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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玄宗皇帝天寶四年,在江南道的建昌,有一個讀書人叫做康抱。此人頗醉心於功名利祿,心中常想:俗語說得好:“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我如今呆在建昌也不是辦法,莫如去京都碰碰運氣,沒準兒能當個小官,光宗耀祖。於是便收拾行囊,裝了幾本常讀的子曰詩雲,作別妻兒,北上東都洛陽,呆了幾個月後,又往西行,去了長安。
康抱雖說讀過幾年書,其實更像個鄉巴佬,以前在鄉裏鶴立雞群,頗有英雄寂寞之感,一到洛陽,見到那燈紅酒綠,氣焰便先矮了半截。及至去了長安,遠遠瞥見明德門五扇大門洞開,中間一條筆直大道,喚作朱雀街的,一直通向正北的皇宮。高大的坊牆,威嚴的宮城,護城河旁白楊挺立,遠處山巒疊翠,曲江池殘荷亦動人,連京師的百姓穿著,也和鄉間大不一樣:人人窄袖缺胯襖子,眼睛都朝天瞪著。那康抱看看自己的廣袖大袍,更加自慚形穢起來,因此在心中暗下決心,一定要出人頭地,有朝一日,也須得做一個道地的長安人。
隻是這出人頭地說來簡單,做起來卻難上加難。他好歹不是睜眼瞎,可作的幾首歪詩,無非“興盡回家,何必待子”之類,臭不可聞。找了好幾個京師大佬幹謁,都被人暗地恥笑,便漸漸氣沮起來。這京城好玩的地方多了,他開了眼界,便再也靜不下心來讀書,於是找了懷遠坊的光明寺僧舍寄宿,平日裏睜開眼睛便出去瞎逛,一來二去,也結交了幾個狐朋狗友。這群朋友多是長安城裏的任俠少年,個個會挽幾朵劍花,人人能作幾首酸詩,白日賭博夜晚幽會,頗有李太白之風流。康抱見得這般瀟灑,如何不愛,便越發學了他們的氣派,連鄉音都隱藏起來了。
卻說這一年四月十五,是一個好天氣。康抱頭一夜吃得齋飯,一早便餓醒了,他呆呆望著僧房外,陽光從槐樹葉子中一縷一縷地滑下來,照著他的眼睛。正索然無味之際,忽聽得外麵有人問道:“康大郎可在?”卻是他的朋友李穎北。康抱咧嘴一樂,忙道:“在!在!老李快進來!”那李潁北掀開簾子,見他還軟骨魚一樣趴在床上,忍不住一笑,怪聲道:“臉如花自然多嬌媚——汝之慵懶,堪比平康憐憐,隻是你作給誰看呢?——快起來罷!大家都等著你呢!”便扯了他起來,一陣風似的教他洗漱挽頭,襆頭巾子又打好時新式樣,拖著他就往外走。那康抱迷迷瞪瞪的,一邊走一邊問:“有這麽急?今天去什麽地方耍?”
李潁北興衝衝道:“說不得!說不得!今日卻要介紹你認識一個好兒郎,此人喚作韋方平,乃是羽林軍裏第一等俊俏人物。他如今正在西市的白鼻騧請客,快去罷!遲了就趕不上了。”說著出了北坊門,過街便進了西市。一入西市,卻被人群攔住了去路。隻見前麵人頭攢動,不斷有人怪聲叫好:“打!打呀!哎喲這招差了!”兩人對望一眼,都是一樣心思,便溜到路邊,踩著店鋪的門檻往裏看,卻是兩夥胡人在打群架。陽光刺眼,但見紫髯翻飛,碧目四晃,其中最顯眼的是兩個領頭的胡人,一人體格胖大,手上拿著一支竹筆,另一人卻身材矮小,手擒鐵琵琶,你來我往,打得好不熱鬧。那體格胖大的胡人一支竹筆盡往瘦子身上招呼,還未近身,卻總被瘦子閃開,有時瘦子鐵琵琶一擋,竹筆在琴弦上拂過,發出磔磔怪聲,刺耳得很。大約是戰得久了,那胖胡人心中焦躁,大喝一聲,一個泰山壓頂,竹筆便朝瘦子的天靈蓋砸去,邊砸邊罵:“隻有娘們才使琵琶,有種的你別躲,和俺尉遲青好好打一架!”那瘦子卻一縮身,刺溜一下從胖子的胯下鑽過,再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過身子,手一揚,鐵琵琶肚子正打著胖子的背,隻聽嘭一聲悶響,那胖子一口血便往外噴了出去。瘦子哈哈一笑,站直身子,手往琴弦上一撥,說也奇怪,那琴在他手裏卻發出了叮叮咚咚的樂音,煞是好聽。他漫聲吟道:“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我就便是小婦,也比你個貨郎子強!”那胖子此刻紫髯上沾滿鮮血,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待要再打,卻忽然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聲,便有瞧熱鬧的人大喊起來:“金吾衛的人來啦,沒啥看的了,快走吧!”人群便哄的一散。那金吾衛是西市的警戒機構,養著一幫潑皮也似的兵痞,比誰都橫,無人敢惹,因此在西市才鎮得住。兩夥胡人聽到此話,也不敢多留,那胖子回身便走,走了幾步,又轉頭用竹筆指著瘦子喝道:“那人是我們先看上的,你們也該講個先來後到。識相的就罷手,否則要你們好看!——我技雖不如你,可我大哥尉遲皂,三弟尉遲朱,還有堂兄尉遲戊僧,個個功夫都比我好,一筆下來,叫你們不死也掉層皮!”那瘦子衝他做了一個鬼臉,笑道:“誰怕誰來?你們家那幫尉遲顏料都和爛泥巴似的,管個屁用!老子告訴你,這生意我偏要做,你待如何?”胖子瞪了他一眼,轉身一溜煙出了坊門,瘦子卻閑閑站在街市正中,等能看到金吾衛士氣衝衝的臉了,才咯咯一笑,反手將那琵琶飛了出去,身子一擺,已站在琵琶上,借力便飛上了坊街的楊樹,一個翻身,風箏一般飄遠了。
李潁北和康抱聽到官麵上的人來,早已順著牆根,跑到了西麵的坊街,等離得遠了,才氣喘籲籲地停住了腳步。兩人對望一眼,均覺自己逃竄得如此屁滾尿流,很有些失顏麵。那康抱跑了一程,更覺腹如雷鳴,便咳了一聲,問道:“李兄,那白鼻騧……”李潁北拍了一下腦殼:“哎喲,差點忘了!”扯過康抱,有心往回走,又怕被官府抓住問話,兩人便繞了一個大彎子,從西邊趕到了酒樓。
白鼻騧這個名字雖有些奇怪,其實不過是一家胡食店,因長安少年常愛騎這種馬找胡姬宴樂,故有此名。酒樓在西市的東北隅,占地廣闊,後麵靠著坊牆,前麵臨著廣安渠,風景甚美。其實胡食說來說去就是幾種,無非餅子羊肉蒲桃酒。康抱是江南人,吃不慣羊肉的腥臊,奈何他若不吃胡食,便簡直要被排擠出長安人的圈子,他如何肯?因此也學了別人大塊吃肉,悶頭喝酒。何況這次是吃白食,且有其他風景可看——那些鼻管如錐,肌膚似玉的胡姬,不也秀色可餐麽!
一進白鼻騧,便有二人相熟的另一個朋友,喚作齊綰的迎了出來,他一邊伸手讓二位,一邊低聲埋怨道:“如何這麽遲?韋相公都等急了。”兩人忙振了振衣衫,擺出笑臉走向窗邊一桌酒席。卻見那酒席旁擺著錦墊,一桌人已喝得東倒西歪,唯榻旁躺著一個少年,因是背對著他們,看不清容貌,隻能見到他裸著上身,露出白練一般的肌膚,雖有些瘦弱,倒也結實。少年身畔卻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胡女,此刻手裏拿著一支七夕用來乞巧的九鼻針,嬌笑道:“韋公子,我可往下紮了啊!”滿座人轟然叫道:“紮!紮!”兩人走得近了,才發現那胡女正在幫少年紋身。他背上原已紋了一排仙鶴,此刻正在刺著鶴背上的仙人,那仙人卻不老實坐著,換馬一般,正從一頭鶴背換至另一頭鶴背。一針下去,少年肌膚一扭,仙人的臉便皺了起來。
當下李潁北將康抱引見給韋方平,那韋方平聽得此人姓氏,便微微側過頭,睜開雙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康抱,道:“你姓康,可是康國人?”康抱搖了搖頭,韋方平又問:“那康兄與康昆侖怎麽稱呼?可懂音律,能彈琵琶否?”康抱更是茫然不知所措。見他一臉蠢相,韋方平也懶得再問,隻對身邊伺候的青衣道:“去,給康兄上一盤櫻桃饆饠。”說罷瞟了瞟康抱:“此樓的櫻桃饆饠卻做得好,康兄慢用。”便扭過頭,不再理會他了。
康抱來了長安好幾個月,知道京師人都有些拿大,遑論這些豪貴少年。他受過多次冷遇,開始還撐著傲骨,動輒拂袖而去,後來發現他的袖子雖然長大,卻沒有人拉著他的衣袖哀求他再多坐一會,很快的,他的袖子就和他的脾氣一道收斂起來。當下他找了個位置坐定,過不多會那櫻桃饆饠上來了,卻是好大一盤用羊油胡蘿卜炒的米飯,其上散落幾顆茜色櫻桃,雖是炒熟的,顏色味道都與新鮮的無異,那飯裏混雜著櫻桃的甜香,味道幽絕獨特。他吃了一口飯,見大家都不理他,便開口大聲說道: “諸位,我與潁北兄才剛又看見胡人打架了,難道還是為了蕭又玄的事情?”原來頭一年右龍武蕭將軍的兒子蕭又玄手頭緊張,問一個叫安道奴的胡商借了好大一筆款子,利上滾利,已是還不清。今年年初事發,鬧到了皇上那裏,把皇上氣得個半死,蕭老將軍也因此被貶到宣州做別駕,本以為此事已了,卻不料何家的人又叼登出來,說那筆貨殖本是安家欠何家的,三方各執一詞,也分不清誰是誰非。為了爭這筆高利貸,何家和安家隔三差五打上一架,到現在已有好幾個月了。
聽得此話,坐在旁邊一個叫潘惠延的少年,其父在戶部做侍郎的,便嗤了一聲,對韋方平說道:“這幫胡人越鬧越不像話了!三天兩頭的打,你們也不管管。”韋方平連眼睛都不抬,隻說:“我是禁軍,關我屁事!此事該找京兆尹,再不找市署平準署的人也可以。”座上還有一個年輕人叫做阮非熊,才從嶺南來到長安,還未脫那土裏土氣的本色,但因為有錢,便不似康抱那般畏頭縮腦。他不知來龍去脈,便開口問道:“難道胡人總這麽鬧麽?天子腳下,難道沒有王法?”
齊綰哈哈一笑,道:“阮兄康兄不知底細,且聽我慢慢道來。今次卻不是為了蕭又玄,而是尉遲家和曹家。說起來兩家來華也有一百多年了,曹家前朝受過不少恩惠,本朝尉遲家更是了不得,出了多少人物!不知為什麽兩家最近卻有些交惡,打了已有一個多月了,聽說京兆尹也管不了。頭幾天他們在曲江邊上打架,京兆尹氣喘籲籲地跑過去,結果尉遲家一個叫尉遲伏藍的,對著京兆尹,眼睛一瞪,袖子一捋,你們猜怎麽著?”大家便齊聲問道:“怎麽著?”齊綰便忍笑說:“那尉遲伏藍手臂上紋著兩行字,左一行‘生不怕京兆尹’,右一行‘死不懼閻羅王’,把老官兒沒氣個半死!”
眾人哈哈笑了起來,齊綰又接著道:“尉遲勝是當朝駙馬,京兆尹不敢惹,便將氣撒在曹家上。那天打架的有曹家一個遠房侄兒,叫曹賀,背上紋著好大一個毗沙門天王,大約京兆尹看他很不順眼,就將他捉了去,打了三十棒。那曹賀好男兒,當時一聲未吭,出了門就拐去了嘉會坊公主府,在門口賴著不走,說他背上的天王受辱,要紋銀兩千兩修理功德哩!”
眾人又大笑起來,七嘴八舌,有的說胡人鬧得忒不像話,光天化日之下敢搶民女,有的說那些胡人為了吃白食,敢捉了毒蛇往酒肆旗亭裏扔,還有的說平生不做暢快事,枉為春風少年人,那李太白當年就是打了好幾架才立了名號的,又有人反駁道其實李太白劍使得並不好,隻不過會吹罷了。說來說去,就說到了成名立萬上。康抱一邊聽他們聊,一邊在心裏暗自盤算:要在長安城出頭,除了標新立異以外,另有幾樣事是必不可少的,寫幾首酸詩,佩一把好劍,紋一個好圖樣,認識一個中宮貴人,以及上終南山做幾個月的隱士,現下他做得差不多,就剩上終南山隱居了,或者應該拉上李潁北和齊綰一起去找個地方?正想到這裏,忽然聽李潁北一聲喊:“噓,你們看,那不是潘鶻硉嗎?”
長安方言,鶻硉就是糊塗,康抱往窗外一看,卻見街對麵永安渠的石階上蹲著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正在撩渠水洗臉。此人頭發蓬亂,一身衣服看起來倒像好料子,隻是醃臢不堪,用一根玄色帶子胡亂係了,待那人洗完臉抬起頭來,卻是個極為平常的男人,相貌甚至有些憨蠢,惟一雙劍眉生得好,又黑又長,英氣勃勃。他用五指作梳,把頭發胡亂挽了一個髻,正挽到一半,卻停下了手,嗬嗬地笑了。原來他看到渠裏一隻母鴨子領著幾隻嫩黃的小鴨子,緩緩遊過他身邊。垂柳依依,楊花飄飄,倘若不是這蠢材煞風景,倒是一幅好軟春行樂圖。
便聽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怎麽?那就是潘將軍麽?京城第一豪富之人?怎的如此猥瑣不堪?”
李潁北便道:“正是此人!”說著衝窗外喊了一句:“潘鶻硉!”那人循聲看見他們,笑嘻嘻地衝他們招了招手,李潁北道:“看不出來吧!他是布販子出身,西市東市泰半絲緞布匹,都是從他那裏出來的,聽說他家的繅匹,就把整個南山裹起來,再繞著咱長安城城牆圍一圈還有多。此人現在炙手可熱,多少人等著巴結他都來不及!”大夥便異口同聲道:“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倒像平常街口賣胡餅的小販。”另一人便道:“李兄看來是認識他的,不如請他進來,好叫兄弟們也結識結識?”李潁北一笑:“我哪裏有那麽大的麵子,還是韋兄……”說著眾人便都眼巴巴地盯著韋方平,韋方平卻連眼睛都不抬,過了半晌,才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暴發戶而已,我可沒這個閑工夫認識他。”眾人心裏失望,又不好表露出來,隻得繼續趴在窗口看那潘鶻硉挽頭洗手,過了一會兒,便聽街上一人大喊:“潘兄,你怎麽還在這兒!”卻是一紫衣少年騎著銀鞍馬,從街口衝了過來,馬剛到渠邊,他便縱身跳下,一手扯過潘鶻硉,一手攬住他的脖子,親熱道:“兄弟們都在曲江等你呢!還不快去!”拉扯之間,兩人逐漸去得遠了。
康抱人雖鄉土,腦瓜卻靈,他知道此生若以文掙名怕是不可能了,還不如跟著這潘將軍發財發財,隨喜隨喜。計較了半晌,到底心裏放不下,便道了個惱,撇下眾人出了西市,也朝著曲江溜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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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池在秦朝便有,喚作隑州,前朝逐漸成為長安一大勝景。到了本朝開元年間,今上下旨疏浚湖道,先是修了一條黃渠,引水入池,又在曲池旁修建了芙蓉園和慈恩寺。湖畔植滿楊柳杏樹,湖中芰荷遍布,每至暮春,煙水明媚,無論貴族士女,還是教坊妓婢,都要來這裏泛舟賞春,等玩得盡興了,便去北邊的慈恩寺看牡丹,鮮車怒馬,絡繹不絕。至於夏天的碧波紅蕖,秋日的殘荷肥藕,冬季的白雪孤舟,四時芳辰美景,實在難以盡述。
卻說潘鶻硉被那紫衣少年拉著,朝曲江走去。走至曲江坊,已見人越來越多。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如癡似狂的笑容,邊朝湖岸跑邊喊:“曲江宴!曲江宴!”紫衣少年聽到這聲音,愈發心急了,他狠狠抽了一下馬鞭,那馬便朝著湖畔疾馳而去,濺起點點紅泥。出了坊門,猛然之間,潘鶻硉的眼前展現出一片浩瀚的水域,隻見煙波蕩蕩,新荷搖搖,春風拂麵,一片冷香。饒那潘鶻硉是個粗人,也忍不住心醉。正在此時,卻有什麽東西嗖的一聲,朝那紫衣少年直飛過來,潘鶻硉聽聲音不對,趕忙探手去接,定睛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是一朵珠蘭,耳邊響起女子清脆的笑聲,過了一會兒,便有一個圓臉厚唇的女子嬌聲喊道:“這位大哥,煩請你將那花給身邊的郎君……”紫衣少年聽得此言,哈哈一笑,伸手接過蘭花,道:“潘大哥,這可是人家給我的,你莫要會錯了意。”說著便將蘭花簪在帽上,但見那少年風姿楚楚,帶著蘭花,如冰壺一般,說不出的好看。潘鶻硉看了看少年,又低頭看看自己骨骼粗大的雙手,忍不住也咧嘴笑了。
一會兒的功夫,紫衣少年已像賣花郎一般,頭上有蘭,手裏是杏,胸襟杜鵑,腰佩桃枝。再看那潘鶻硉,有人卻送他白菜一棵,屁股上兼贈腳印一枚,那是嫌他擋了道。紫衣少年忍俊不禁,安慰他:“潘兄,人要衣裝馬要鞍,你人長得不算差,都是這衣裳鬧的……要是這群小娘們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潘鶻硉,怕是你那顆白菜和腳印,都要轉送給我啦!”
潘鶻硉哈哈一笑:“我這麽個粗人,拿著白菜倒配,至於鮮花還是曹兄你戴著好看。”此時人群越來越擠,潘鶻硉深覺不便,因此又問道:“曹兄,為什麽撿這麽個日子來曲江?人挨人人擠人的,倒是遊不盡興。”紫衣少年剛要回答,忽然又有一個少女跑了過來,隻見她把一束花往少年手裏一塞,話也不說,就急衝衝地跑走了。潘鶻硉低頭一看,此次卻是各色鮮花,裝點成一隻小小的獅子頭,有鼻有眼,憨頭憨腦,煞是可愛。回頭看時,那少女斜倚一棵杏樹,一雙含情目盯著紫衣少年,手中簫管一動,一縷清音如嫩柳一般搖曳,少年似要醉了,合著那節拍,便唱了起來:“春光且莫去,留與醉人看……”看他那搖頭晃腦的樣子,也不知誰是春光誰是醉人,或者他隻想要融化在這醉人的春光之中罷了。
潘鶻硉等了許久,見那少年還不肯挪窩,便碰了碰少年的肩膀道:“曹兄,我不慣熱鬧,要不我還是先回去罷,等改日兄弟我再陪你出來好好玩玩。你自便,自便!”少年這才如夢初醒,大叫一聲“哎呀,差點誤了!”說著也不及搭理那女子,扯過潘鶻硉便往前走,邊走邊埋怨:“潘兄,我約你出來,十次裏倒有八次你不肯,這次我再不放你走的。今天是曲江宴,也是小弟我得意的日子,潘兄你不會掃小弟的興罷!何況我那些朋友都想認識你,我和他們說好了帶你過去,你若不去,我豈非要失了顏麵!”說著已來到湖畔亭邊。隻見亭裏早已坐滿數十位少年,個個春風得意,人人衣衫華貴,見到那紫衣少年,便笑著大喊起來:“曹準,你來得好晚!罰酒三杯!”那少年早已滿臉堆下了笑,團團揖著,口中隻“喏!喏!”二字而已。
列位看官隻見這花團錦簇,便要問了,何謂曲江宴?何以這日又如此熱鬧?且聽某家慢慢道來。卻說本朝每次大比之後,中舉的進士先在慈恩寺塔上列名,然後便去曲江開宴歡樂。湖畔早由中書,尚書諸省司出錢搭了數座纖秀可愛的亭子,進士們坐在亭內,謝師賞景,喝酒煮茶,玩到酣處,便登上彩舟,下湖遊玩,最是風光不過。豪奢家族此時也愛在亭邊轉悠,有父親給女兒挑乘龍快婿的,有女孩子家自己上前送相思果子的,不一而足。總之,泰半進士們的前途在這曲江宴上都能看出端倪,因此大多數少年都著意打扮,要將自己最瀟灑的一麵表露出來。
那曹準正是今科進士,此時與潘鶻硉踱入亭內,早有人端過酒杯,先灌了他三大杯酒。接著不由分說便塞給他一個簽子盒,道:“曹兄,選一個!”曹準拈了一個簽子出來,打開一看,卻是“探花郎”三字,眾人撫掌大笑道:“與你這身裝束倒配!”原來這曲江宴有數件風雅事情要做,有善烹茶的進士便專管沏茶,喚作“主茶”,另有“主酒”,“主樂”者,那專管折花的,便是“探花”。曹準生得倜儻,拈到“探花郎”三字,十分得意,便笑道:“兄弟們說吧,要什麽花,就便是梅花,我也能幫你們找來!”眾人正凝神想時,一個身材高大,滿臉絡腮胡子的英武少年率先鬧了起來:“探花郎,我們單要你手上的百花獅子,你肯是不肯?”曹準眉頭一皺,偽難道:“這個……兄弟我倒是肯,隻是眾位須懂得憐花惜花,這是女孩子送給我的,我若轉贈他人,豈非無情!”眾人哄堂大笑,有那性急的便上來搶花,正鬧得不可開交處,忽聽得一個尖細的聲音壓過笑語,陰陽怪氣道:“曹兄是音樂世家出身,怎麽倒忘了你們家作的曲子——‘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你那百花獅子,嘿嘿,我看不過是殘花敗柳罷了……”笑聲像冰涼的蛇身,使人頗不舒服。曹準眉頭一皺,抬頭望去,卻見亭邊廊座上單坐著一個少年,麵貌雖美,身材卻瘦弱,眉宇間陰柔之氣大盛,仔細看去,還能發現那少年的頭發黑得有些發紫,眼珠子也是淡黃色的。此時他手握酒杯,也不看曹準,隻是不住冷笑。曹準待要發作,想了想,還是重新擺出一副笑臉,對大家笑嚷道:“想好了沒有?再不說我可不去了啊!”
當下便有人紛紛出主意,有說要他去權相李林甫家偷蘭花的,有說要他去虢國夫人府折芙蓉的,有說要他遊到曲江裏摘新荷的,正七嘴八舌時,一個少年分眾而出,一把攬過曹準的脖子,笑嘻嘻道:“你們說得都太容易,不盡興,依我看,不如請他去興慶宮摘了貴妃雲鬢上的綠牡丹下來,可好?”大家一聽,都鼓噪起來:“對!還是曹詢兄想得周到,如此便煩勞曹兄去向貴妃娘娘討一支牡丹罷!”
列位看官又要問了,曹姓並非大姓,怎麽今科中卻有兩個曹秀才?其實這也不奇怪——說到曹家,那可是當今旺族之一。此家本出自西域曹國,北朝時出了兩個人物,喚作曹婆羅門與曹妙達,均妙解琵琶,名噪一時。曹家傳到現在,已有一百多年曆史,向來雅擅詩書音律,因此秀才與教坊名家中多有曹姓者,這曹詢便是曹準的表兄,兩人從小一塊長大,親厚不比旁人。
曹準眼見表兄給他出了這麽個難題,眉頭都不皺一下,一雙晶亮的丹鳳大眼一瞪,笑罵道:“好小子,原來是你在落井下石!”卻不推辭,隻道:“你們可想好了?如此我便去了!”轉身將潘鶻硉推至人前,又道:“諸位同年,你們成天說想認識潘將軍,這位便是,可惜你們有眼不識泰山,他站在你們麵前半天,也不見誰上來敬個酒敘個話,倒叫人家瞧低你們……阿詢,人在這兒,你替我好好招待,略盡主人之誼罷!”說著對潘鶻硉道了聲抱歉,轉身欲走。眾人原看那潘鶻硉衣衫襤褸,便存了輕視之心,隻說是曹準帶來的青衣小廝也未可知,誰料想他便是京城第一富貴之人,有人便在心中暗自懊惱沒有早點上去攀個交情,更有人搓了搓臉,想要堆出滿麵笑容來,正在這尷尬時分,那陰柔少年忽的又發出一陣冷哼:“綠牡丹雖然少見,可也不見得找不到,誰知道你拿來的是不是貴妃娘娘頭上簪的?……何況大家都知道你們曹家最擅長的,不是曲頸琵琶,而是馬屁琵琶,吮癰舐痔,你們曹家哪一樣不會?拍得楊家好不歡喜,什麽東西弄不來呢!”
曹準一聽此言,滿臉怒色,手在桌上一拍,滿桌的盞兒碟兒都蹦了起來,他衝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領,道:“尉遲朱,我看你是皮癢癢了,且讓小爺抽一頓給你解解癢!”眾人上去勸時,曹準卻不依不饒:“後退的還是我兄弟,還待阻擾的,別怪我一起打!今日就是鬧到皇上那兒,免了我的進士,我也定不饒你!”說著掄拳便往下砸,尉遲朱卻大喝一聲:“且慢!”伸出一隻手擋住了曹準的拳頭。說也奇怪,那尉遲朱看來瘦得和刺蝟一樣,可曹準的拳頭卻真的砸不下去了。尉遲朱笑道:“你不珍惜你的進士,我可不陪你胡鬧。我如今隻說一種花,你若取來了,我便服你,你若取不來,嘿嘿嘿……”說著便湊近曹準的耳朵,悄聲說道:“那單生意,你們家便放手,如何?”
曹準猛然轉頭,死死地瞪著他,半晌才粗聲道:“好,一言為定!”說著便鬆開了尉遲朱的衣領,問:“什麽花?你說!”
那尉遲朱整了整衣衫,重新坐回廊上,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道:“花嘛,自然是牡丹,我再不去找寒梅為難你的——我聽說慈恩寺有個和尚叫窺性,此人寫得一手好字,又種得一手好牡丹,隻是為人小氣,他那些花也不曉得種在慈恩寺什麽地方,也不叫人瞧,討厭死了。你將他的殷紅牡丹折一枝帶回來,我便服了你。”
曹準傲然一笑:“尉遲兄說的,可是那‘京城第一怪僧’窺性?這題目未免太簡單,你且等著,我去去便來。”轉身欲走時,尉遲朱又叫住了他:“曹老弟隻是個急脾氣,我話還未說完哩!設若你走了,過個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兩載再回來,我們難道也在這兒幹等著?我有一個主意”,說著便探手抓過一枝兒臂粗的香,點燃了,道:“此香半日而盡,便以半日為期,若香熄君未歸,便算你輸了,如何?”
曹準還未作答,那曹詢已是趨身而至,他走到曹準身邊,俯耳低語道:“兄弟你別上了他的當,你可知那窺性是誰?他俗家姓尉遲,多半和這尉遲朱是一家子的,現下我們兩家鬧得這樣凶,你去討花,他怎會肯?不如叫為兄的陪你去,待我拖住他,你去盜花,如何?”
曹準搖了搖頭,道:“不好,不好!哥哥你且寬心,我自有辦法。”說著轉過頭,瞅了潘鶻硉一眼,笑道:“隻是怠慢潘將軍了。”那潘鶻硉慌忙抱了抱拳,道:“曹兄哪裏話來,我豈是拘小節之人?作哥哥的先敬你一杯酒,祝你馬到……這個成仁,月宮什麽什麽桂,抱得美……呃……花歸!”這幾句話說得不倫不類,眾人想笑,又不敢得罪潘將軍,忍得好生辛苦。
且說曹準一笑,玉樹一般的身影左右一轉,已是去得遠了。寫書的兩隻手寫不來方圓話,便按下曹準智竊洛陽花不表,單說潘鶻硉在尚書亭子裏,與眾位舉子臭屁。要說這些讀書人十年功力,確實不同凡響,轉臉比翻書還快。有那性急的,便直走上前,左鞠右躬,將潘鶻硉讓至桌邊,有那矜持的,仍遙坐席上,微笑不語,隻在腹內急轉,倒要說什麽俏皮話一鳴驚人。眾人心中都有些懊悔這經濟仕途四字,怎麽就隻抓住了仕途,忘記了經濟,否則也好和潘鶻硉說上話。那潘鶻硉卻是一片純真,敬酒便喝,布菜便吃,酒肉之間偶爾抬眼望去,但見春花爛漫,雲山迢遞,遠碧之中飛起數枚沙鷗,叫人心曠神怡。湖風微拂他的亂發汙衣,酒至酣處,他便擊箸高唱起來:“哈哈——白蓮如美人,半日舞一曲。樂不樂,足不足,怎教我不愛山青愛水綠!”一條破鑼嗓子,直飛入雲,倒是痛快淋漓。身旁的陪客早已預備好了兩個巴掌,一唱完,絲竹便與阿諛齊飛。潘鶻硉卻認真道:“取笑,取笑!我是個粗人,不懂詩書禮樂,這是我在平康坊聽來的曲子,倒還略能入我的耳……眾位兄弟還喜歡聽什麽?我肚子裏還有幾首哩!”
眾人見潘鶻硉如此滑稽平易,也就去了自矜之心,有莽撞少年便開口問道:“潘將軍,曲子嘛,晚上咱們去平康坊慢慢聽不遲,小弟我有個問題,看你這樣子,可是河北道人?”原來潘鶻硉好一條大漢,那少年是河北人,因此便存了攀同鄉的心思,故有此問。
誰料想潘鶻硉卻搖了搖頭,道:“錯了錯了,我是江南道洪州府的,道道地地的南人。”說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仿佛為自己高大的身形不好意思一般,笑了一笑。
眾人張嘴“哦”了一聲,還未答話,另一個性急的少年又問了起來:“那……小弟的姐夫如今也在做生意,可是做什麽虧什麽,害得我姐姐天天捉著他罵。潘將軍你家大業大,可否和我們說說,如今做什麽最賺錢?好叫我也回去學給姐夫聽。”
潘鶻硉凝神想了一想,半晌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這人糊裏糊塗的,人家賣給我東西,我有錢便買,無錢便抬腿走人。說也奇了,買了還都能賣出去,一來二去也積攢了點錢財。人家說我京城第一富貴,那是抬舉我,其實我哪懂什麽生意經。你來問我,我可真說不出來——不如叫你姐夫來找我,我把我的貨分給他點便罷了,值得什麽!”
眾人於是又張嘴“啊”了一下,轉頭看那少年,眼中充滿豔羨之意。有那些不甘落後的,心中暗恨怎麽自己不早點捏造個姑姑姐妹出來?倒叫別人搶了先,因此便更直截了當了:“潘將軍,裏坊間都說你得了一顆寶珠,是這珠子給你招財進寶呢,是也不是?”急忙忙的嘴臉,赤裸裸的心思,孔子見此,當氣得跳曲江。
潘鶻硉嗬的一笑,忸怩道:“原來你們也聽說了?”話卻停在這裏,隻拿過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了下去。
眾人等了半晌,見他不言不語,便催促道:“潘將軍,你倒是說啊!”,“是啊,藏著掖著,算什麽英雄好漢?”“潘將軍,說出來我們也好依模樣找顆珠子。”“你當這珠子這麽好找,一顆兩顆都有麽?那得碰運氣!”“這可不一定,沒準兒珠子分公母,潘將軍得了公珠,我也去尋個母珠,不求大富大貴,小康我也滿足了。”“那卻大可不必,到時候請皇上封你封廣州刺史,過門費便是三千萬,豈不更好?”七嘴八舌,不一而足。
那潘將軍有了點酒意,又被人催得急了,便將酒杯頓在桌上,正色道:“諸位,剛才非我小氣,你們若是手頭緊有急難,來找我便是,你們若真想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怕你們失望。我說出來,倘若真有什麽公珠母珠你們尋得了,做哥哥的隻有為你們高興的心。”停了停又道:“以前,確實有一個胡僧給過我一個東西,卻不是什麽寶珠,而是一塊石頭。”
眾人慢慢張開了嘴,凝神細聽,隻見那潘將軍用手轉著酒杯,緩緩道:“那還是我在洪州的時候——你們也曉得,洪州的胡人不比長安少的。”
列位聽到這裏,大約要存個問號:隻說長安胡人最多,人人以胡化為榮,幾時聽過洪州和胡人有關聯的?其實不然。本朝西域人來華,有海陸兩條路可走,陸路經敦煌,海路則取道廣州。胡人到了廣州,多經梅嶺入洪州,然後過仙霞嶺,沿錢塘江至揚州,再由此轉赴洛陽或長安,因此在洪州多能見到碧眼紫髯的西域人。隻是胡人也有富貴又貧賤,那潘鶻硉遇見的胡僧,很不巧正是一個又臭又髒,病得半死的乞丐。
潘將軍繼續說道:“我家本來貧賤,是豫章江上的船家,兄弟姐妹七八個,能活下來已是萬幸。說出來不怕大家笑話,我小時候也曾去縣學偷聽過壁腳哩!隻是被老娘打了回來,長到二十多歲,今天去西山上砍兩擔柴賣賣,明天去豫章江打幾桶水送送,賺幾個餅子錢續命罷了。卻說有一天,我去賭樗蒲,贏了好幾十枚銅子,可把我給樂壞了,你們想想,我何曾見過這麽多錢的?從樗蒲局子裏出來,我便跑去買了好幾個餅子,走到我那小破船裏,坐下來慢慢吃。哎呀那個滋味,簡直就是……美不可言!美不可言!”說到這裏,潘鶻硉眯起了眼,嘴裏嘖嘖有聲,仿佛還在回味那餅子的味道一般。
眾人便催促道:“還有呢?還有呢?”
潘將軍咳了一聲,道:“後來……後來我吃完了餅子,便跳到水裏,想摸幾條魚賣,不知不覺已經遊了好遠,忽然在岸邊看到一個小窩棚,裏麵躺著一個波斯人,我遊到他身邊,見他顴骨高聳,皮膚蠟黃,看起來可是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我忽然想著他多半也有父母妻兒,他的父母妻兒卻不知他落魄至此,我若是有一天病到這個份上,我老娘估計也會灑上幾滴眼淚。想到這裏,忽然覺得心中難過,便將他挪到了我船上,給他灌了點米粥,又去買了點藥,好家夥,那胡人真能吃!把我剛賺來的大子兒全吃光了。可是他吃了就拉,一點用都不管,過了幾天,眼見他是沒救了,他卻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微微笑了一下,說:‘感激足下恩情’,我那時候傻了一樣,呆呆瞪著他,隻道:‘什麽狗屁恩情,無非喂了你幾口湯罷了。你若真感激我,就趕緊好起來,回家抱老婆孩子去。’那胡人道:‘我是個僧人,天地之中,無牽無掛,哪裏有什麽老婆孩子,不過我這一輩子,人能想到想不到的紅粉富貴,我都經曆過了,因此死也不覺得可惜。我唯一不服氣的是最後棋差一著……隻是……嘿嘿嘿,他們也沒討到好去……我拖到這裏,沒料想,你們唐家兒郎卻有好心腸 ……’說到這裏,他就隻有喘氣的份兒,一隻手死命拉著我,另一隻手卻指了指他胸前。我伸手去掏,見他胸前用繩子掛了一顆石頭,那病波斯用眼睛隻管瞅著我,我就想這老頭子怎麽到死還放不下這破石頭呢,便跟他說:‘你放心罷,你要是活了便回家去,你要是死了,我就連石頭帶你一起葬了,好不好?’豈料那老頭子卻搖了搖頭,道:‘不好,不好,這石頭是我要送給你的,你摘下來,掛在自己脖子上。’我不肯,隻說:‘我救你卻不是為了什麽石頭斧頭的。這是你的,我不要。’那胡人卻憑的囉嗦,非要我戴上石頭。掙紮了好一番,我想不就一破石頭麽,戴就戴吧,也叫他安心,於是便掛上了。我一掛上石頭,那老頭子忽然便安靜了下來,隻拉著我的手,含笑看著我,我也守著他,忽然想到,我老娘從小就捶我,我的武藝都是和街裏的少年打架練出來的,我若有一位父親,能這樣靜靜拉著我,望著我,該有多麽好!想著想著,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那胡人見我這個樣子,便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忽然那手就垂了下去,我抬眼一看,他瞳仁已經散了……哎呀,不曉得為什麽,那次真是傷心,說不得,說不得!”話到這裏,他便停了下來,隻又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眾人靜靜聽著,見他停在這裏,都覺不好打破這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見潘鶻硉擤了擤鼻子,轉顏笑道:“坊間傳聞,原不可信,寶珠是沒有,我隻有石頭。隻是那以後,我賣魚便得大錢,送水便得賞銀,一來二去,漸漸積攢了點小本,於是開始賣賣布匹,也不知怎麽就做大了。你們說是那胡僧的石頭保佑,我自己隻想,那石頭若有這麽管用,我也不賣布,我就去撿石頭了——因此無非我運氣好罷了。”說著便從懷裏拉出一條紅繩子,眾人定睛一看,果然下麵墜著一塊黑黝黝毫不起眼的石子,潘鶻硉將石子遞給身邊的曹詢,道:“曹兄看看,這石頭可有什麽出奇之處?”
曹詢臉上微微動容,他接過石頭,放在手掌上,那石頭靜靜地躺著,不知為什麽,曹詢的手卻抖了起來。此時忽見尉遲朱一躍而起,縱身飄至曹詢身邊,尖聲道:“叫我也瞅瞅!”那曹詢卻猛的把手掌一合,藏到桌下,仰起臉道:“尉遲兄何必這麽心急?”那尉遲朱麵色一沉,左手下探,便要硬搶,正在此時,他的雙肩卻忽然被人搭住了,回頭看時,卻是曹準,隻見他左手拿著一枝牡丹枝,上麵綴著數朵深色牡丹,花沉葉重,將枝條也壓彎了,右手牢牢握住尉遲朱的肩膀,笑道:“尉遲兄,你來看,這牡丹可是你點的?”說時遲那時快,曹詢身形一動,已將石頭掛回潘鶻硉胸前。
3.
卻說曹準帶回來的牡丹花枝竟有半人多高,上麵綴著十來朵絨花,大如人麵,極嬌豔的深紫色,花瓣上壓著幾點銀斑,正是京城傳言甚久,卻難得一見的“蝶翅紫”。此時早有伶俐的小廝將牡丹供入玉脂瓶中,放在桌上賞玩。微風拂來,那牡丹似大蝴蝶不勝清風,叫人愛憐不已。曹準笑道:“尉遲兄,你且瞧清楚了,這牡丹可是窺性的‘蝶翅紫’?”尉遲朱臉色難看之極,他將曹準的手甩開,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有那想巴結尉遲家的便叫了出來:“這真是 ‘蝶翅紫’麽?誰也沒見過,怎知曹兄不是誆我們?”另有人“嗤”了一聲道:“自然是,不過你不識貨罷了!” “然則你又如何知道?”那人便出言指點:“紫色牡丹不常見,多以顏色愈深而愈名貴。淺紫色的,喚作‘葛巾紫’,顏色深點的,有‘煙暮紫’,“首案紅”,再深點的,就是‘潑墨紫’了。潑墨紫已是當世難求,然而還有一樣更奇特的,卻是將潑墨紫和銀鱗粉種在一起,過得幾年,便有銀斑隱現潑墨紫上,有三斑者,亦有五斑,七斑者,以九斑最為名貴,喚作“蝶翅紫”,那九斑的,就是“九眼”。這蝶翅紫是窺性種出來的,輕易見不著,當年家父上元節對柏梁體詩,拔了頭籌,皇上不過賜了一朵‘三眼’簪帽,至於七眼,是上供貴妃用的,九眼蝶翅紫,就隻有貴妃和皇上才有眼福見到了——那窺性人稱‘花癡’,三眼五眼還肯贈予有緣人,至於九眼卻是再不肯讓人動的,因此每年牡丹初開時,皇上和娘娘隻好親自去慈恩寺賞花,說也奇怪,皇上倒不在意,隻說了句‘奇人異花,須得尊重’,一笑罷了。”眾人聽到這裏,不由“啊”了一聲,曹準極為得意,笑道:“便請諸位數數這是幾眼吧!”大家一數,不多不少,正好九眼,曹準又是一笑:“牡丹配國士,相得益彰!”說著便折了一朵花下來,轉身別在潘鶻硉襟上,眾人一看,紛紛鼓噪,有說“風流人物”的,有讚“瀟灑倜儻”的,另有人想開口拍“儒雅典達”,想想潘鶻硉實在不合“儒雅”二字,還是遲疑地住了嘴。潘鶻硉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牡丹花緣,半晌才微笑道:“這花真是漂亮,配我的汙衣裳未免可惜了……”眾人又是一陣恭維,按下不表。
過了一會兒,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少年開口問道:“眾位今天三句話不離窺性,兄弟我從淮南來,卻不知這窺性到底是誰,各位給我解解惑罷。”有人便接口道:“怨不得兄台你不知曉,窺性深居簡出,脾氣古怪,原確是不大出名的,奇就奇在京城裏有名的畫師卻都知道他的名頭——據說窺性有三絕:一絕柿葉題書,二絕妙種木芍,三絕沒骨牡丹,三絕之二都與牡丹有關。我先來說說這第一絕柿葉題書,聽說窺性尋常練字不用紙,而是題在柿子葉上,寫完了就扔在屋裏,待堆滿了便拿去燒掉。他就這麽練了好幾十屋子,因此書法極其精妙。這其二種木芍藥我便不說了,這第三樣沒骨牡丹,是說他善畫牡丹,隻可惜他的字畫少有流傳出來的,聽說今上秘藏了他的一幅牡丹圖,隻平常與貴妃賞玩,從不示人呢。”
曹準此刻卻搖了搖頭,道:“非也非也,依我看世人對窺性的評價倒並非全中:此人書畫脾氣還在其次,他的功夫才叫了得,今日我去盜花,不瞞各位同年,好險回不來也!”說著便拍了拍胸脯。眾人原就好奇,此刻聽他主動提起,均忍不住開口相詢:“曹兄,怎麽了?”“不如請曹兄給我們講講怎麽采得這牡丹的罷!”“正是正是,幹坐著喝酒未免氣悶。”“古人青燈下漢書佐酒,今日曲江池曹準講書,也是一段佳話!”那曹準摸了摸頜下並不存在的長須,瞥了一眼尉遲朱,嗬嗬一笑:“講就講,給諸位助興。”
卻說當時曹準沿著黃渠一路向北,走不多久,便來到了晉昌坊大慈恩寺。此寺本是前朝修建,到得本朝高宗皇帝年間,又加修了許多僧院,此時已占據半坊之地。從外看去,但見殿堂廟宇,重複深邃,高台飛閣,蔓延連亙,寺西更有一座極大的磚塔,高聳入雲,巍峨壯觀。曹準晃入山門,抬眼便見一座極雄偉的佛殿,佛殿前有一塊寬敞平地。本朝風俗,寺中多有此類廣場,作俗講及樂舞小戲之用,不僅娛樂世俗人等,亦可供養西方極樂世界之菩薩佛陀。廣場正中,植著好大一棵婆羅樹,枝葉繁茂,足足遮蔽了半個戲場。此時因為曲江關宴,大家都去瞧熱鬧了,因此寺內遊人稀少,隻有一個小沙彌在樹蔭下掃地,見著曹準,便撇下掃把,笑嘻嘻行了個禮道:“施主可是來禮佛的麽?請隨我入殿隨喜。”曹準搖了搖頭,道:“佛便不看了,小師父,你們慈恩寺的牡丹在什麽地方?”小沙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笑道:“施主這話說得差了,我們慈恩寺哪裏沒有牡丹哩?但不知施主要看哪本?我如今隻說一兩樣:你若要看白牡丹,便去太真院,你若要看火煉金丹,便去清上人房,你若要看千葉牡丹,便去浴佛殿,其他如姚黃魏紫,藍田玉朱砂壘,沒有我們不種的。施主倒是說說到底要看什麽,我也好領你去。”那曹準笑道:“確是我說得差了,這些我都賞過,今次專程來是想看看窺性大師的‘蝶翅紫’,不知小師父能否指點一二?”
那小沙彌聽得此言,不禁把滿麵笑容一收,一個大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道:“難,這確難,窺性師伯的牡丹乃禦賞佛供之花,別說我,就是我們主持多半都沒見過。你要我指點,我可指點不來。”說著便垂頭掃了幾下地,又抬頭道:“施主,白牡丹如今快謝了,你若不想空跑一趟,不如去浴佛殿看看,那裏的千葉牡丹開得正好哩!”曹準卻搖了搖頭:“千葉牡丹有什麽稀奇!小師父,我很想會會你們窺性師伯,你告訴我他住在什麽地方好不好?”說著走上前,將一個銀餅子擲入小沙彌懷中。
那小沙彌眨了眨大眼,問道:“然則你是來會窺性師伯的?”“正是正是!”“那麽你可認識窺性師伯?”曹準見他天真浪漫,便點了點頭,隨口哄騙道:“如何不識?就是他邀我來賞花的哩!”那小沙彌抿嘴一笑道:“既是窺性師伯的朋友,我便不阻攔了,你往西去,看到那高塔了麽?窺性師伯便住在高塔旁的翻經院內,他如今不在翻經院,便在慈恩塔,你去找他罷!”說著也不再理曹準,低頭繼續掃起地來。
曹準心中大喜,謝了小沙彌,便繞過大雄寶殿,往西而去。大殿後是一片寬闊的池沼,但見亭台樓閣點綴其間,襯著垂柳春花,極是幽靜美麗。池邊與佛院中更散種著許多高大的柿子樹,此時開滿淡黃色的柿子花。曹準依次穿過上座院,鬱公房等僧院,過浴佛殿時,果然看見那株千葉牡丹,枝幹粗壯,有一人多高,千百枝條披散開來,上麵足有五六百朵殷紅牡丹,花瀑一般,叫人隻覺驚心動魄。曹準忍不住駐足賞玩,因心中有事,到底不得盡興,過了一會兒便繼續前行,又走了足有兩柱香的功夫,才來到慈恩塔腳下。他先在那翻經院找了一番,哪裏有窺性的影子,於是又折步返回慈恩塔。剛想推門,卻見門上畫著兩隻濕耳獅子,搖尾探爪,目睚睛眥,似要破門而出。曹準停下了腳步,瞅了瞅壁畫,笑罵道:“尉遲家的倒也不全是窩囊廢。”原來這兩隻濕耳獅子正是尉遲朱的叔祖尉遲乙僧所畫,因其精妙,極受人推重。
慈恩塔原是玄奘存放佛經用的,足有七層高,像要挨著蒼穹一般。曹準拾階而上,漸漸便如走在了白雲裏,待走到最上一層時,裏麵卻空空如也,隻供著一尊菩薩,又到哪裏去找什麽窺性窺色!曹準再笨,也明白自己上了那小和尚的當。他心中無計,隻得走到窗邊,探頭遠望。但見寺東密密麻麻如蜂窩一般搭著幾百座僧房,與前院莊嚴肅穆的佛殿相比,顯得十分淩亂。正在此時,廟內忽然鍾鼓齊鳴,蒼音渾厚,似乎驚醒了一陣東風,吹得塔頂的鐵馬也叮呤當啷響了起來。曹準抬頭一看,卻見慈恩塔塔頂鑲著一顆琉璃珠子,流光溢彩。眼見太陽在這鼓吹聲中漸漸西去,曹準心中著急,不由歎了一聲道:“苦也,難道今日真要輸給那尉遲朱了麽?”
東風一陣一陣的猛了,卷著地上的落葉直往塔頂飛來,有一片葉子堪堪打在曹準臉上,他取下一看,卻是一片紅色的柿葉,上麵用濃墨寫了一個“佛”字,極具精神。曹準心中一動,忽然想到如今正是春日,如何有落葉?這一定是窺性的筆法。探頭下望,那落葉卻是從寺東一扇小門裏吹出來的。曹準心中若有所悟,忍不住哈哈一笑,也不及回身而下,就縱身跳出窗戶,隻見他左右足輪番急點塔身,如一隻大鳥一般,輕飄飄便飛下了慈恩塔,過不多一會兒,便來到了那飄著落葉的門前。
梵音嫋嫋之中,曹準推門而入,卻見禪院空寂,僧房緊閉,原來多數僧人皆到前院做功課去了,他在院落裏徘徊了許久,什麽都沒發現,便提了一口氣,跳上房頂,但見青色的屋瓦連綿遠去,牆頭草倒有幾棵,卻哪裏是牡丹的芳姿?正準備進屋尋找,腳下卻忽然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哪裏來的倉皇小子,敢到我這裏撒野!”便聽到“咻”一聲疾響,似有什麽東西破瓦而出。曹準待要閃避,哪裏來得及?那東西正打在他腳底湧泉穴,直振得曹準氣血翻湧,一個晃蕩,便跌回了院中。曹準哎喲一聲,抬腳細看,卻是一顆墨丸,待要摳出來時,從僧房裏已走出一個老和尚。那和尚長得卻奇,隻三尺矮小身材,臂長腿短,猴子一般,卻有一雙大手,青筋暴起。老和尚瞅了瞅曹準,濃眉一擰,冷道:“好個頑皮小兒!你來我這裏做什麽?”
曹準笑嘻嘻地站直了身子,施禮道:“這位可是窺性大師?我姓曹名準,乃是今科的秀才,今日曲江宴,小子不才,做得了探花郎,同年們囑咐我來取一枝蝶翅紫回去細賞,我不欲叫他們失望,便請大師賜我一枝,這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好不好?”
那老和尚冷笑一聲道:“探花郎來討牡丹,原不該不給。隻是我看你的樣子十分討厭,因此要先問問你:你姓曹,大約與曹家有點關係,那曹亮保是你什麽人?”
曹準連忙拱了拱手道:“正是我叔叔,大師原來認得他?如此更好了,大師是我長輩,便別再為難在下了罷。”
窺性聽得此言,卻勃然大怒:“曹亮保是個什麽東西,也配認識我?他不過會撥幾下琵琶,又善逢迎,弄臣罷了!如今養出你這麽個隻曉得偷東西的猴子,也算是家學淵源!罷,罷!我看今天是你風光的好日子,我懶得教訓你。你快走吧,那牡丹我是決計不會給你的!”
曹準卻一本正經地搖頭道:“不走,不走,我要先和大師辯辯……大師此言差矣!曹亮保是我叔叔,我並不是他養大的,此其一,其二嘛……”他低頭打量了一下窺性,忽然笑道:“我曹準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你說我如芝蘭如美玉,我可都沒意見,隻是猴子一說……大師,我倒覺得你更像那矮腳猿哩!”
窺性個矮,平生最忌別人說他的身材,他從前做小和尚的時候,沒少受師兄弟的嘲弄,如今成了師叔伯一輩,有了點勢力,更連“短”,“小”一類的字眼都不準人說。此時聽到曹準嘲笑他,不由大怒,從僧袍裏伸出龍爪一般的大手,當頭便向曹準抓了過來,邊抓邊罵:“小子無禮!”那曹準哎喲一聲,笑道:“我好怕喲”,腳下一滑,已經竄入僧房內。他眼睛左右一掃,見房中隻供著一尊檀香木菩薩,上垂帷幔,下設香爐,此外再無一物,待要細看,窺性已經追了進來,伸手便扯曹準的大袖,那曹準卻極是油滑,也不知使了什麽步法,給他避過了,邊避邊笑道:“大師可是要為我改衣服麽?正好正好,我素來不慣這長袍大袖,你給我改成胡裝,我感謝還來不及哩!”
窺性不答話,隻咬牙出招,當下二人便在僧房內乒乒乓乓打了起來。二人從正堂打到了廂房,又從廂房打回正堂,曹準留意查看,房間裏臭襪子破僧衣是有的,卻哪裏有牡丹的影子?眼見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那窺性卻愈發的氣定神閑,發力之間,已漸漸帶出雷霆之聲,有時掌風刮過曹準的秀臉,便覺一陣生疼。曹準知窺性功夫了得,因此也不與他硬拚,隻一味避讓,嘴裏還不忘調笑:“大師,莫打我的臉,掛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窺性自負武藝高強,如今卻不奈一個弱冠小兒,心中便有些焦躁,忍不住出聲罵道:“是好漢的就出手,我們痛痛快快打一架,這樣躲來躲去,算個甚麽!”
曹準卻搖頭道:“不然,不然,我是個斯文人,設若我出手和你打架,打得你屎尿齊流,有辱我的名聲,這是其一,其二,我是頑皮小兒,可不是什麽好漢,我們就慢慢打,打到明天天亮……”說到一半,窺性雙臂忽然一合,一招“下筆千鈞”,便往曹準頭頂劈去,嘴裏還罵道:“廢什麽話!”原來他自小因受人嘲弄,便潛心書畫,到得中年時候,已大有成就,此後更以書法畫技融入武功,自創了一套丹青掌。這丹青掌是他平生得意之作,他於此淫浸數十年,功力非同小可,因此這麽一掌拍下來,曹準頓覺呼吸困難,再多說一個字也不可能了。他避無可避,隻得一矮身,往佛像背後逃去。哪知他身形甫動,窺性卻比他更快,擋在了他麵前。隻見窺性手臂暴長,一聲斷喝:“竹錐畫沙!”以指為筆,便向曹準胸口點去,那曹準嚇得趕忙一個倒仰,將將避開這一招,窺性又是一個“斧劈皴”,撩他左腿,如此五次三番,叫曹準好不狼狽。他嘴上卻是再不服輸的,雖是左躲右閃,卻不忘取笑:“大師,有古怪!有名堂!你攔著我作甚?難道佛像後藏了小美人麽?哎呀真是對不住了,我來得卻不巧,撞著了你的好事!”窺性大怒:“你胡說什麽?衝撞了菩薩,這罪過是你吃是我吃?”
曹準心中卻有了計較,掌風聲中,隻聽他縱聲長笑道:“自然是你吃!”已抄起地上的香爐,往窺性身上擲去。那香爐裏積滿了香灰,此時四散開去,正迷住窺性的眼睛,但見他身形一窒,乘著這個當口,曹準已躍入佛像背後。窺性氣得大叫,一張嘴,香灰卻又塞了滿口。曹準哈哈笑道:“大師,我說得不錯罷!這現世報來得還真快!”嘴裏雖然胡攪蠻纏,手下卻不慢,說話之間,已將佛後的板壁摸了個遍。這一摸,果然發現那板壁是中空的,曹準提起拳頭,微一發力,已將板壁打破,卻見裏麵一條黑窄的夾道,彎彎曲曲,也不曉得通向什麽地方。
曹準笑著喊道:“牡丹,小美人兒,我來救你!”一縮身子,便鑽進了夾道。窺性此刻雙眼已氣得通紅,吱哇一聲怪叫,也追了進去。曹準平日自負風流,學的盡是些好看的花拳繡腿,與窺性對陣,其實打他不過,然而他另外潛心研究的還有一樣,便是怎麽爬高竄低,夜晚幽會,其實大有用處。他見胡人的胡旋舞輕靈好看,便也學了來,融入輕功之中,專門研究怎麽跳得瀟灑跑得好看,叫那美人歡喜。因此他的武功雖不甚高,輕功卻十分了得。此時但見他在夾道裏,蝴蝶一般蹁翩躚躚,已將窺性漸漸拋得遠了。跑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曹準才看到夾道盡頭有一扇小門,雖然關著,可因門縫裏透出亮光,在黑暗的夾道中便顯得格外明顯。等他推門而入,才發現又是一座佛堂。那佛堂小而精潔,門窗緊閉,從窗紙中透出的日光照著堂中的三尊佛像,從背後看去,其中的兩尊菩薩卻十分奇怪,他們左邊腰身渾圓美麗,右邊卻無肌肉,隻得枯骨。殿內點著一塊細香,散發出極其甜膩的味道,叫人忍不住麵紅耳赤,呼吸急促。這幾尊佛像於如此迷香中安靜矗立在半暗的佛堂裏,忽然叫曹準起了極其怪異的感覺。他放緩了呼吸,繞過佛像,猛的在佛前地上看到了一蓬巨大的牡丹花,百來朵深紫色的牡丹懶洋洋地開著,有打苞的,玲瓏冶豔,有怒放的,肉體沉重,更有數朵已殘的,卻是皮緩意弛,與老嫗無異。那曹準此刻如做夢一般,抬眼四看,才發現菩薩正麵亦是半邊豐潤半邊骷髏。他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忽覺人生便如這牡丹一般,轉眼凋謝,什麽三韜六略,功名利祿,國恨家仇,不過過眼雲煙,又得什麽意思?想到這裏,不禁有些呆了。
這邊曹準在瞬間已為那牡丹墮了魔道,眼見心灰意懶,耳邊卻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原來是窺性追了過來。腳步聲驚醒了曹準,他心中暗吃一驚:“這香甚是古怪!我剛才卻在想什麽呢!好險!”定了定神,已是探手摘了好大一枝牡丹,推門想往外溜,哪知那門卻從外麵反鎖住了。曹準隻叫得一聲苦,待要再尋出路,窺性已追入堂中。那和尚看見他摘了那麽大一枝牡丹,心痛得臉都變形了,更不打話,隻是出手往曹準要害之處砍去,此次他卻不再容情,招招都下狠手。佛堂窄小,曹準騰挪不靈,漸漸便有些招架不住。他心中暗想,如今唯有撞門開窗逃跑一路,待要往門窗邊挪動,那和尚又如何肯讓他輕易離去?打著打著,曹準心中不由得害怕起來,暗道莫非今日要葬身此地?此時隻能想個險招,設法激怒老和尚,若他狂怒之時有了疏忽,沒準能逃出去,因此邊打口中邊不斷占著便宜:“老和尚,我可知道你的秘密了。你比那些納妾的和尚還不要臉,我勸你一句,你若想女人,你便堂堂正正去找女人,誰還敢說一個不字?你雖然長得矮了點,但千萬不要妄自菲薄。你如今在這裏悶頭種花……嘖嘖嘖,你聞聞這香,你看看這花,小子倒要認真請教,你一晚之內要放幾個手銃呢?我這可才明白你為甚麽要叫窺性了,哈哈哈!”
那和尚早已氣紅了眼,隻是雖然怒氣勃發,腳步卻愈發緩了。一招一式,凝重沉穩,曹準吃不住勁,漸漸便覺滿堂都是窺性的掌風。他在心中暗暗叫苦,沒奈何,隻得使出最後一樣法寶,倘若這樣還不靈,那明年今日,便是他曹準的忌日了。心意既定,他便輕喝了一聲,一個鷂子翻身,已躍到窺性身後,左手微動,便見一道銀光向和尚飛去。原來曹準知道自己的逃跑功夫好,但長安城裏大多少年都對此深有研究,架不住有跑得比他快的,因此早另學了一樣暗器。他愛風雅,將那暗器做成小琵琶樣,雖然形狀可愛,邊緣卻鋒利異常。窺性沒提防曹準有這麽一手,一聲悶哼,小琵琶已紮入他左臂之中,那琵琶上的四根琴弦卻是四枚細針,甫一入肉,機關活動,四枚針便直刺進去,酸麻異常。
窺性大吼一聲,轉過身來,此刻他已將曹準視為生死仇敵,不殺不快。他知曹準鬼主意多,稍不注意便能讓他逃脫,因此便決意用最笨卻最有效的方法攔住曹準。隻見他一招“潑墨山水”,已將曹準左右去路封住,再一步步前挪,欲將曹準逼至南牆再好好收拾。這招果然管用,但見曹準步步後退,雖然左手連發暗器,奈何那銀琵琶還未近身,已被窺性的掌風一一揮落。不過頓茶功夫,曹準已被逼至牆角,再無可躲之處。眼見窺性一步步走近,麵上殺氣騰騰,那少年隻得一閉眼,一矮身,摟了摟身邊的牡丹,長聲笑道:“罷了罷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此時窺性已走到曹準身邊,伸出左手食指,凝神運氣,一招“妙點桃蕊”,便要向他頭頂百會穴點去,此招一發,曹準必死無疑。眼見那手指一點點近了,卻忽然佛像背後的板壁格達一聲輕響。說也奇怪,那老和尚聽到這個聲音,倒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臉上顯出古怪的表情。曹準閉著眼睛,正等著進地獄輪回之門,半晌卻不見動靜,沉重的呼吸聲中,他也聽到北牆又一陣輕響,似乎有誰在敲著牆壁,過了一會兒,又聽到一個聲音輕輕叫了起來:“窺性大師,怎的不來接駕?皇上和貴妃娘娘賞花來了。”
曹準睜眼一看窺性,誰料想窺性也正低頭看他,四目相對,曹準忽然一聲輕笑:“大師,你殺了我,血濺佛堂,卻是來不及收拾,叫皇上看見了,倒要說你玷汙了這好牡丹。你若不殺我,卻難解心頭之恨,是也不是?”說到這裏,他停了一停,忽然又對窺性擠了擠眼道:“不過我勸師父還是殺了我罷!我這麽個頑皮小兒,殺卻了,是平民憤,皇上欽點我做秀才,你窺性師父比皇上更高瞻遠矚,看出我們家盡出佞人,是清君側。”說著竟伸出手,摟過窺性的手掌,往自己頭上按,邊按邊勸:“求求你,殺了我罷!殺了我罷!哈哈哈。”
窺性一聲悶哼,動靜大了,板壁裏又是一陣急敲:“大師,可是你麽?怎的不來開門?成何體統?”此時另一個清朗的中年男聲也響了起來,道:“窺性,你這個殺才!是朕!快開門!夾道潮濕,貴妃如何能久呆!”
窺性此刻當真左右為難,想了想,隻得一咬牙,給了曹準一個耳光,喝道:“滾吧!”曹準得脫大難,不由長舒一口氣,他此刻頭發披散,衣袍淩亂,狼狽之極,卻不忙著走了,隻笑嘻嘻坐在地上道:“大師,我想了想,還是呆在這裏見駕罷!給你做個證人,好叫皇上知道你實不是怠慢他,是和我打得脫不開身,我還要順便和皇上說說,你窺性師父好生了得,要殺皇上點的秀才,你說皇上聽了,會不會很歡喜呢?”那窺性邊聽邊咬牙切齒,恨道:“姓曹的,莫要讓我再見到你!”說著揪住曹準的衣服,打開窗戶,一屁股將他踹了出去。曹準借著這屁股之力,紙鳶一般翻遠了。他遙遙見到那矮猴子此時撅著屁股,伏著身子,將夾道門打開,迎了中年人出來,那中年人後麵跟著的一位美婦人,因東風吹亂了柳絲,看不清楚,隻隱約看到一張紅紅白白的芙蓉臉兒,叫他心裏猛然一跳。不知為何,他心中忽然湧起一陣豪氣,便長嘯一聲,朗聲說道:“今科秀才曹準,恭祝天子萬年!”一字一句,已是漸漸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