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芳草渡 (小說)《十三》浴 火

(2018-09-11 17:32:33) 下一個

很快,大半年的日子,相對平靜地過去了。

阿韶和鍾淩,卻沒能好好地享受二人世界。

房子完工那一晚,阿韶回來,見鍾淩一臉滿足地歪睡在地,好笑地把他扶好睡正,再蓋上薄被。她自己一個人,屋裏屋外地看著,開心傻笑了好一陣子,躺在他身邊,很快也睡著了。他倆在憧憬中,各自甜睡。

第二天,曙光初現,起床號遠遠地在礦區響起。鍾淩猛然驚醒,看到阿韶就睡在自己身邊,柔情頓起,把她輕擁入懷,輕吻鬢角,卻不忍真弄醒她。匆匆洗漱完畢,又回頭輕輕親了下還在熟睡的阿韶,大步往礦穴走去。

通哥早就在穴口等著,一臉嚴肅,拉他到一無人處,把所有的擔憂都跟鍾淩說了。

鍾淩連估帶猜,好不容易聽明白了。卻是嚇了一大跳,怎麽?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那樣的故事,天啊還有男人跟男人好的! 還會因此被打散打死?!

還好還好,他穩住心跳:他們還沒有看出阿韶是女子!如果被發現了,才真的陷入無止境的危險!

那時的唐人女子,多多少少都有纏足,走起路來碎步明顯。阿韶卻是難得的天足,行走自如,又未滿十七歲,男裝打扮,說話也是粗聲大氣(故意的)。旁人看到,也就覺得她沒長大,青嫩一些而已,倒沒有想到她居然是個女子。

鍾淩心想,管他男寵女寵,阿韶卻是無論如何不能挨打的!低著頭想了一陣子,提議道:“這個,我和阿韶是真兄弟呢,才沒那個事!。。。要不,你和你的幾個兄弟都搬過來和我們同住?你看,房子又新又大,比你們在那邊被西人成晚欺負,要好得多。阿韶還可以給你們做飯呢,您是老大,就不用給夥食費了。。。這樣子豈不是兩全其美?”心裏卻在哀嚎:把房子弄那麽大,原是想再打一套桌椅,更有家的感覺啊!

通哥他們在這些天,早就看到阿韶的廚藝了得。每天傍晚的菜香從阿韶那邊飄來,他們卻一邊啃著鹹菜冷飯,一邊在嘀咕:怎樣地開口,去搭個熱飯熱食?現在聽到鍾淩這麽一說,心動不語。

鍾淩接著說:“我現在沒事可做了,這就跟著你們下礦去。我這人沒有別的本事,就一身力氣,揍個把大漢什麽的,隻要通哥您一聲吩咐!”他早就看出來了,通哥,還有他們這些梳著辮子的唐人,在礦區是絕對的弱勢!被打被踢是家常便飯,被咒罵嫌棄,孤立隔閡,那更是當遮眼看不到。

通哥長歎一聲:“是啊,背井離鄉,賺幾個辛苦錢,誰都不容易。。。還是互相幫吧。我今晚就和幾個兄弟搬過去住。現在先帶你下礦,粗重的事,你要多擔待點。”

鍾淩那天第一次下礦,才明白“粗重”是什麽意思。

銅礦的開采,在那時還是沿用很原始的手工操作。在黑呦呦的地底,幾個人一組,借著頭頂帽子上蠟燭的微光,看到有閃亮的礦石,就用尖掘一斧一斧地敲挖。力氣大的人敲鑿,力氣弱的上下奔走運礦石,一天下來,手臂酸疼,缺氧頭暈;在飛沙走石,斧錘鐵軌的間縫中摸黑行走,受傷的機會,隻需要稍不留神的一瞬間。

鍾淩下得礦去,那些曾經看到他獨力蓋房子的西人,竟然發出歡迎的口哨聲。鍾淩竟自笑了,心想這個世界,正如師傅所說,倚強淩弱,仗勢欺人,真是走到哪裏都差不多!

他每天下礦,仗著年輕膽大,身手靈活,很快就成為唐人裏最能發現礦石,也最能挖出銅石的能人。因為在地底多是分散作業,各個組單幹,按量計薪,又都擔心會塌礦,華工也就沒有受到特別的刁難和麻煩。可一回到地麵,工頭們沒事找事,常常衝著華人苦力們咒罵泄憤,拳打腳踢。通哥他們,是能忍就忍,能躲就躲,份量工資,隻要不要太過份,也無法去理論計較。慢慢地,因為加州的排華浪潮一浪接一浪,謀生艱難,唐人華工反而在這個深山礦場越聚越多,在鍾淩的小屋附近,又蓋起了幾間更大的木屋,外麵還用磚石砌起爐灶,又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口大鍋,幾個人一組,輪流做飯。他們生怕無端又惹出事,一下礦就都躲回窩裏,做飯,打牌,賭博,甚至拉上一段二胡,哼上幾聲走了調的粵曲,自娛自樂。

阿韶也沒有閑著,她總是擔心鍾淩會在采礦時受傷。事實也正是如此:青一塊紫一塊是常事,流血,甚至骨折,也時有發生。她心疼啊!每天就出外找藥材。每每見到有用的草藥,高興個半天,回家忙著搗藥煎藥試藥,用得上時馬上用,用不上時就製成藥丸留著。耀宗從小就給女兒看醫書,背藥名藥效,覺得多點常識總是好的。王家三代為醫,家傳名藥又是最精細有效,外人誰也不知曉如何混合的藥粉,靠的正是王家一脈對藥材的深厚鑽研。耀宗在千百種中草藥中,又特意選了最具毒性的藥材給阿韶認識,從葉子,根莖,香味,一一詳述,目的是讓好動的愛女在野外避開這些草藥。因此阿韶很有把握,她采的草藥起碼不會毒死人!而治外傷的,止血的,頭痛腦熱腹瀉咳嗽的,她都盡力回憶,努力做上幾丸備用。於是很快,阿韶能做飯,又能治病的名聲傳開去,上門蹭飯,問病買藥的工友不時前來。阿韶暗自好笑,心想阿爸知道了應該很開心吧!可她這自悟的治病開藥本事,連二腳貓的水平都夠不上吧,如果真的被阿爸知道了,估計會被他罵得不敢再試啦!

嚴冬,再次降臨這處與世隔絕的深山野嶺。

離礦場最近的山穀小鎮,名為渥倫斯,那裏隻有一間雜貨店,一個酒吧,一間賭場妓院合體的客棧,還有幾戶以打獵為生的山民,連一個與外界聯係的郵差都沒有。這些年,銅礦越挖越深,礦工來得越來越多,他們的生活,單調而且苦悶。於是,一到周五周六晚上,數百人全湧到鎮子裏買酒買醉,把好不容易賺來的辛苦錢,痛快地賭博,嫖妓,酗酒。隻有幾個又老又醜的妓女願意呆在那小鎮過冬,賺幾個月的快錢。等寒冬一過,她們也就不知所蹤。

擁有小鎮所有這些物業的主人,名叫布納德. 韋伯。他本來是南方軍的一名將領,因為驍勇好戰,一路晉升,跟在李將軍手下,親眼見證了南方軍的潰敗,投降,最後和北方軍講和的整個過程。他很不服氣,那些不幸死去的同伴,常在他的夢裏複活,一道痛快暢飲,一起奮勇殺敵。夢醒後卻發現隻有自己一人,在黑暗裏獨自掩麵流淚-----上帝把那麽鮮活,那麽年輕的生命都拿走了,他卻為了什麽而活著?心灰意冷,經常買醉。同鄉哈羅德好不容易才勸服他:“咱們還是回家去吧,你老婆還在等著你呢。”

倆人於是慢馬由韁,從維珍利亞州回到離開了四年的喬治亞家鄉。韋伯還沒進家門,鄰居就趕過來迎接他:“這個。。。你離開太久啦,生死未卜。。。不要太吃驚,更加不要怪罪我們這些老鄰居。。。你家裏的黑奴,戰後全跑光啦,你的太太,等了你好些年。後來以為你陣亡了,前些日子也走了。。。”韋伯沒等聽完,飛奔進屋,裏麵果然空空如也,滿目廢墟。

戰敗,家散,人空。。。在那一刻他崩潰了,大哭大叫,把手槍指在自己腦門,想從此一了百了。幸好哈羅德反應夠快,衝上去死命把那槍口往下掰。 “砰”的一聲,子彈打在韋伯的大腿上。

撿回一命,痛得徹心,人倒是清醒了。韋伯不想再賭物思人,於是賣掉全部家產,拖著一條瘸腿,往西部去。本來他想去加州,可是天意弄人,在他駕著馬車經過這座大山時,雪地路滑,那馬受驚,竟發狂亂奔。韋伯被拋出馬背,一頭栽倒在冷硬的雪地裏,差點死掉。後來被本地的一個獵戶發現救活,來到這渥倫斯小鎮,養了一個冬天,才勉勉強強恢複過來。

他卻不想再奔波了,心想:此地夠偏僻,連地圖都找不著,我卻被救活了,那一定是上帝的指引!於是用剩下的錢,盤下鎮裏唯一的客棧。之後礦場的來人越來越多,他就順勢添了雜貨店,酒吧。那客棧則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亂作一團的妓院,他也懶得管了,吃住都在酒吧。隻是為了待客,他不敢再象以前一樣,經常喝得爛醉,反而成了天天趕走醉鬼的酒吧主人。

話說在那個冬天,夜正深沉,天空還飄著小雪。渥倫斯小鎮,滿街都是被趕出酒吧的醉漢,他們東倒西歪地喝著劣質烈酒,不知是誰先起的頭,開始大聲咒罵:“去他媽的壞天氣!去他媽的破礦場!去他媽的爛酒吧!力氣都用光了,錢袋都空了,酒都喝光了,還怎麽回家!”

家?在那些破女人身上?哈哈哈,做你媽的白日夢吧。。。!”

都怪那些中國佬!他們來了之後,薪水不漲了,房子他媽的都被占了!去他媽的礦場主,腦袋都被錢眼夾扁了,擰歪了,就知道省那幾個破錢!”

趕走他們!”

               就是!就算趕不走他們,也要他們老實些,當咱們的廚師!”有人吞著口水喊,那些中國菜聞起來可真香啊!

               醉漢酒鬼越聚越多,群情也越來越激憤。這時不知誰又喊了一句:“走啊!這就去趕!不敢去的他媽的是膽小鬼!”

               於是群起暴動,一大群喝得爛醉的遊民,借著酒勁,開始在礦場找華人瀉憤。找到一個,一堆人上前猛打,可憐那些早就沉入夢鄉的華工,一個個被拖出來,無端被吊打。一時間整個生活區大亂,人馬悲鳴,華人奪路逃亡,追打聲,喊叫聲,獵槍聲,亂成一片。那些暴徒還覺得不過癮,獰笑著把沒喝完的酒瓶子往鍾淩他們那邊的房子扔去,又把礦用的蠟燭點著,一支接一支地扔過去。房子很快就著火了,碰到酒精,越燒越猛,火光連成一片,劈劈啪啪一路燒過地麵所有的建築物。那些暴徒本來還在哈哈怪笑,猛然看到事情鬧大,要出人命了,又沒法滅火,這下都嚇得酒醒了,一個接一個逃得無影無蹤。

               鍾淩以前逃亡過,反應極快,在聽到響聲時已然驚醒,當下搖醒阿韶,把沒用完的幾十塊工錢,她的幾瓶寶貝藥物,還有幾件厚衣,都打在一個包袱裏,之後叫醒全屋人,全部悄無聲息地往山上跑。沒跑多遠,火光衝天。回過頭來,隻看到他們辛辛苦苦塔建的小屋,在黑夜裏裹成一條火龍,與他們短暫的幸福,慘烈地叩首做別,再化為點點的灰燼。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