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邢嚴福起床後,到樓下買回了油條和豆漿。
北京不少人早餐喜歡吃油條和豆漿。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油條用地道的素油炸成,黃橙橙的,像金條似的,吃起來口感香脆,越嚼越有味道;不像現在的油條用地溝油炸成,色澤灰黃無光,吃起來筋道無味,如同嚼臘。當時的豆漿是貨真價實的黃豆磨成,味道醇香,色如牛奶,就著豆漿吃油條,醇香可口,餘味無窮;不像現在的豆漿用轉基因黃豆磨成,再參上苞米麵,倒上冷水燒開,顏色像黃河水,喝起來索然寡味。
邢嚴福坐在圓型飯桌旁,慢騰騰地用早餐,一麵想著心思,好像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情,突然對女兒們說:“你們誰給我拿一瓶酒來。”
他說著用手指了指褐色的五鬥櫥櫃,補充說:“要打開的那半瓶茅台。”
“好的。”小聰應道,放下正在讀的英文課本,邁著輕盈的步子,向五鬥櫥櫃走去。
邢嚴福從女兒手裏接過酒瓶,擰開瓶蓋兒,將瓶嘴兒放在鼻尖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起眼睛,品味了片刻,然後仰起腦袋,嘴巴對著瓶嘴兒“咕咕”地喝了起來。
“爸,少喝點!”兩個女兒同時提醒地。
“沒事兒的。”邢嚴福不以為然地說。
好酒必好色,所以有了酒色之徒的說法。邢嚴福這類人都好酒,自然也好色。他們的酒量都不小,有的大得驚人。到處可以聽到這樣一種說法:半斤酒量隻能當個股長,一斤酒量才夠個科長,喝酒海量,定能當處長。可見這酒量也與官職有關。看來,邢嚴福當上副處長沾了他的酒量大的光。
邢嚴福吃完早飯,用手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巴,拉開五鬥櫥櫃最上麵的一個抽屜,拿出黑色手包,拉開門就走。可是,他一隻腳剛邁出門檻,就退回來轉過身,對正在吃飯的兩個女兒說:“上午如果有人來家找我,就說我上午參加個緊急會議,讓他別等了。”
“嗯,知道了。”兩個女兒嘴裏嚼著著油條,順從地應答。
“還有,”邢嚴福眯縫眼一亮,望著兩個女兒,仿佛想起了什麽,“你們倆啥時候生日?”
“下個月五號。”她們停下嚼油條,眼裏露出了疑惑的光芒,“你忘了我們的生日了嗎?”
“爸爸工作忙,記不準了。我核實一下,看到時給你們買啥生日禮物。”
“那太好了!謝謝爸爸!”兩個女兒高興地眼裏放出愉悅的光彩。
邢嚴福心裏想的,根本不是給兩個女兒買生日禮物年,而是如何利用她們的生日弄到他急需要的一筆錢,把蝴蝶弄到手。
邢嚴福說完離開了家。
其實,他上午並沒有什麽會議要參加,他在周末從來不在家裏呆著,總是以有會議為借口,出去和同事們在一起瀟灑——白天吃館子,晚上泡酒吧,抑或和情人鬼魂。這類人給別人的印象是,整天忙忙碌碌,好像勤勤懇懇地工作,其實都是假公營私,在工作的幌子下,為自己的私利像叢林動物似的奔波。邢嚴福的生活方式是這一類人的典範。命運之神有時很公平,他讓這一類有幾乎同樣的生活方式,也讓他們有著幾乎同樣的“享受”——三高(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
邢嚴福提升副處長以來,和其他有頭有臉的官員一樣,門廳若市,整天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磨低了門檻。這些來人有各自的目的,有的拜訪拉關係,有的送禮辦私事,等等。 一旦這些官員因垮了台或退了休,失去了權力,他們的門廳立刻冷落如冰窖。
這天上午要來拜訪的人預先有約,邢嚴福為了慎重起見,故意一早就離開家,不見來人。這樣將來一旦暴露,他可以有理由推掉。不少貪官在受賄時,都會做一些未雨綢繆的準備,以防暴露。
昨天夜裏,師秀珍因為丈夫在睡夢中大聲叫喊受了驚,精神一直不太好。正好逢周末,兩個女兒在家陪伴母親。
邢嚴福剛離開家,突然響起了童音叫門鈴聲“請開門!請開門! 請開門!”,正在吃飯的師秀珍驚嚇得激靈了一下,端在手裏的豆漿碗掉到了地上,“砰”的一聲,打得粉碎,白色瓷碎片帶著豆漿濺了一地。過了老半天她的驚魂才安定下來。
小敏打開門縫兒,窺見門外站著一個男人,手裏提著個裝滿東西的黑色塑料袋。
“你找誰?”小敏警惕地問。
“我找邢處長。”來人低聲說。
小敏打開門,說:“進來吧。”
“謝謝!”來人走了進來, “邢處長在家嗎?”
魚腥味頓時在屋裏散發開來。無疑此人是來送禮的。
此人是一個建築隊的包工頭, 四十多歲,細高個子,光頭窄腦門,兩隻黃眼珠不停地轉動,放射著狡黠的光芒,仿佛時刻在算計別人。
“老邢開會去了。”師秀珍說,一邊用拖把擦灑在地上的豆漿,“你有啥事就和我說吧,我告訴他。”
“我叫趙發財,是勇建工程隊的。”趙發財說,“沒啥大事,隻是來看看處長。他說好在家等我。既然他不在家,那我不坐了,改日再來拜訪。”
“他像條野狗,成天在外麵跑,快忘掉這個家啦。你再來也見不到他。昨天半夜回來,還不老實,做夢還大喊大叫,差點把我嚇死。”師秀珍氣憤地嘮叨著。
“那我就走了,你忙吧。”趙發財有點不耐煩師秀珍的嘮叨,皺起眉頭,飛快地轉動著黃眼珠子,把黑色塑料袋放在五鬥櫥櫃上,說了聲“再見”,就走了。
趙發財本來打算借此機會,要和邢嚴福談民工問題,因為他拖欠民工工資,民工消極怠工寫信告狀,鬧騰的挺厲害,可是連他的影子也沒有看見。趙發財很不高興,一邊下樓梯一邊思忖:“邢嚴福這家夥比鬼都精,比狐狸都猾,說好在家裏等著我,卻故意躲出去,不想見我。”
趙發財一走,師秀珍打開塑料袋,發現是兩條大鯉魚,就不高興地說:“又是魚!這些日子,一些人得了送魚蝦的病啦!冰櫃都快撐破了。”
“我看呀,咱們家開個魚蝦店得啦,不用進貨的。”小聰幽默地說著,嘎嘎地笑起來了,逗得師秀珍和小敏笑了老半天,笑得都流出了眼淚。
“別笑啦,你們倆把這兩條魚給你姥姥送去。”
“好的。”小聰和小敏提起魚走了。
師秀珍的父母都健在,和她住在同一個小區。
她父親名叫師誠,母親名叫周春芳,老倆口的年紀都往八十數了,可是身子骨都挺結實。
他們看見兩個水靈靈的外孫女,高興得合不上嘴,渾濁的眼裏露出了愉悅的光彩。
“又送來魚了?”老倆口幾乎同時問,“是啥魚?”
“是的,你們最喜歡吃的魚。猜猜看?”小聰和小敏嬌聲說,俏皮地眨著眼睛。
“鯽魚?”
“不是。”
“武昌魚?”
“也不是。”
“是鯉魚吧?”
“嗷!嗷!猜對了!是兩條特大的鯉魚!還有漂亮的魚鱗呢,我們倆來收拾。”
姊妹倆從塑料袋裏拿出一條魚,著手刮魚鱗,沒刮幾下,就發現魚肚子用線縫著,感到很奇怪,於是用剪子剪掉縫魚肚子的線,打開魚肚子,驚叫道:“啊!錢!”
接著,她們打開另一條魚肚子,裏麵也裝滿了錢。
她們嚇得心怦怦地直跳,驚慌失色地低聲說:“姥姥,老爺,魚肚子了盡是錢?”
“啊?你們說啥?”兩位老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魚肚子裏都是錢!”
“魚肚子裏是五髒六腑,哪來的錢?”
“真的。不騙你們。你們看!”姊妹倆說著,一把一把地將錢掏出來,放在餐桌上。
兩位老人驚得差點昏過去。
姊妹倆數了數,說:“一共十萬元。”
師誠的神情由驚愕變為嚴肅:“這魚是你們買的,還是別人送來的?”
“是別人送來的。”姊妹倆說。
“啥時候送來的?”
“剛剛送來的。”
“誰送來的?知道嗎?”
“一個建築隊的人,叫啥來著?小敏,你記著嗎?”小聰說。
小敏眨著眼睛想了想說:“姓趙,叫趙發——”
“趙發財,對嗎?”
“對對!趙發財。”
“你們的爸爸呢?”師誠完全明白了這錢的來曆。
“他說開會去了,一早就走了。”
“你們打電話讓他立馬給我回來!”師誠用命令的口氣說。
小聰從茶幾上拿起電話,撥電話號碼,電話那頭傳來了“嘟嘟嘟嘟……”的忙音。
“我爸的大哥大占線。”小聰放下話筒,失望地說。
“再撥!”老人生氣地向小聰揮了揮手,表示讓她非撥通不可。
小聰又拿起電話,反複撥了十多次,臉上露出了笑容。說:“爸,我是小聰,老爺讓你馬上回來見他。”
“我正在開會。不能離開。”邢嚴福在電話那頭說。
其實,他根本不是在開會,而是和姬鳳蘭在一起,謀劃如何掩蓋“英雄救美人”所犯下的愚蠢錯誤。
小聰轉過臉來對外公說:“他說正在開會。”
“你就說我死啦!讓他立馬回來為我收屍!”老人氣得臉色煞白。
小聰手握電話不知道怎麽辦好。
“你把電話給我!”老人用顫抖著的手接過電話,嘴對著電話大聲命令道:“你給我立即回來!”說完放下了話筒,撲通一聲跌坐在沙發上,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
周春芳安慰老伴說:“別生氣!生氣有啥用?這年頭送禮成了風。不送禮啥事也辦不成。我看這件事不一定是嚴福的過錯。”
“我看是他的過錯,說不定是他搞得名堂。我在職期間誰敢給我送禮,啊?”師誠急赤白臉地大聲說,聽去好像和老伴吵嘴,“我想你還記得,有一次我們處的一個同誌給我送來一條大前門香煙。那時候,這種煙憑票證買。我對他很不客氣,嚴厲地批評了他,讓他把紙煙拿回去,並做出書麵檢查。他是我們支部培養的入黨對象。我是支部書記,他給我送紙煙的目的很明顯。事後,我在支委會上提出,取消培養他入黨對象的資格,受到了其他支委的讚成。 現在我們黨的幹部如果都能堅持這樣做的話,看誰還敢送禮?”
“此一時,彼一時。”周春芳說,“那時的廉潔幹部多,現在貪官越來越多。貪汙的手段也越來越惡劣,貪汙的數額也越來越大。”
“這他媽的成了啥世道啦?”師誠憤然道,“這樣下去還了得?”
“那有啥辦法?多了就不好辦了,法不治眾。”
“難道就任憑一些幹部這樣腐敗下去,這樣胡來下去呀嗎?”
“你別發愁,常言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是時間不到。上麵會有整治腐敗分子的辦法。”
“我看呀,腐敗現象集中難反,誰也遏製不住。如果遏製不住幹部的腐敗現象,我們就會亡黨亡國呀!”
“我看,你別動肝火了。你生氣一點用也沒有。我們是平頭百姓,已退休了,好好活著,比啥都強。”
“老姥姥說得對,你別生氣,老爺。”小聰插話說,“你這麽大的年齡了,保養好身子比啥都強。再說,生氣也沒用,你管不住他們腐敗。”
“老爺關心國家大事的精神值得學習。”小敏說,“但我希望你省點心吧,好好享福。你管不了人家送禮,更製止不住腐敗現象。送禮真成了風,我們學校很多學生給班主任送禮。最近,不少人給我們送魚蝦,媽說快把冰櫃撐破了!
“啊?”師誠忽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氣得渾身發抖,轉向老伴,眼裏放著憤怒的光芒,“老伴,我說對了吧? 這完全是嚴福的過錯!我看呀,說不定這錢也是他暗示人家給他送來的。”
小敏見老爺怒發衝冠,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神色,後悔自己多嘴。
第十七章
姬鳳蘭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盒“大中華”香煙,揭去封簽,打開煙盒,抽出一支煙,放在鼻尖上聞了片刻,習慣地塞到嘴角,然後劃著了一根火柴,將火苗對著紙煙,用勁吸了一口,隨即撅起薄嘴唇,吐出了一串灰白色的煙圈,眨巴著兩隻無光彩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凝望著煙圈一個接一個破裂,融成一片煙霧,在室內漂浮。
邢嚴福坐在姬鳳蘭的對麵,兩個臂肘撐在桌麵上,雙手抱成拳頭,放在鼻尖前,飛快地眨巴著兩隻眯縫眼,沉思著什麽。過了老半天,他將手放下來,欠起屁股,伸出一隻手將姬鳳蘭麵前的煙盒和火柴摟過去,給自己點了一支,沉默不語地抽了起來。
這兩個男女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說話,隻是抽各自的紙煙,想各自的心思,凝望各自連續吐出來的煙圈,好似兩堆燃燒著的幹牛糞冒出的煙霧,匯合在一起,在室內嫋繞,不斷地從灰色的紗窗飛出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仿佛下了決心要做一件重大的事情,姬鳳蘭將半截紙煙,戳在白色玻璃煙灰缸裏,用力擰了幾下,抬起頭望著若有所思抽煙的邢嚴福,嘴角掠過一絲嘲笑,露出一排微黃的牙齒,撇了撇嘴,說:“就你這點膽量,還能成大氣候?以前,我以為是個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原來你是膽小鬼!”
“我不是膽量小,我得從長遠考慮。”邢嚴福從嘴裏拔出紙煙,臉上露出了嚴肅的神色,抗議道,“上麵三令五申要求幹部,要廉潔奉公,抵製腐敗,所以我不能像你想象的那樣,隨意接受賄賂。”他說話的語氣聽上去似乎堅定不移,可是說完,無奈地搖搖頭,歎了口氣,表明他對上麵的要求不滿。
“嘿嘿嘿,”姬鳳蘭冷笑了兩聲,“你他媽的快別豬鼻子裏插大蔥——裝象了。誰不知道,你們這類人說的是一套,幹的是另一套,當麵是一套,背後又是一套。你怕丟烏紗帽,倒是你擔心的事兒。 我看呀,你越怕丟,越丟得快,除非你的根子硬,誰也扳不倒你。”
邢嚴福不吱聲,將一隻臂肘支在桌麵上,用手反複搓著禿頭頂,好像要搓出解決難問題的好辦法,另一隻手夾著的紙煙快燒到指頭了,但他仿佛沒有絲毫覺察——他陷入了沉思,樣子看上去好像中了邪。
“反正要想把這事掩蓋住,至少得五萬元。誰讓你這頭老牛想吃又嫩又鮮又甜的草。”姬鳳蘭的口氣聽上去不容置疑,又帶有幾分幸災樂禍。
邢嚴福的臉色掠過一縷窘迫的神態,飛快地眨巴眯縫眼,猛吸了兩口煙,好像以此來掩飾窘態,又像下了什麽決心。
“你說話呀?看咋辦?你還算個男人嗎,像個烏龜,遇到事就把頭縮回去了。你如果弄不到錢,高平把事情交代出來,那你就徹底完蛋了。你想想後果吧! 你的黨籍你的烏紗帽一樣也留不住。你會成為一堆臭狗屎!臭狗屎!”姬鳳蘭說著 ,仰起腦袋,“哈哈哈!哈哈哈!”地狂笑起來。
姬鳳蘭的帶有威脅性的話和狂笑像一聲晴空霹靂,驚得邢嚴福靈魂出竅,渾身劇烈地哆嗦了一下,忽地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踱步。
邢嚴福想起了昨天上午被嶽父批評的尷尬局麵。
他一進門,就看見圓形餐桌上放著一大捆麵值百元的票子,旁邊放著兩條大鯉魚,心裏咯噔一下,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抬起頭望去,隻見坐在對麵的沙發上的嶽父一臉嚴肅,炯炯的目光像兩道強烈的陽光,透過老花鏡向他直射來。
他的兩條腿一下子軟了,戰戰兢兢地說:“爸,有事兒嗎?”
師誠緊閉著嘴巴,兩眼放出憤怒的光芒,直視著邢嚴福。
邢嚴福被逼視得低下了頭。
屋裏的空氣驟然變得非常緊張,仿佛要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
“有話心平氣和地說,生氣有啥用?”周春芳微笑著對老伴說,然後將臉轉向垂手站著的邢嚴福,“坐下吧,站著幹啥?和你爸好談談,這倒底是咋回事兒?”
周春芳的話緩和了緊張空氣。
邢嚴福緊繃著的神經略微鬆緩下來,他坐到了師誠對麵靠牆放著的一個褐色木椅子上,伸出一隻手不停地搓自己的禿頭頂,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心裏琢磨著如何回答嶽母的問題。
“你說呀?這是咋會事兒”師誠坐直腰板,用手指著餐桌上的一大捆票子,聲色俱厲地問。
邢嚴福的身體發福,個子不高,可是體重將近二百斤,被嶽父的問話嚇得一激靈,身子往後一撤,屁股底下的木椅子嘎巴一聲巨響——椅子的一隻腿折斷了,人應聲像大麵袋子似的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周春芳趕緊上前,彎下腰去扶他,一麵關切地問:“沒摔著吧?”
“沒,沒事兒的。” 邢嚴福喘著粗氣說,一邊掙紮坐起來。
周春芳嘮叨著:“這把椅子有四十多個年頭了。 還是我生小聰媽那年買的。像這樣的家具,現在的年輕人早就扔掉了。”
邢嚴福的動作像一隻狗熊,慢慢爬起來,將自己笨重的身體移到一個單人沙發上,臉色煞白,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過了老半天才靜下來,不過這起到了掩蓋他窘態的作用。
師誠用鄙視的目光注視著動作遲緩的邢嚴福,無奈地搖搖頭,仿佛說:“唉,真是酒囊飯袋!這樣的幹部還有啥作為?”
周春芳給老伴和女婿每人倒了一杯茶水,,微笑著說:“你們爺兒倆好好談談。”
她臉上呈現著教師特有的和藹而輕鬆的神態,很明顯她想用這種神態,來暖和緊張的空氣 ,她給老伴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說:“顧及些他的麵子。慢慢說,不要讓他太尷尬。”
然而,師誠的臉色沒有絲毫的改變,仍然嚴肅地緊閉著倔強的嘴巴,兩眼燃燒著憤怒的光芒,透過眼鏡直射邢嚴福,等待著他的回答。
邢嚴福一臉窘態,好像一個被抓住的小偷,低著腦袋,禿頭頂冒出一層汗珠子,像南瓜上的露珠似的,閃閃發亮,一隻手放在膝頭上,另一隻手不停地搓著鼻子。
“說呀!這錢到底是咋回事兒?”師誠厲聲問道,從沙發上忽地站起來,背抄起起手,踱到餐桌前,用厭惡地目光瞅了瞅那捆票子,氣呼呼地又坐到了沙發上。
“這事兒我一點也不知道。”邢嚴福企圖搪塞過去。
“你不知道?”師誠“嗬嗬”地冷笑了兩聲,“這事兒權當你不知道,我們先擱在一邊不說。你說說,你家冰櫃裏的那些魚蝦從哪來的?”
邢嚴福心想,看樣子不說點實話,老頭子是不會放過我的,於是想了想,說:“都是別人送來的。我和秀珍說過,有送禮的人來,拒絕進門,可是她不聽我的話,卻……”
“得啦!得啦!別找借口了。你是幹啥的?”
“我有責任。”
“啥責任?”
“沒有把東西退回去。”
“不對。照我看,你的這個開始腐化了。”師誠說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頭,“同誌,清醒吧!不然你終有一天要碰得頭破血流。你的權利是人民給的,你拿著它胡來,人民照樣可把權利收回。你不信,走著瞧。”
邢嚴福像個犯人,將兩隻手放在膝頭上,頭低至胸脯。
師誠接著意味深長地說:“每一隻螃蟹每一條魚都是毒品,毒害著你的思想。腐蝕著你的靈魂,你懂嗎?”
“知道。”
“知道為啥還收禮物?”
“今後注意吧。”
“從眼下著手,你咋處理這些票子?十萬元啊!這不是個小數。要是在解放初期,一個幹部受賄一萬元,別說十萬元,那非吃槍子兒不可。”
“我不知誰送來的。”邢嚴福裝糊塗。
“讓小聰和小敏告所你。”師誠說著朝書房大聲喊道:“小聰,你們倆出來!”
曉聰和小敏聞聲從書房走出來,問:“老爺,有時嗎?”
“你們告訴你爸爸,送這些東西的是誰?”
“是個工程隊的人,叫趙發財。”
“你認識這個人嗎?”師誠問邢嚴福。
邢嚴福偏起頭,佯裝想了片刻,說:“我對她沒有印象。”
“他說你知道他來。”小聰插話道。
小聰的話像一記耳光,打得邢嚴福臉倏地一下紅到脖頸。他抬起頭向她投去惡狠狠目光,狡辯道:“見鬼,我根本不認識他。”
“權當你不認識他,你看這錢咋辦?”師誠說話的語氣緩和了不少。
“我了解一下,看這個人在哪個建築隊,把錢給他退回去。”邢嚴福說著,抬起頭用貪婪的目光,向那堆錢瞥了一眼。
“不!把它交到你的上級黨組織。”師誠說話的口氣斬釘截鐵,“我和你一起去。”他說著,站起來,走到立在門旁的不鏽鋼衣架前,拿下外套,開始穿。
邢嚴福臉色由紅變黃又變成灰白,幾乎要昏過去了。
周春芳敏銳地發現了女婿臉上神色的變化,立即判斷出他的心裏活動,猜測這事他可能預先知道。如果按照老伴的辦法把錢上交,那個送禮的趙發財一定會把他供出來。他一定會受處分的。這年頭送禮成了風,他犯這類錯誤,是受了影響的結果。不如把錢悄悄地回去,接受教訓,今後別再要犯。
於是,她把老伴拉到臥室,壓低聲音說:“我看這錢別上交了,直接退回去算了。”
“為啥?”師誠不高興地說,眼裏露出了疑惑的聲色。
“我猜測,嚴福預先知道。”
“要是這樣,更應該把錢上交。對他有好處。”
“從原則上講,你說的有道理,可是……”
“既然符合原則,那就應該按照原則去辦。可是啥呢?”師誠打斷老伴的話,固執地說。
“我是這樣想的,”周春芳婉委地說,“如果上交,上麵一定要徹底追查原委,趙發財一定要供出嚴福。嚴福會受處分的。”
“千裏大堤毀於蟻穴。受個處分,接受教訓,好好做人,總比將來犯罪,坐大牢好。”
“從道理上講是這樣,但是我們要靈活處理這件事,今後我們常督促他。以前我們很少和他談心。他犯這樣的錯誤,我們老一輩也不是沒有責任。”
師誠覺得老伴的話不無道理,沉吟了半天,說:“好吧,那就按你說的辦吧。不過讓那個姓趙的來我們家拿錢,我教訓他一頓。”
“我看沒必要,他自己的事讓他自己去處理。我們就別參合了。”
“但我們可以監督他,我和他一起去把錢交給那個姓趙的。”
“這倒可以。”
……
“你咋不說話?啞巴啦?”姬鳳蘭生氣地說,“在地上踱步能解決問題嗎?”
姬鳳蘭的話打斷了邢嚴福的回憶,他重新坐下,實事求是地說:“現在打死我也拿不出五萬元來。”
“你有多少錢?”
“隻有五千元。本來應該弄到一筆錢,可是吹了。”
“咋吹了?”
“一言難盡。”
“這樣吧,我借給你錢,但你必需給我百分之二十的利息。”
“行。”邢嚴福眯縫眼閃爍了一下光亮,“我給你立個字據。”
“你看需要給那些人送禮?”
“我們這就來合計一下。”
於是,姬鳳蘭把椅子搬到邢嚴福身邊,兩顆腦袋聚在一起。過了足有一個多小時。他們倆的臉上都露出了輕鬆地神情。
有錢能買鬼推磨。邢嚴福和姬鳳蘭經過一番周旋,高平以患有神經分裂症為理由,放了出來,免除刑事處分。於是,邢嚴福所犯的“英雄救美人的”愚蠢罪過就這樣被掩飾過去了。
第十八章
初冬的天黑得比較快,剛過七點鍾,Very 酒吧門前的霓虹燈招牌像魔鬼眨眼似的,就開始閃爍。
酒吧還沒有開門,人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門前的人行道上,看樣子都是來
酒吧消費的,一邊大聲東拉西扯地談論著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不時發出放肆的
大笑聲。
胡靜和巴圖的出現引起不少人的注意。一些人停止了說笑,像突然中了邪
似的,張開嘴巴,瞪起眼睛,將色迷迷的目光投向胡靜,嘰嘰喳喳地議論。
“朱處長,那個女的就是蝴蝶。”說話的人約莫三十出頭,穿著黑色羽絨外
套,高個頭,方盤臉,高鼻梁,濃眉下嵌著兩隻似笑非笑的大眼睛,略微向翹
起的嘴角掛著諂媚的微笑,仿佛隨時討好他的上級。此人名叫尚學文,是朱處
長辦公室的副主任。
這位朱處長名叫朱純才,年近五十,穿著黑色尼子大衣,中等個頭偏高,腿
短身長,很不協調,走起路來,兩條短腿飛快地交替著,看上去像個木偶,十分可笑。U型臉上肌肉鬆弛,上唇薄下唇厚,嘴角向下耷拉,好像他認為隻有這樣,才能在別人麵前顯示出自己的威嚴。凸起的眉骨下嵌著一雙三角眼,下眼皮綴著兩個三角形眼袋,黃眼珠子凸起,樣子儼如蛤蟆眼睛。他動作遲緩,麵色發青,形容憔悴,表明他酒色無度。
“哦!是嗎?你見過她?”朱純才的蛤蟆眼亮了一下,精神頓時振作起來。
“旁邊的那兩個年輕人在低聲議論,我聽見了。”尚學文大聲解釋道。
朱純才耳朵天生有些背,所以沒有聽見旁邊的人在議論。他身子一挺,猛然抬起頭,直著脖頸望去,像中了風似的,慢慢張開嘴巴,貪婪的目光從三角眼射出,在胡靜身上掃射,企圖穿透她的衣裳,看到他想象中最感興趣的東西。
今晚,胡靜的衣著非常素雅,乳白色的半大羽絨上衣,映襯著她那白裏透紅的鵝蛋臉盤,顯得整個形象高貴而莊重,站在人群裏,宛如鶴立雞群。
朱純才看得目瞪口呆,想入非非,腮幫上鬆弛的肌肉神經質地微微搐動著,伸出粉紅色的舌頭,不住地舔著肥厚的下嘴唇,讓人看了,自然聯想起吐著舌頭的公狗。
此人不僅喜歡看姑娘小媳婦,而且喜歡泡妞。因為生活作風問題,他受過三次處分,正因為這樣,他當了近十年副處長,不然早就飛到了天上去了。他當上處長還不到兩個月。現在,他再不用擔心因為所謂生活作風問題受處分了,因為開放改革以來,酒吧、發廊、足療等蒼蠅和蛆蟲攪合在一起的地方到處可以找到。風塵女子隨處可見,隻要有錢,隨時可以泡妞。這種齷齪的東西,越來越多,盡管天天喊著掃黃,因為朱純才這類有權勢的人喜歡它存在。
“名不虛傳。”朱純才喃喃自語道,“京城少見的美人兒,像一輪滿月,傾國傾城。”
從說話使用的詞兒來看,他的詞語頗豐富,好像是學文學的。其實他的專業是政治。學這個專業的人在骨子裏,想走仕途道路,因為懂理論,理論和實踐一結合,就如虎添翼,飛黃騰達。像他這類人隻記著孟子的“政治者治人之道也。”的訓導,而根本不曉得這位智者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為大丈夫。”的至理名言。
“聽說她的歌聲很美,音色有像周旋的,但比周旋唱得更甜。”尚學文讚揚道。
“你聽過她唱《天涯歌女》嗎?”朱純才興致盎然,貪婪的目光仍在掃射胡靜,看上去精神恍惚,好像說夢話。
“沒有,今兒初次看見她。”
“隻有聽她唱這首歌曲,才能和周旋比較。”
“你說的不錯。”
“我最喜歡周旋的歌曲,我認為他是建國前最優秀的歌星。”
“是,不錯。我也這樣認為。”
“不過,周旋所處的那個時代,條件和現在不能比較,她也沒有上過音樂學院。”
“是的。你說得很對。”
“如果周旋生活在現在,她還要更優秀,是空前絕後的歌星。”
“一點也不錯。你的預見完全正確。”
這兩個人像說相聲,一個吹,另一個捧。
酒吧的門開了,人們魚貫而入。
他們混在人群中進了酒吧。
與此同時,在經理室,翠翠緊挨著姬鳳蘭坐在紅色長條沙發上,嬌滴滴地說:“姬姐,我得謝謝你!明天請你吃飯。”
“謝個啥呀!客人們對你反映好著呢。你人長得美,嘴巴甜得像蜜,也會和他們周旋。你的那個地方……”姬鳳蘭說著,把嘴巴附在翠翠的耳朵上耳語,兩人先是低聲哧哧地笑,接著同時爆發出一陣怪笑聲,透出了幾分令人肉麻的呻吟。
“那些色鬼,喜歡像你的那個地方,喜歡女人嬌滴,喜歡女人放蕩。他們有的是錢,你隻要弄得他們舒服,讓他們神魂顛倒,他們對你不會吝惜。”姬鳳蘭誘導著說。
“我也有你說的切身體會。我內心特別討厭他們,臭烘烘的嘴巴,臭皮囊像死豬壓在身上 讓人出不上氣來。我仍然裝著興奮的樣子。我每一次都在演戲。”翠翠說著蹙了蹙眉頭,一種酸臭的液體從胃裏湧到嗓眼。她從紫紅色手提包裏拿出一卷衛生紙,撕下一大塊,折疊了兩下,將嘔吐物吐在上麵,然後扔在門旁的垃圾桶裏。
“幹我們這一行的女人不能認真,就得學會演戲。誰演得好,誰就有觀眾,誰就能多掙錢。”
“自然是這樣。”
“昨晚那個朱處長對你滿意嗎?”
“他真像一隻死豬,壓得我差點斷了氣。”
“哈哈哈!”
“哈哈哈!”
兩個人笑得都流出了眼淚。
“我們就談到這裏吧,該上班了,你今晚……”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姬鳳蘭的經理室門嘩啦一聲,從外被推開了,打斷了她們的話。
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朱純才。
姬鳳蘭立即起身,臉上蕩起了諂笑,趕緊迎上去,熱情而嬌滴滴地說:“啊呀,是您呀,處長。歡迎處長光臨!快坐,快請坐!”說著,她向翠翠使了個眼色。
翠翠會意,向朱純才莞爾一笑,從他身邊匆匆走過,拉開門出去了。
朱純才咧了咧向下耷拉的嘴角,蛤蟆眼放出了一束意味深長的光芒,射到了翠花那高高聳起的胸脯上,皮笑肉不笑地向她點了點頭,嘴裏含糊地哼哈了幾聲,接著坐在了沙發上。
姬鳳蘭趕緊給他遞了一支“大中華”,劃著火柴,為他點燃,接著倒了一杯茶水,雙手端著,放在他麵前,一邊尋思著他親自來的目的,因為前幾次點陪酒的小姐都是尚學文來找她。
這是朱純才第四次來光顧Very酒吧了,他是來奔蝴蝶的。聽說這個酒吧近來有個名叫蝴蝶的歌手,美如天仙,能讓男人神魂顛倒,走而挺險,他和別的尋歡作樂的人心態一樣,想親眼見識一下這個在大半個京城傳得神乎其神的美人。連續來了四次,他終於有幸看到了她,他的魂兒一下子被勾走了,完全剩下一副臭皮囊了。
“我有事兒找你。”朱純才說話的神態和語氣非常恭敬,仿佛向他的上級請示匯報。
“啥事?您快說。”說著,姬鳳蘭坐在了他身旁,“要哪個姑娘,你就說吧。我保證讓你滿意。”
“聽說那個蝴蝶唱得不錯,我想聽聽她的歌。”
“她有一周了沒來。”
“來啦!今兒來啦!我看見她啦!”
“您真有眼福耳福。她來了就好,讓他在大廳舞台上唱,您可以坐在前麵好好聽。”
“我不想在大廳裏聽唱歌。”朱純才的蛤蟆眼裏露出了貪婪的神色,伸出粉紅色的舌頭,像饞貓吃完肉似地舔著紫紅色的嘴唇。
姬鳳蘭立即明白了朱純才的意圖,知道了他想占有這隻蝴蝶,但她佯裝不明白,用疑惑的口氣問:“您想讓她去你的包間唱嗎?”
“我不僅是要聽他的歌聲。”朱純才的蛤蟆眼放出了一縷肉食動物饑餓時特有的光芒,粉紅色的舌頭不住地舔著肥厚的下嘴唇。
姬鳳蘭是個情場上的老將,她非常熟悉朱純才這類男人的眼神兒和種種暗示動作,心裏感到好笑,猛吸了兩口煙,才抑製住笑聲。
“你是想讓她陪酒嗎?”姬鳳蘭被煙嗆得輕輕地咳嗽了兩聲。
“我不僅讓她她陪酒。”
“這,這個絕對辦到。”
停了片刻,她接著實事求是地說:“她的態度很堅決,來我這兒隻唱歌,不陪酒。您快打消這個想法吧!我這裏別的姑娘,你挑哪個,我都能滿足你。就是蝴蝶不行。我沒有說服她的能力。”
“我多給她些這個。”朱純才用右手做了個數錢的動作,慷慨大方地說。
有些性感的美女能讓某些男人神魂顛倒,鋌而走險。蝴蝶屬於這類女人,她的姿色和魅力像塊碩大的磁鐵,把朱純才和邢嚴福這類男人吸引得魂不守舍。從朱純才臉上的神態和說話的語氣,姬鳳蘭發現他迷上了蝴蝶,為了得到她,不論多大的代價,他都樂意付出。她暗自高興,在心裏說:“看來這個饞貓決心要抓住蝴蝶,嚐嚐滋味。為了達到目的,他不惜金錢。”從自己的切身經驗,姬鳳蘭懂得,人們越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即使蝴蝶願意,也不能讓朱純才輕易得到。何況她很難說服她去陪酒和做別的事呢?
“朱處長,”姬鳳蘭擺了擺手,用堅決的語氣說:“您是個明白人,有些事不是錢多就能辦到的。前些日子不少客人找我,讓蝴蝶陪酒。有的出手很大方,我找她談,都被她拒絕了。她生氣地對我說:‘如果再和我談這種事,我不來唱啦。’因為她來我這兒唱歌,我這個小地方才熱鬧起來。她真的不來了,我就得關門了。我可再不敢向她提陪酒的事了,更不用說別的了。你就行行好吧,我真辦不到。”
“他們最高給她出多少錢?”朱純才想了解情況,以便提出自己的出價。
“這個嘛。”姬鳳蘭沉吟了片刻,眨巴著兩隻呆滯的大眼睛,仿佛在回憶,“有一個可人提出給十萬元。”´
“我給十二萬元,咋樣?”他咧了咧向下耷拉的嘴角,不假思索地說,臉突然漲得通紅。
“嘖嘖,”姬鳳蘭讚成道,“您真是個大方人。我試試吧。我醜話說在前頭,辦不成,你也別怪我。”
“我相信你的辦事能力。”
“這由不得我呀!看你和她的緣分吧。”
“事在人為嘛。辦成,我虧待不了你。”
“你咋報答我?”
“這個嗎?到時候再說。”
“不行。你成天忙工作,叫啥萬機來著?”
“日理萬機。”
“對對,日理萬機。我文化低,你別笑話我。你日理萬機,到時哪還能記住我幫你這樁小事兒。這會兒,你就說好。”
“這樣吧,你辦成這事兒,我給你兩萬,咋樣?”
“有人給我三萬,我都不幹。這個人也是個處長,你們也許認識。”像地攤兒上的顧客和小商販一樣,姬鳳蘭開始和朱純才討價還價。
“他是誰?”朱純才警覺地問。
“他叫……”姬鳳蘭將湧到舌尖的話,又咽回了去,“對不起,我不能告訴您。”
“不想告訴,就算了。 我給你四萬,咋樣?”
“這還差不多。您先給我兩萬塊。辦成的話,您再給我兩萬。要是辦不成,我給你退一萬,留下一萬作為我的辛苦錢。這是個金錢社會,您總不能讓我白為您服務吧?”
“行。我答應你。過會兒把錢給。”
“你真是個痛快人。不過,我還有個小小的要求,不知該提不該提。”
“說吧,隻要不超過我的權限,我設法為你辦。”
“沒有別的要求,隻是想求您那些掃黃的人馬對我這個小地方高抬貴手。到時給我個信兒就行。”
朱純才點點頭,伸出右手拍了拍姬鳳蘭的胖臉蛋,站起身來就要走。他正要伸手去拉門,嘩啦一聲,門從外被推開了,差點碰著他的鼻子!
第十九章
真是冤家路窄。朱純才和邢嚴福誰都沒有想到,在Very酒吧經理室相遇了。
“你是?”朱純才和邢嚴福幾乎同時驚叫道,兩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尷尬的神情,用輕侮的目光注視著對方。
這兩個人一個站在門外,另一個站在門裏,你看我,我瞅你,半天沒有動彈,從形態來看,好像兩具立在那兒的僵屍,從氣勢來看,好似是兩個冤家對頭,窄路相逢,橫眉怒目,互相警惕,彼此防備,隨時準備拔刀格鬥。
還是邢嚴福禮貌些。官場上有句經久不衰的話:“官大一級壓死人。”他畢竟是個副職,朱純才是正職。正副之間的關係是上下級關係,下級服從上級,是官場的天經地義的遊戲規則,絕不容任何人懷疑,更不容任何顛倒。邢嚴福像變臉演員,輕侮的神色瞬間換上勉強的諂笑,向對方表明自己的謙卑和遵從。他兩腿跨進門檻, 伸出兩隻手,熱情地抓住朱純才的一隻手,熱烈地上下搖晃著,眯縫眼笑成了一條線,熱情地說:“你好!你好!朱處長,你好!好久沒有見麵了。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了。”
“你是?”朱純才像看見了鬼似的,身子一挺,立即將手抽回,向後退了兩步,對邢嚴福上下打量了一番,臉上換上了冷漠的神情,嘴角掛著輕侮,蛤蟆眼裏閃著狡黠的光芒。
“我是邢嚴福,你真是貴人忘性大,連老同學都忘記了嗎?”邢嚴福漲紅了臉,好似認錯人,臉上又浮現出尷尬地神色。
“哦,是你呀?邢科長!”朱純才佯裝恍然大悟似的,鬆弛的麵部肌肉神經質地抽搐了幾下,拉長聲調說,表示感到意外和驚訝,蛤蟆眼裏冒出了一縷興奮的光亮,瞬間又換上冷漠的眼神。
其實,朱純才一眼就認出了邢嚴福,也聽說他近來被提拔了副處長,隻是要對他耍一耍自己處長的威嚴,才故作矜持神態,先是裝著不認識他,接著稱呼他科長,以此表示對他的藐視。
邢嚴福一聽朱純才稱呼他科長,感到心裏十分不快,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接著又變成通紅,眯縫眼裏突然閃著怒火,暗自說:“老子已經摘掉了科長的帽子,升為副處長。你他媽的王八蛋,還在老子麵前打啥哈哈?誰不知道你生活作風不正派,幾次受處分,當了十多年副處長,給老子擺啥臭官架子?耍啥威風?他媽的,你這個混蛋,有眼不識金鑲玉。”
這兩個人是大學同班同學,他們之間的過節兒由來已久,根深蒂固。
在讀大學時,他們倆同時愛上了同一個女同學,為了爭奪自己心上的人,互相打鬥,結果誰也沒有得到她,卻落了個兩敗俱傷的下場——兩人都受到了記過處分。
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這兩個人都是瘋狂的小頭目,各領一幫人到處亂串,四處打鬥,彼此勢不兩立。
後來,他們曾在同一個部門工作,惡行不改,仍就明爭暗鬥,互相嫉妒,彼此拆台,製造充滿火藥味的空氣,鬧得部門烏煙瘴氣。當時人們將這種瘴氣稱為餘毒。人人都厭惡這種餘毒,人人要求肅清這種餘毒。其實,互相嫉妒,明爭暗鬥,勾心鬥角,互相傾軋,是人的劣根性,集中表現在那些官迷心竅的人們身上,古今中外亦然。
“我們有七八年沒有見麵了吧?你比以前略微胖了一些,我一眼就認出你了。” 邢嚴福佯裝興奮地說。
“嗯,時間不短了。”朱純才不冷不熱地說,仍然保持著冷漠的神情,“怎麽樣,一切不錯吧?”
“還算可以。”
“咋個可以法?提拔了嗎?”
“不久前升了個副處長。沒啥大意思,就是責任重了一些。”
“你這話欠妥啊!這是黨和人民對你的信任,咋沒大啥意思呢?你說這話,不太合適吧?你不能褻瀆黨給你的職務。你得用好權柄啊!你說是不是,啊?”很明顯,朱純才打著官腔,批評起邢嚴福了,口氣嚴厲,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態。
要是你聽見他這番冠冕堂皇的話,看見他這副道貌岸然的神態,一定感到惡心地要吐,非把腸子吐來不可!
邢嚴福在心裏罵道:“你他媽的狗吃屎,惡習不改,一見麵就給老子上政治課!你啥貨色?別人不知你,老子還不知道?”可是,他嘴裏卻婉轉地說:“那是,那是。我們都應當用好黨和人民交給我們的權柄。”她說話時,臉上露出了諷嘲的神情。
朱純才聽了很不舒服,他不喜歡邢嚴福用“我們”這個人稱代詞,臉色時而紅,時而白,蹙起眉頭,兩眼冒著怒火,兩隻手顫抖,仿佛開始發羊角風。
真是話不投機三句多。看來這兩個人之間的矛盾是你死我活的,無法調解的。
室內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仿佛氧氣減少,二氧化碳增多,令人呼吸困難。
姬鳳蘭感到窒息,喘不過氣兒來,好像馬上要發生可怕的事情,嚇得渾身哆嗦。她一時不知道怎麽辦,才能調解這兩個見麵就鬥、勢不兩立的男人,來暖和這種緊張空氣。她紅著臉,搓著隻兩胖手,呆呆地站著。
恰好這時,胡靜出現在門口,仿佛仙子從天而降。
室內三個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在胡靜身上。
室內的空氣頓時變了樣,立即輕鬆下來。
朱純才向下耷拉的兩個嘴角交替地微微抽搐著, 粉紅色的舌頭一伸一縮,不住地舔著紫紅色的厚嘴唇,像一隻餓極了的狼看見獵物,兩隻蛤蟆眼放射出貪婪的光芒 ,在胡靜高聳的胸脯上掃射。
邢嚴福半張著嘴巴,呲著黑黃色的牙齒,瞪著兩隻眯縫眼兒,貪婪地望著胡靜,情不自禁地搭訕:“啊,是蝴蝶你呀,我來和姬老板商量,請你到我們包間唱歌。今天,我特地請來幾個朋友聽你的歌聲。”
“啊,你就是蝴蝶?久聞佳名,今晚有幸見到你,感到十分榮幸。”朱純才的厚嘴唇哆嗦著,說話的聲音微微顫抖,“我,我也是來請你到我的包間裏唱歌的。”
朱純才和邢嚴福怒目對視了片刻,閃到一旁,給胡靜讓開了一條通道,仿佛迎接女神的到來。
姬鳳蘭看見胡靜,好像一個被扣留的人質得到了解救 ,飛快地從兩個男人中間穿過,走到胡靜跟前,拉起她的手,指著朱純才說:“我,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朱處長。”
“這就是我的蝴蝶,你看她長得多水靈,多漂亮呀!”姬鳳接著自豪地說,伸出一隻手指著胡靜高高聳起的胸脯,好像一個小攤販向買主介紹自己的商品似的,狡黠地轉動著呆滯的黃眼珠子。
“我是朱純才。幸會!幸會!”朱純才嘴唇哆嗦著說,蛤蟆眼裏冒著興奮的光芒。
“她是我酒吧的台柱子,人美歌聲甜。”姬鳳蘭誇耀著說,把臉轉向邢嚴福,“邢處長,你聽過她唱歌,你說說,是不是?”她說話的神態和語氣,好像朱純才懷疑她的話,讓邢嚴福來證實她的話是可信的,是千真萬確的。
“是,是,一點也不錯。蝴蝶唱得的確好,我看京城的其他酒吧裏。沒有比她唱得好的歌手。”邢嚴福嬉笑著大肆吹捧。
胡靜高傲地揚著頭,一臉冷漠,目不旁視,沒有瞅這兩個男人半眼,仿佛他們不存在似的,好像沒有聽見他們說話,甚至也沒有聽清姬鳳蘭說些什麽,不露聲色地說:“姬姐,你出來一下,我有個事兒,想和你說說。”
“啥事?就屋裏說吧。他們也不是外人。”姬鳳蘭用疑惑的目光地望著胡靜。
“這裏不方便。你出來一下。”胡靜堅持說。
“那好吧。”姬鳳蘭將臉轉向朱純才和邢嚴福,“二位處長請坐,稍為等等!我去去就回來。”姬鳳蘭抱歉地說著,走出經理室,隨手關上了門。
“到底啥事兒?快說!”姬鳳蘭邊走邊急巴巴地說。
“我有個同學想來你這兒唱歌,你看行不行?”胡靜委婉地說。
“男的還是女的?”姬鳳蘭反問。
“男的。”胡靜說。
“如果是女的,長得漂亮,也願意陪酒,我可以考慮。男的不行,來消費的絕大多數是男人,沒有男客人喜歡聽男的唱歌。”姬鳳蘭說話的語氣不容置喙。
“你能不能照顧一下?他唱得很好。”胡靜央求道。
“不行!不行!”姬鳳蘭斷然拒絕。
“如果這樣的話,我也不在你這裏唱了。”胡靜說話的語氣很堅決,停了片刻,解釋道,“冬季天黑得早,我一個人唱完歌,回學校很害怕,需要我那個男同學陪著我。姬姐,對不起,我不唱了。” 說完,胡靜轉身就走。
姬鳳蘭將胡靜當成搖錢樹,哪能讓她走呢?她見胡靜真的要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一隻手臂,急巴巴地說:“好啦!好啦!我答應,讓他明天晚上來唱吧。”
“他今晚來了。”
“在哪兒?”
“在樓下大廳裏。”
“那我們一起去樓下見見他。”
今晚,巴圖身穿黑色西裝,係著紅色領帶,腳蹬一雙擦得錚亮的黑色皮鞋,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頭,手裏握著一把馬頭琴,顯得非常帥氣,吸引了大廳裏所有的女服務生和女客人,同時也引起了一些男客人的嫉妒。同性相斥,異性相吸。漂亮男人會吸引女人喜歡,但同時也會遭到男人的妒忌。反之亦然。
姬鳳蘭一見巴圖,胖臉上就飛起了昏暈,兩隻呆滯的眼睛直愣愣地凝視著他,思忖道:“好帥氣啊!女客人會喜歡他。”
巴圖被姬鳳蘭看得有點不好意思, 低下頭去撥弄了兩下馬頭琴弦,琴弦發出了渾厚悅耳的樂聲,在大廳裏縈繞。嗡嗡的說笑聲頓然停了下來,琴聲隨即消失,大廳靜了片刻,接著又響起了群峰飛舞般的嗡嗡的說話聲——在議論巴圖。
“這就是我的同學,他叫巴圖。她是酒吧經理姬姐。”胡靜介紹說。
“我叫姬鳳蘭。中,我同意了,你來我這唱歌,我高興。”姬鳳蘭說著,咧開紫紅的嘴唇,衝著巴圖傻笑,露出了兩排微黃的牙齒。
巴圖禮貌地點點頭,說:“謝謝姬姐!”
“你手裏拿著啥家夥?”姬鳳蘭好奇地問。
“馬頭琴。”巴圖說。
“上班的時間到了。”姬鳳蘭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眉飛色舞地說:“你給咱們在台上拉一拉這玩意兒,讓客人們見識見識。”
姬鳳蘭說話粗俗,口氣近乎命令,巴圖感到很刺耳。他遲疑了片刻,說:“好吧。”
巴圖瀟灑地跳到舞台上,拉過一把木椅子,坐下來開始演奏。頓時,旋律悠揚婉轉的琴聲響起。聽眾們突然靜了下來,如癡如醉地聆聽,仿佛來到了鮮花盛開的草原上,麵前是雪白的羊群和奔騰的馬群……
姬鳳蘭被巴圖的瀟灑完全征服了! 她立在那兒瞪著呆滯的大眼睛,張著嘴巴,癡癡地望著他。
與此同時,朱純才和邢嚴福在姬鳳蘭的經理室,像發酒瘋似地爭吵著,對罵著,最後大打出手。
“你已經聽過蝴蝶唱了。今晚我要她到我的包間唱。”朱純才紅著臉說。
“不行,不行!今晚我請來了幾個朋友在一起來聽。”邢嚴福說話的語氣很堅決。
“啥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一說,我比你先來的,已經和老板娘說好了。”朱純才堅持說。
“我昨天就和老板娘說好了。”
“你他媽的胡說,老板娘剛才對我說,蝴蝶有些日子沒來唱歌了。今晚她事先根本不知道蝴蝶來。還是我告訴她蝴蝶今晚來了。”朱純才出言不遜,開始罵人了。
“你她媽的嘴巴和廁所差不多。”邢嚴福不服氣地反擊。
“你咋罵人?”
“誰先開口罵老子?”
“老子罵你又咋樣?”
“你他媽的是個十足的瘋子!”
“你的神經也不正常。”
“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看看你自己是個啥東西,啥貨色。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你的靈魂夠齷齪的了。”邢嚴福嘴角掛著輕侮的微笑,開始揭朱純才的老底兒。
“你咋出口傷人?老子揍你個王八蛋!”朱純才說著,握起一隻拳頭,猛然向邢嚴福的胸脯打去。
邢嚴福沒有預料到朱純才動手打人,毫無預防,挨了一拳。他一下子失去了控製,順手從身旁抄起一個木方凳,向朱純才頭上砸去,砰的一聲響,朱純才“啊呀”地叫了一聲,倒在了地上……
邢嚴福見朱純才倒在了地上,感到十分害怕,嚇得出了一身汗,怔怔地站在那兒,一時不知道怎麽辦,以為把人打死了,心想:“這下算完了,出人命了!”
過了一會兒,朱純才慢慢從地上坐起來,伸手摸了摸腦袋,仿佛看腦袋是否還在。
邢嚴福知道朱純才還活著,才鬆了口氣,彎下腰去伸手要扶他站起來,不料朱純才伸出兩隻手揪住邢嚴福的頭發,使勁拽,把他拽倒在地。於是,這兩個人像兩條互相撕咬的狗,在地上滾打起來。
正在這時,姬鳳蘭回到了經理室,好不容易才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