打那一刻起,她就暗暗立誌,才智和相貌遜色於薄情郎的一概不予考慮。為此,她拒絕了幾起可能的婚姻,其中也不乏條件優越者,隻是在才智或者相貌達不到自己定下的標準。她為此丟失了女青年最有價值的年齡階段,變成了婚事令人犯愁的老姑娘。

李嘉苓正在怨恨之中,聽見有人敲門,就說:“請進來吧!”當來人站在房門口時,李嘉苓有些吃驚,“怎麽是你?老師。”她突然覺得自己此時不應當這樣稱呼來人,馬上又跟了一句,“你是郭三叔?”

郭三叔正在為沒看見李長庚而惱火,沒有注意到李嘉苓的反應和語言變化,就問:“李長庚呢?”李嘉苓說:“他說你要去賣魚,就去收卡子和蝦籠去了。”郭三叔說:“這小子不聽話,他收了魚蝦隻好自己去賣,不到晌午回不來。”他說到這突然停止,又問:“早晨的藥吃了嗎?”李嘉苓說:“吃了。郭三叔,你趕快坐下。”郭三叔說:“好吧,我來給你號號脈。”

李嘉苓把手伸出來,隻覺得心怦怦地跳,她瞟了郭三叔一眼,覺得眼前人似乎和十幾年前沒有什麽變化,隻不過眼角多了幾道細紋。

 

李嘉苓的眼睛濕潤起來,時光倏然倒退了十幾年。當時她正是豆蔻年華,充滿著青春幻想。郭三叔,不!應當叫郭清川,是她的語老師,在情竇初開的少女心裏,年輕的老師博學而溫和,是一尊偶像。

後來,李嘉苓唯一的親人哥哥去世,病懨懨的嫂子帶著侄兒李長庚已是力不從心,為生活所迫,李嘉苓初中畢業就進了繡花廠當學徒,同學們各奔東西,老師的消息漸漸稀少以至斷絕,但老師留在她腦海裏的印象卻沒消失。

時間又過了幾年,久病不愈的嫂子也過世了,李嘉苓獨自撫養李長庚,一直到李長庚高中畢業。畢業後的李長庚離開了她,開始了獨立的生活。後來聽李長庚說有個人要認他做幹兒子並且要他搬到一起住,李嘉苓也沒當回事,隻不過覺得是哪個老光棍想找一個人做伴,免得病死了沒人知曉而已。哪曾想,這個老光棍竟然是自己曾經的心儀。

 

郭清川號了一會脈,說:“燒完全退了。不過你身體虛弱得很,需要調養。”李嘉苓想親切地喊一聲老師,以便引起他的注意,但轉而一想,自己現在的容顏不堪入目,要不然老師也許會認出來,等容顏豐潤些再挑破也不遲。

郭清川站起來,“我先去一趟藥鋪,再抓兩副藥給你補一補。你躺著不要起來,過一會兒李長庚回來,告訴他先把飯燒好,我回來時帶一些菜來,中午還在你這吃。”說完他就要走,李嘉苓卻情不自禁地喊住了他,“老師,能給我一口水嗎?”

郭清川這一次注意到了李嘉苓的稱呼,他覺得奇怪,自五八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西州以來,他在西州一中隻教了不到兩年書,因看不慣冷眼憤而辭職,從此就在社會的底層混了十來年,再也沒有和一般人提及在一中教過書的事,甚至連李長庚也不知道,他問:“你為什麽喊我老師?”李嘉苓喊漏了嘴,心中懊惱,連忙遮掩說:“看你的麵相文弱,肯定是教書寫字的人。”郭清川哈哈大笑:“你可真小看了我,我的力氣大得很,李長庚掰手腕根本就掰不過我。別看我瘦,這叫精壯,人呐,長一身贅肉做什麽?”

郭清川一邊說一邊從熱水瓶倒出一杯水,又把水倒在碗裏,然後又倒在杯子裏,如此幾番,水涼了下來。他問李嘉苓:“能坐起來麽?”李嘉苓搖搖頭。郭清川托起李嘉苓的身子,把一床毯子墊在她的身後。就在郭清川觸摸李嘉苓的身體的時候,郭清川覺得她的身體在顫抖,問:“不是又發燒了吧?”李嘉苓說:“怎能呢,你的藥管用。”

郭清川安排李嘉苓坐好後,端起水用瓷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她,李嘉苓覺得那水如同冰鎮楊梅汁一樣清涼甘甜,在她的印象裏,自父母去世後,她的心從來沒有這樣滋潤過。

 

 

【注解】

(注1)長江流域有‘吃罷端午粽才把寒衣送’的俗語,正常的年份,農曆五月初五以後天氣趨於炎熱,夏季正式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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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ychotic 回複 悄悄話 The south wind in May is not dry in Yangtz volley. It is hum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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