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老黑奔至我麵前,揪住我的領子往上一提,以說唱藝術的口音和節奏戲問道,“老兄,大晚上的你在這兒涼快?”
我奄奄一息地說,“幫忙,借你胳膊一用,把我扶起來。”
老黑麻利地將我拎起,“你被劫了?那孫子是誰?是不是屁股特大、爆炸頭的那廝?我早警告過他母親的那肥臀仔林肯,要他離爺的地界遠點兒。”
我嘟囔著說,“我的手機……您高名貴姓哪?”
“‘盆骨埃爾維斯’(Pelvis Elvis),本人的大號是也。”
我再驚怖之餘也不由笑出來,“盆骨埃爾維斯”原是貓王的綽號,因他在台上瘋狂抖動屁股而得名。這黑哥們兒的唱功和扭功想必也名震一方小江湖。
盆骨幫我一起四下裏搜尋,終於在一個垃圾箱旁邊找到了我的手機。它已經被摔得斷了電,但除了不見了手機鏈,一切還看似完好,屏幕也沒有碎裂;我重啟了一下,居然還能閃能亮,顫顫巍巍地續上了信號。
盆骨建議道,“不向條子們報告一下你被劫的經曆?先說下,肥臀仔林肯和我搭夥計,那是兩年以前的事兒了,這狗頭現在還欠我五百大洋沒還呢;要是條子捉到他,我知道剝了丫的皮也賣不出五百,就讓他把他那
我疲倦地說,“抱歉盆骨兄,我沒見你那肥臀仔。”
盆骨錯愕道,“那誰劫了你?”
我搖搖頭,“沒有人。”
“你剛才怎麽在地下做狗啃泥狀?”
“我摔了一跤。”
“你手機又是怎麽回事?”
“摔跤摔丟了。——聽著,盆骨兄,你可有車?載我一程行嗎?我付你雙倍出租的錢。”
“不需雙倍,平價就成。跟我來。”
我們拐來拐去,走到一輛前塌後陷、皮脫骨爛、馬上可以慶祝其80歲高壽的老福特麵前,盆骨開門,將我掖了進去。我說了地址,盆骨將喘息的老福特起步、掉頭、繞了幾下,終於上了高速。
涼浸浸的夜風湧進車裏來,像柔軟的唇,撫慰著我的脖頸,我感到頭疼在漸漸退去,隻是脖頸處仍然疼痛。
“噯,盆骨,你跟肥臀仔怎麽掰了夥計?”
“他的馬子來找我哭訴,說肥臀在睡別的女人;我說,讓丫下地獄,你甭理他,晾著他,過幾個月看他不軟膿匝血地爬著回來找你;天地良心,肥臀的馬子那時候我當真的沒有上過,雖然她有個美麗的翹屁股。我一直挺喜歡她——所以才好言勸告她,隻是為了讓她略施小計贏回肥臀,——我盆骨這人是有原則的,怎麽會隨便上兄弟的馬子?誰成想肥臀這廝反咬我一口,他說什麽也不相信、不信我沒有動過她。老子一怒之下就真找她睡了。靠,這一覺睡得他媽貴,肥臀借我的五百塊再也收不回來了。”
我到家了,按先前說好的,付了盆骨雙倍於打車的價錢。盆骨隻肯收一半,將另外一半從車窗裏丟了出來,“夥計,剛才說了,隻要平價,我盆骨這人是有原則的——不是晃點你。”
我笑笑,“知道。”
盆骨瀟灑地揚揚手,吱吱地與老福特一起消失了。
我終於躺倒在我的老床上,休憩一身的驚魄和痛乏。報警?不,我不會報警。張大的第一拳打得有理,我,是有虧負他的地方。我一直自以為是自由主義精神的信奉者,出於這個原則,我一直認為譚薇有權利選擇她的人生;而實際上,我衣食都仰賴於公司,對老麥一直唯唯,我的內心,未嚐沒有因害怕失歡於老麥而不敢出手幹涉的因素。我極力想避免成為老周,但實際上,我恐怕還是因為老麥那段時間對我的青目和抬舉翹了尾巴,自我感覺甚為良好。我從來沒有深思過,設身處地地想過,張大失去譚薇、失去她腹中嬰兒的急痛之情。我欠他的,不僅如此,還有大三那年,那個腹痛如刀絞的闌尾炎之夜,他背起我、吃力飛跑的那次…..他籲籲地跑著,滿脖子滿後背都是汗,幾次差點跌倒,從小沒有兄弟姐妹的我,伏在他的背上,感動地想,親兄弟也就這樣的吧。
——但都一筆購銷了。俱往矣。
後怕、憤怒、委屈和悔恨…..合成一股後滯的、劇烈的力量,向我的心頭襲來;我用被子蒙了頭,做了一件成年以來再沒有做過的事——我,放聲哭了出來。
不知哭了多久,我睡著了。
有個女子輕輕走到床邊,替我掖了掖被角。她伸出手來,清潤微涼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額頭、臉龐和脖頸,我脖頸處的不適感就像異物被取走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掙開眼睛,用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聲音說:“常廣寒。”
她將手指放在唇角,做個“噓”的手勢,“別說話,嗓子會痛。”
“為什麽救我?為什麽非要我回來?我不願意回來!”我痛苦地、責備地望著她,“我不喜歡這樣的人生!我不喜歡我自己!我真失敗!——從沒找到過愛情,丟失了友情,工作險些不保……..我和穆罕默德有什麽兩樣?我隻是沒有他那麽有勇氣而已!”
“別胡說了……”
“我會做什麽!——除了‘穿牆過去’以外?我心靈萎縮,遇強則弱,遇弱逞強,反自以為是最具有自由的心胸……張大說得不錯,我這樣的人,隻配在社會上給強者吃掉。我吃穿住找女人開車都比不過他,我掙不過他,我打不過他。”我的聲音苦澀,“人生蒙著麵紗,我們互稱兄弟;人生揭掉麵紗,他隨時可以下手把我掐死。告訴我,我到底在生物圈的第幾層?”
常廣寒盈盈立起,“我該走了。送你四句話:強極則辱,情深不壽;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我捂上耳朵,狂暴地喊道,“又是孔家店煲的心靈雞湯!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好好,我們不聽,我們不聽!”她如安慰著三歲的小孩。又坐了下來。
“帶我回月宮吧。”我搖著她的手,“真的,我懷念那個地方。平靜、美麗、與世無爭,而且謝天謝地,阿波羅計劃也停止了——”
常廣寒臉上露出作難的神情。
“怎麽?怕我不乖?我保證不會隨便調戲那裏的美女居民。你可以為我的品行作證。還有,我對宿舍沒有什麽特別要求,分配哪裏都成,當然,要能跟你和兔子妹妹比鄰而居就更理想了……”
“王齊,你不是沒有去過,你應該懂得的——月宮,隻接納女子,某一類傷心的女子。”
“為什麽?”
“因為……因為世事冰刀霜劍,不如意十常八九,因為女子秉性柔弱,愛根纏綿,因為上天悲憫……王齊,別那麽嬌氣,受一點點傷就喊痛。你可知道,人生不易,女人尤其如此。就算一個普通女子的一生中,也很難不經曆怨偶的糾纏、愛侶的失去,不經曆背叛、傷心、陷害、貧窮和疾病。佛陀所說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離別,怨憎會,所欲不得,憂悲憤…….差不多每個女子都必須經曆的啊…….要比男人格外艱難地去經曆…….女子還要承擔生育的艱辛,容顏的早衰,經濟上的困窘……所以,月宮這個桃花源,是對女子,不,是對女性,這個艱難坎坷的性別的補償。明白麽?”
“那麽男人呢?”我的本意是問,那麽我們男人有什麽地方可以去。
誰知她錯會了我的意思,“應該愛惜女子。一生都不要給她機會,令她在奔月的道路前徘徊猶豫。梁園雖好非久居之地,心靈幸福的女子不需要去住月宮的畫棟雕梁。記著,男人,也隻有給予別人幸福,自己才能收獲幸福。張孝光這樣的,就算一時成為社會的俊傑,也必然成為人生的輸家。他已經快接近成為瘋子了,你看不出來?”
我搖頭,後又點頭,“沒有。唉,是有點。”
“他呆的那地方,瘋子和強者,不過一線之隔。”
“給我一點社會人生忠告吧?”
“享受資本主義提供給你的選擇的自由,但別追隨它走向極端,因為它,本質上是一頭食人怪獸。至於孔家店的雞湯,喏,少食有補,食多無益。”她笑道,“我真的要走了,這次。”
我依依不舍地鬆開她的手,“我羨慕你們,水做的骨肉。——問嫦娥姐姐和玉兔妹妹好。”
她笑著答應。緩緩地,她如被迪士尼世界的魔棒點到,輕盈的一旋身間,她已經消失在空氣中。
我明白地知道,這是夢境,因此不肯轉醒。鬧鍾響了,破天荒第一次,我沒有屈服於這家夥的叫囂,反而將它拿到被中、捂到窒息。我要睡,我要休息,再不然,我會息勞歸主的。
我睡到12點才起來,先打電話去公司補了假,無事可做,意興闌珊地打開了電視。
一家本地電視台在報道突發新聞,主持人在鏡前皺著疑惑和悲痛的眉頭,“繼本年度1月發生的喜劇演員和劇作家斯波爾丁·格雷自沉事件後,今天清晨,在斯坦頓島輪渡上,又發生一起乘客投水自殺事件。該名自殺者是男性,亞裔,年齡在30歲左右,警方已打撈到他的屍體,並在輪渡停車處找到了他的‘寶馬’車。據初步分析,此人為華爾街的一名證券業人士。至於此人為何選擇在輪渡上輕生,目前我們隻能猜測,或許他是一名斯波爾丁·格雷的崇拜者。”
——我的頂梁骨上走了真魂!
鏡頭久久地打在那輛寶石紅的寶馬車上——沒錯兒,我認得那輛車。我看得手腳冰涼。
電視繼續播報新聞。警方發言人出來宣稱,紐約作為一四麵環水、臨海的城市,盡管可為自殺者提供出色的投水選擇,但實際上,每年真正死於溺水的自殺者寥寥無幾。由於紐約警方出色的巡邏和警力配備,加上火警部門的配合,絕大部分人投水自殺者都會很快被獲救。
我不敢相信,張孝光竟以這樣的方式終結了自己的生命。以斯波爾丁·格雷的方式。那個想逃避成為父親、最終成為了父親、可還是厭惡成為父親的獨白劇作家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