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明
台灣人龍應台說,你應該學會不相信。親愛的讀者,我想說,請相信我一回,這一切都是真的。
1976年文化大革命壽終正寢,父親滿懷希望回京申訴,在公安局的招待所住了一個月後,得到了十分明確的答複,文革前的反革命不在平反之列。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的1979年,徹底批判了“兩個凡是”以後,才得以平反。
父母從鄉下回京落戶後不久,街道轉來一封信,是父親解放前的一位世交,現居住在美國的周姐姐托人輾轉送來的。“周姐姐”年事已高,她的先生曾是國民黨要員,幸虧我們家住在四川會館幾十年不曾搬家,否則在北京城裏大海撈針,想找一個人還難呢。誰也沒想到,信是二大爺,父親在台灣的親哥哥寫來的。
文革過去沒幾年,中國人一改家風,不像過去,誰家有個海外親戚,藏著掖著唯恐讓人知道。改革開放了,人們以有個國外的親戚為榮,不是歐美發達國家的,港澳台的也好。
79年的時候中國人真窮,幾十戶人家的大院裏隻有一家有台小電視,我們家更不用說。文革中一家八口人,除了大姐二姐參加了工作,老祖母年齡太大僥幸躲過一劫,其餘五口悉數離開北京到農村去修理地球。平反回京了,家裏人沒房的沒房,沒工作的沒工作,我弟弟一家三口回京落不了戶,更慘的是他既不屬於知青也不屬於被平反人員,沒工作沒工資沒住房沒學曆沒技術沒戶口。我幹脆不敢回京起這個哄,乖乖留在草原工作。
文革過後,從境外來人就意味著美鈔外匯卷日立彩電東芝冰箱飛利普剃須刀還有許多國內難買到的緊俏貨。
解放前,父親和他的二哥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二哥在西安參加了國民黨的電台培訓班,當了國民黨兵,撤到了台灣,從此遝無音信。父親跟著地下黨,風裏來雨裏去,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直到北平解放。北平解放了,這些久經考驗訓練有素的地下工作者成了公安戰線的主力軍。
父親那時年輕氣盛,近一米八的個子,瘦溜的身材,因工作需要經常出入上流社會雲集的歌廳舞會,說他風流倜儻也不為過。剛剛解放的北平城內,國民黨特務組織不堪一擊,很快一個個落網,父親屢立戰功,但他不會說謊,把二哥去了台灣一事一字不落地對組織說明了。主要因為這一條罪狀,父親很快被清洗出公安隊伍,三年困難時期又被打成反革命,讓我們一家墮入了無底深淵。
父親年輕時披肝瀝膽,入狼窟虎穴,是地下黨的得力幹將,是公安戰線優秀的偵察員,俗稱反間諜人員。可是他的虔誠無法贏得黨的信任,無法繞過英明領袖一手遮天為每個人安排的金光大道,他最不情願的是,因為他的不幸連累了我們家所有的人。
接到台灣來信那年,我奶奶年近九旬。她老人家年輕時喪夫,孤身一人含辛茹苦把幾個孩子撫養成人。二兒子上了台灣,生死未卜;小兒子好歹是個在公安局吃官飯的,文革中又死於非命;指望老三養老送終,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先是被打成反革命,工作工資全無,文革中一家四口又被轟回四川老家,在荒蕪的大山裏,沒糧食沒住處,被人看不起,貧病交加,好似永無出頭之日。
操勞了一生的老祖母,從不敢流露出半點對親生兒子的思念。也許她認為那個兒子早死了,卻始終記得隻要說出有一個兒子在台灣當特務,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二大爺與我們家取得了聯係可謂是雙喜臨門。先是父親平反回京,晚年總歸有了保障,重要的是他的政治生命複活了。他用幾十年的苦難,終於證明了自己:他是人民的公安戰士,而不是什麽“反革命”。
二大爺與我父親通信之後,馬上寄來數額不菲的美元。
父親平反後幸虧當年的老上級健在,證明他是解放前的地下黨,定為離休,他曾經魂牽夢縈戰鬥過的公安某處升格為安全局,上級把他離休關係落在了安全局。
父親一生挨整嚇破了膽,但他不撒謊。雖然五幾年就離開了公安戰線,幾十年後仍舊牢記黨的紀律,趕緊找到當初地下黨的老上級,現今的老局長,如實匯報了二大爺的情況。領導們特意派人來家探訪,叮囑不要泄露國家機密,做好統戰工作雲雲。
從69年到79年,父親一人在四川大山中整整生活了十年。
做飯沒糧食,炒菜沒油,十四歲的妹妹疾病纏身。望不到頭的困苦使母親心灰意冷,不斷地埋怨父親。母親生在山西的大戶人家,自從嫁給了我父親,好日子沒過幾天,擔驚受怕成了家常便飯。抗戰時期,唯恐父親被日本鬼子抓去殺頭。臨解放又怕殘暴的國民黨給抓了去正法。好不容易盼來了當家作主,沒幾年的功夫又成了這樣。
在酉陽老家,出門見山,農民祖祖輩輩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耕作,一年要缺半年糧,四口人,手無分文,兩個十幾歲的孩子,恐怕永遠走不出偏僻荒涼的大山。貧窮與疾病是雙生子,小妹數度病危,據說有一次拉了一臉盆的蛔蟲。在母親幾度自殺未果後,為了度命,我把母親和弟弟妹妹從四川接到了草原謀生,將就著一家人沒在貧困中餓死。
父親同父異母的大哥一直生活在酉陽,他大學畢業一生鬱鬱不得誌,但好歹掙著工資,十年之中從沒給過我父親一粒米,唯恐與反革命兄弟劃不清界限。
住在成都的德騮大爺,自從我們家倒黴以後,一直力所能及地給予一些幫助,其實那時的人都很窮,能幫什麽呢,一句問候的話會使人溫暖,後來他拚命攢糧票,五斤十斤一直不間斷地郵給我父親。
那是怎樣的十年?(對於我們來說是二十年)一年年望一年年盼,一天不如一天,望眼欲穿,不知何時是個頭。後來我們已經絕望了,不再做上大學的夢,不想回城的美事,也不想掙工資的美差,什麽都成了奢望。我娶了個農村姑娘,總算沒打光棍;弟弟也找了個農村人,娶妻生子,在草原上紮了根。
家裏有了冰箱彩電外匯,父親不用再到外麵打工補貼家用。1987年台灣允許老兵回大陸探親,二大爺第一個報了名。四十年骨肉分離,年愈花甲的大爺早已滿頭白發。那一天,我們一家人激動地望著母子倆四十年後的重逢。大爺磕過頭後,老祖母拉著他說話,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麽沒娶太太。老祖母頭腦異常清楚,她望著自己日思夜想的兒子,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
二大爺精神矍鑠略顯削瘦,我們驚歎他與我們冷家人長的如此相像。說他長的像我父親,不如說我就是他年輕時的翻版,或者說他把我老了以後的模樣提前呈現在了人們的麵前。
父親高我半頭,年輕時要比我魁梧多了。我與二大爺一般高,身條體重驚人的相似,連愛好習慣也別無二至。他不抽煙喝酒不打麻將,我也如是。他喜歡音樂,我從小對音樂情有獨鍾。他愛好體育,喜歡打球,更是與我不謀而合。後來說起他十七歲離開的北京,離開的家,竟然讓我目瞪口呆,天下還有如此的巧合——我也是十七歲遠離北京遠離親人去內蒙草原插隊。
文前的相片是台灣大爺六十年代照的,二大爺神采奕奕,置身在一片鬱鬱蔥蔥的熱帶樹林裏。另一張是我八十年代的留影,那時的我沐浴著改革開放的春風也堪稱風光無限,插隊時家徒四壁,如今站在沒膝的草叢中,終於成了身後這偌大一群牛的統帥。
父親對二哥說自己是一名工人,現在已經退休。至於如何挨整,如何轟回了鄉下,幾十年的坎坷經曆閉口不談。那些年國門剛剛打開,一名台灣人的到來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二大爺對自己的經曆也是輕描淡寫,更引起了父親的懷疑。他以偵察員敏銳的目光察言觀色,猜測說,估計二大爺不是中統軍統也得是國防部情報局一類的特工人員。
一個是共產黨的偵察兵,一個是國民黨的大軍官,親兄弟倆貌合神離,惴惴不安。
畢竟是親兄弟,後來二大爺看到父親疑心重重,詳細地對他說起了到台灣後的變化。當年在軍隊學的電台發報,後來因為軍隊大裁員,他以校級軍銜六幾年轉行到一家印刷廠當了高級職員。二大爺簡單扼要地說了他的履曆,閉口不談為什麽不娶妻生子。文革初期,二大爺的照片是我親手燒毀的,我清楚地記得穿著國民黨軍服戴著大蓋帽的二大爺是何等的英俊威武。
父親對自己的身份諱莫如深,早囑咐了家裏人不要說漏嘴,連老祖母也沒泄露出一個字。其實老祖母隻記得他一直挨整,不是打成了反革命就是成了勞改犯,從沒把他當成什麽無比榮耀的公安戰士。
二大爺不願意去我叔叔,也就是他的親弟弟家。
在我們家最困難的時期,我那刁鑽刻薄毫無人性的嬸子百般虐待老人,先是不給贍養費讓老人住到她家,短短的一個月,老祖母忍氣吞聲忍饑挨餓,實在受不了她的虐待,又回到了我家。我們家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她竟要把每月十五元的贍養費減到十元。
九十多歲的老祖母把這些事一一告訴了她的兒子。
善惡有報。
我嬸子聽說台灣的哥哥要來,一直在做美夢,金戒指金項鏈彩電冰箱或是美元港幣。等了數天未到,請了數次還是沒來。嬸子讓剛結了婚的兒子兒媳找上門,幾乎是強行架著二大爺上他們家吃了頓飯。
她哭訴道,那死鬼一走,我們孤兒寡母過的什麽日子,這個死鬼坑死人。飯也吃了,苦也訴了,話裏話外就想要錢。二大爺臨走從兜裏掏出一百美元,當時差點讓貪心的嬸子背過氣去。她心說,您一個海外的大富翁,一出手怎麽也得萬八千的……她想起我父親一再叮囑不要透露他的身份,一不作二不休,幹脆暴料道:你知道他三大爺是幹什麽的嗎?我們那死鬼是公安局的,他也是公安局的!
回來後,著實讓我們家緊張了一段日子。那一刻我們感覺國共爭鬥了幾十年,這分歧一直延伸到了家裏。
好在二大爺沒太較真,父親搪塞說他是在公安局領導下的一個工廠裏上班。其實這話不假,隻不過那是個勞改工廠,我父親是勞改犯。
不知老祖母是不是見到了自己的親生兒子終於放下了心,她在第二年夏天以九十多高齡無疾而終。
說歸說,二大爺的匯款還是源源不斷,從根子上扭轉了我們家這麽多年的貧窮危機。
二大爺再來北京是1990年,那年我們一家從內蒙草原遷回北京,當我們夫妻倆走下火車的時候,沒想到二大爺親自來接站,他把一枚金戒指交給我媳婦,算是給未曾謀麵兒媳的禮物。
深夜,躺在老祖母睡過的床上,我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她的呼喚:明兒,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我從草原回到北京,沒房住,在郊區一直租住農民的平房。一位遠房表親大爺聽說了我的情況,好心好意要幫忙。這老爺子回憶起過去,那時候你爺爺家大院有一百多間房子呢,就在鼓樓,挨著段祺瑞,我們家窮,在北京沒房住還借住過一間呢。老人可能想起了我爺爺的種種好處,知恩圖報,一定要讓在郊區的兒子把自己小院裏的一間偏廈無償借給我們。房子看過了沒住成,人家兒媳怕請神容易送神難,怕我們不給房租賴著不走,找轍把我們打發了。
時光荏苒,回到北京轉眼快十年了,我們惦念著二大爺,他更惦記著我們。我曾寫信勸他回北京長期居住,他說不習慣,台灣溫暖潮濕,受不了北京的寒冷和幹燥。說話他就要到八十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寫信又不敢深說,怕親戚朋友說我財迷心竅惦記他的財產。
終於有一天他來信說要回來。
他近二年住在榮軍養老院,經常要回到台北板橋自己的家裏看看,但走遠道已經有點力不從心,因為心髒有些問題,住過幾次醫院。
台灣是亞洲四小龍之一,對老兵的政策比較優待。據說退休老兵都是一次性發足一生的養老金,再加上各種軍齡職位等補貼,數量相當可觀,足以讓一個老人舒舒服服地頤養天年。二大爺在台北有一套房子,有相當可觀的存款,他生活儉樸,說軍方每月發給老兵的補貼基本就夠用了,但在一年前他卻含混地說,他的存款被人劫去了大半。
買好了機票,第二天台灣榮軍養老院來了電話,說二大爺突發心髒病不治身亡。
又過了數天,一個自稱是二大爺生前戰友的孩子來電話,一再說老爺子的錢有的是,房子你們沒法繼承,錢由我來辦,準能讓你們得到。後來通過榮軍寄來的死亡證、戶口本等分析,二大爺的死存有許多疑點,而凶手多半就是這位親密戰友的孩子。
這名男子說二大爺心衰死於醫院,死亡證明上明明寫著他家的地址,他不能自圓其說。聯想到二大爺生前曾說存款被劫一事,我們分析多半是這人窮凶極惡,或者是雇凶,或者自己下手,把二大爺的一部分存款先搞到手。聽說二大爺執意要回北京養老,眼看到手的財產化為烏有,借著請老爺子吃飯送行的機會,先下手為強。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想加害於他,不需吹灰之力。
這男子後來又多次來電話,反複說一定要由他代理我父親辦理繼承遺產一案。雖然我們高度懷疑,可惜台灣與大陸來往不便,想告他,鞭長莫及,隻得作罷。父親堅決拒絕了他的請求,讓他想獨吞二大爺遺產的夢想總算沒得逞。
老街坊馬思影生來眼睛高度近視,基本上就是睜眼瞎。三年困難時期我母親看他可憐,沒少照顧他。為他燒開水,點蜂窩煤爐子。馬思影的父母兄弟姐妹全是大學教授,文革中被整得不亦樂乎,文革後全都移民去了美國。他聽說了父親正為繼承遺產一事著急,自告奮勇說,他哥哥(或妹妹,記不清了)的女兒嫁到了台灣總統陳水扁家作兒媳,他可以讓他哥哥找他們幫忙。我們將信將疑,不相信會攀上總統先生。電話打到美國,果真如此,人家陳家大公子還真是開車跑到榮軍養老院聯係谘詢了一番。答複是確有其事,但台灣的繼承都要走法律手續,都要通過法院判決,當中的手續一點不能少。總統的麵子也不給。
為了辦理繼承手續,父親跑遍各處尋找故去的兄弟姐妹的證明。
以前從未聽家裏人講起父親有過一個姐姐,知道她還是近幾年的事。父親說,你們的這個大姑是冷家最有能耐的人,人長的漂亮不說,北京大學畢業,敢說敢道,兄弟姐妹中誰也不如她。父親的話引起了我的好奇,大姑就好似來無蹤去無影的仙女,虛無縹緲若隱若現。
父輩五人,兩個大爺一個姑姑大學畢業。到了我們這一代,包括叔叔大爺家的孩子足足有十幾人,文化最高不過初中。小弟小妹剛上初中,就被轟到了鄉下,充其量小學文化。北大畢業的大姑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為了找到大姑的死亡證明父親頗費了一番周折。在四川遍訪親友,探聽到了她的一些信息。大姑大學畢業後嫁給了一位江南才俊,那青年工作努力才華出眾,在四川某地為官不幾年,成績斐然,國民黨政府推崇備致,特授予他模範縣長光榮稱號。解放了,不知他為什麽沒跑,也許他以為他是抗戰功臣,是愛民如子的父母官,沒有血債民憤。他錯了。四川解放不久,姑姑姑父雙雙殞命。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德勝門外北太平莊的莊稼地如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寸土寸金,在命運的輪回中我們竟奇跡般地回到了這裏。站在寬敞明亮的書房裏,我望著窗外爺爺當年曾長眠過的地方,默默地說,爺爺奶奶還有二大爺,我守護著你們,你的子孫永遠守護著你們。
老祖母的墓地四周栽滿了梨樹,每年的清明節,一家人前來祭掃墓地,悼念已逝的親人,遠遠望去,那一團團雲絮般綻放的梨花,好似飄飛的漫天雪花。今年因了這春寒和一場場遮天蔽日的沙塵梨花是否會姍姍來遲?清明這一天,天空是否清朗潔淨還是會灑下幾顆傷心淚?
數年後兩岸開放,我們去台灣旅遊,專程到板橋市板橋路瞻仰二大爺的故居。在狹窄的馬路上仿佛看到二大爺從那棟公寓樓走出來了,他佝僂著身子,步履蹣跚。一個老兵把全部的愛留給了大陸親人。子欲養而親不在,二大爺,我們永遠懷念您!
201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