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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無問西東
但不同的選擇會造就不同的道路,塑造不同的人生
睡在楊振寧上鋪的兄弟
01
電影《無問西東》結尾的橢圓形照片,都是清華大學曆史上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其中唯一健在的,就是楊振寧先生。
楊振寧現在自然是無人不知的華人之光,他從西南聯大畢業以後的人生軌跡,約略就像電影中沈光耀的母親所期望那樣:建功立業,光耀門楣。
但我今天想談談另外一個人,一個今天早已被曆史拋棄,也已經被世人忘記的人物:他叫賴鍾聲,當年在西南聯大時,他是楊振寧的班長,也是睡在楊振寧上鋪的兄弟。
賴班長是山東煙台人,長得相貌俊秀,臉麵白淨,楊振寧說他成績比自己還要好。不僅如此,課間休息時,賴班長的一口單刀舞得虎虎生風——正是個能文能武的全才。
1942年本科畢業後,賴班長去了滇緬鐵路工程處工作,楊振寧繼續讀物理學研究生。1944年,抗戰局勢吃緊,國民政府提出一個口號:“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號召青年學生參軍。
此時,賴鍾聲已經考取了工程師資格。可能到底是山東人,實在,把筆一扔,就去參軍了。而楊振寧這時研究生畢業,獲得了庚子賠款的獎學金,準備去芝加哥大學留學。
臨走前,他想和班長見一麵,但兵荒馬亂的,沒有聯係上。
賴鍾聲參軍後,被選到國民黨中央幹部學校學習。既然叫幹部學校,當然是培養幹部的,很受重視,蔣介石親自擔任校長,“小蔣”蔣經國任教育長,主抓政工人才的培訓。
畢竟是給楊振寧當過班長,賴鍾聲智商高情商也高,在校表現突出,很快就成為小蔣的得意門生,受到重用。
同時受到重用的還有王升,也就是電視劇《北平無戰事》中曾可達的原型。蔣經國有個字,叫“建豐”,學生們都親切地稱他為“建豐同誌”。
02
1947年底,賴鍾聲被派到國民黨青年軍整編206師,任政工處少將處長。參軍兩年多就被授予了少將軍銜,這是今天無法想像的速度。
他到部隊後,很塊就創辦了一份今天看來名字也很潮的雜誌:《革命青年周刊》,向官兵灌輸“一個黨、一個政府、一個領袖”的思想,並有專用電台與建豐同誌隨時保持聯係。
他還擅長演講。他的演講很有西南聯大特色,最後經常用這樣一句來結尾:
戰爭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的目的是在統一大業完成後,實現工業化!
人生如一個8字,循環輪回,兜兜轉轉。1948年3月洛陽戰役爆發,206師全軍覆沒,賴鍾聲也被俘。
幸運的是,賴鍾聲沒有被列為戰爭罪犯,關進監獄裏僅僅三年,1950年就釋放了,被安排到北京一所中學任物理教師。這也算是學有所用,人盡其才。
他的一位學生曾描述過他講課的情景:
賴先生身材不高,較胖,戴一副金邊秀朗眼鏡,頭發黑亮一絲不亂,衣著考究,透著學者氣。他講課,精氣神十足,溫和而嚴正,聲音洪亮,略帶膠東口音。幾節課下來,同學們已被他淵博的學識、精當的點撥所折服。
“十年浩劫”中,賴鍾聲被當做反革命,丟了工作,經常被批鬥和貼大字報,以拉板車、做炊事員為生。後來雖然可以上講台了,但因替一位生病的同事代課,連續講了多節課導致過勞中風。
1971年,已經獲得諾貝爾獎的楊振寧在去國26年後,以美國公民身份第一次訪問中國,受到了高規格的禮遇。毛主席接見,周總理親自設宴招待。
楊振寧托人去聯係上了自己的老班長,希望見麵。但賴鍾聲左思右想後拒絕了,他的理由有兩點:
一是自慚形穢,有可能楊振寧會看不起自己;二是孤芳自賞,自己有可能看不起楊振寧。
對於前一點,他覺得這是必然的情況,他也認了。對於第二點,他的解釋是:
此生最大的慰籍,便是困難當頭,日寇猖獗之時,我能夠挺身而出,願以血肉之軀,報效國家。而在相同的時刻,楊振寧選擇了出國,雖不算逃兵,至少也算懦夫,懦夫是叫人看不起的!
賴班長這話說得很硬氣,但是他心裏真的無愧於自己的選擇嗎?也不盡然。
他曾經給自己的老長官寫過一封信,裏麵說道:
我本一介書生,因響應蔣介石抗戰救國的號召,放棄專業,考入軍校......若不去當那個倒黴的青年軍整編二〇六師少將政工處長,比如出國留學,學成而歸,情況會有多大的不同。
環顧美籍中國學者,大半係我的聯大同學,而我不過一中學教師,所以有時難免心煩意亂,大有“冠蓋滿京華,唯我獨消瘦”之感慨!
可見,賴班長心裏還是有怨氣的,對人生感到不平。
楊振寧去了西方,他留在了東方。他們在選擇時,並沒有問西問東,但人生就此分出了西東。
與李政道同在芝加哥大學的好友
01
1941年,中美兩軍成了盟國,來華的美軍增多,需要大批的翻譯人員。當年9月,教育部下令各大學的外文係男生應征參加翻譯工作。這次共征調了70多人,西南聯大的學生占了一半。
在這其中,有一個江蘇小夥子叫巫寧坤,被安排給“中國空軍美國誌願援華航空隊”當翻譯。這支部隊有個更通俗的名字,飛虎隊。
兩年後,巫寧坤同學又被派到美國,給中國在美受訓的飛行員當翻譯。抗戰勝利後,他留下來,於1948年考入芝加哥大學,攻讀英美文學博士學位。
在芝大,他還碰到了一位西南聯大畢業的校友,兩人隨即成為好朋友。這位校友就是李政道。
1951年年初,人在美國深造的巫寧坤接到了燕京大學校長陸誌韋發來的聘書,聘請他前去擔任英語教授。
他翻來覆去想了幾天,找各路朋友商量意見,最終決定接受這份聘書,回中國任教。當時他想:“放棄一個最富裕的資本主義事業,回去為社會主義新中國服務,一定會受到對一個愛國知識分子的熱烈歡迎”。
聽到這個消息,身在上海的妹妹非常開心,哥哥終於要回來團聚了,而台灣那邊的哥哥、姐姐卻表示了擔心,但他們的迫切告誡並沒有阻止巫寧坤為國效力的一腔熱情。
李政道聽說他要回國,特地前來幫他收拾行李,在他的箱子上寫了幾個白色的粗體大字:“北京燕京大學巫寧坤”。
1951年8月份,巫同學到達北京,很快被安排到燕京大學上課,成了巫老師。五個星期後,他和京津地區三千多名高校老師,一起聽周總理做了七個小時以“思想改造”為主題的報告。
巫老師還沒站穩講台,11月,“三反運動”開始,燕京大學解散了,被合並到其他院校。他也被調到了南開大學。從此就被卷入一場接一場的運動中,屬於被運動的對象。
1953年斯大林同誌逝世,很多師生懷著悲痛的心情去蘇聯總領事館哀悼,隻有巫寧坤被指責為“一個人非常勉強地參加了隊伍,並且毫無悲痛的表現”。
還有人翻出了他1938年夏天在武漢參加國民黨幹訓團的曆史。幹訓團的團長是蔣介石。這下他跳進海河也洗不清了。雖然那時還是國共合作時期,幹訓團的副團長有陳誠,也有周恩來。批鬥者認為:他不該說周恩來當過對岸人家的官。
更大的劫難還在後麵。
1957年,巫老師被打成“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並且是“極右分子”,名列全校榜首,被開除公職,勞動教養。
也就是同一年,他的同學李政道,與楊振寧一起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
1958年,已經從大學教授變成勞改犯人的巫寧坤,被裝在卡車上帶到了北大荒農場進行勞改。
一到農場,場長就告誡犯人們,千萬不要企圖逃跑,農場周圍都是沼澤,“這裏叫草墊子,看著是平地,踩下去就淹死”。
巫寧坤抬頭看著天空,再環顧四周,北大荒,寒冷、荒涼、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感到絕望。他無法相信有人能從這裏逃出去。
當時的中國正處於“大躍進”時期,計劃要在15年內“趕美超英”。農場的宣傳人員說:“外麵全國人民都在鼓足幹勁,你們這些有罪的人應該怎麽幹,才能將功贖罪?”
在過去,不管誰站出來揭發指責,巫寧坤都不認為自己有罪,但是,經過了長期的監獄改造,他竟也覺得宣傳人員說的對。
為了“將功贖罪”,他這位從沒幹過苦力活的教授拚了性命,挑比別人更多的土,跑得也比別人快。以至於得到了表揚,被當成了宣傳的典型榜樣。
但隻有巫寧坤知道,他每天都處在垮掉的邊緣。
除了重體力勞動的摧殘,最令他難以忍受的,是饑餓。
在轉到另一個農場之後,夥食更差了,犯人們都餓得浮腫起來。不被餓死的希望之一,就是家裏人能夠送一些吃的來。有一次,巫寧坤收到妻子送來的幾張烙餅,一位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室友劉右派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麵用漂亮的柳體字寫著:“教授,我懇請你借給我一張烙餅,等內人從湖南給我送來食品,一定加倍奉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看著那漂亮的柳體字,巫寧坤心軟了,給了這位室友一張餅,
幾個月後,巫寧坤接到命令,去農場的角落挖坑。坑挖好後,一匹瘦馬拉著一輛平板車走來,車上是一具蓋著的屍體。他打開草墊子一看,就是那個借他烙餅的劉右派。
02
直到“十年浩劫”結束,對錯劃的右派分子進行改正,巫寧坤才得以回到北京。來來回回,他一直用著當初離開美國時帶的那個行李箱。箱蓋上,李政道寫的幾個字“北京燕京大學巫寧坤”,雖然褪色了,依然可辨。
隻是,當他再打開箱子時,可能會回想起揭開草墊子的場景。人生的西東,隻有真相被揭開時,才能看得清。
1982年巫寧坤與沈從文夫婦
1979年10月,他偶然從報紙上看到李政道回國講學的消息。與賴鍾聲的反應不同,巫寧坤的心裏沒有多少想法,他立即前往北京飯店看望老同學。
因為李政道忙著備課,兩人匆匆聊了一會兒。臨別的時候,巫寧坤想:假如當年是他送李政道回國,那麽李政道還會不會成為舉世聞名的獲得諾貝爾獎的科學家呢?
1990年退休後,巫寧坤用英文寫了一本傳記A Single Tear,回顧了自己回國後的經曆。這本書在英文世界引起轟動。
在書的結尾,他用九個字概括了自己的人生:
我歸來,我受難,我幸存。
“歸來”是他的選擇,也是他的真心,但此後的“受難”是他沒有預料到的,幸運的是他“幸存”下來了。
晚年,他對來訪的一個美國記者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偉)說:
如果沒有那些運動,我也許會是一個更有成就的學者,也許我會寫出幾部有關英、美文學的專著。但是那又怎麽樣呢?關於這一方麵的專書早已汗牛充棟了。A Single Tear也許是一部更重要的作品。
選擇不問西東,但不同的選擇會造就不同的道路,塑造不同的人生。
我常常回想起 A Single Tear 中的那個場景:1951年7月18日的早晨,巫老師——當時還是巫同學從舊金山的郵輪碼頭出發回國,李政道博士前來送他。
臨別時,他問了李博士一個問題,你為什麽不回去工作呢?
李博士笑著說,我不願讓人洗腦子。
巫同學還沒明白“腦子”是個怎麽洗法,郵輪已經啟動。
1993年,他因為出版了這本回憶錄的書,他和夫人李怡楷的退休金停發,住房收回,“學院領導下令毀門砸鎖,將全部財物掃地出門”,他再一次無家可歸。無奈之下,他隻好留在了子女美國的家中,在那裏度過了餘生。
巫寧坤年複一年的申訴,要給自己討個公道,一直到1999年朱鎔基總理訪美,收到了巫寧坤的申訴信,才得以恢複。
巫寧坤知道,這種小小的困難,和那些沒有幸存下來的人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
索爾仁尼琴記錄了國家過去犯下的錯誤,成為了“俄羅斯的良心”。而我們,有“一滴淚”,盡管這滴淚水是那樣的稀少,弱小,但它總有一天,能夠感動中國,匯成大海,警醒著我們,不要再犯過去的錯誤。
2019年8月10日,中國著名翻譯家,曾翻譯《了不起的蓋茨比》、《白求恩傳》的巫寧坤教授,在美國家中逝世,享年99歲。
願天堂裏的巫寧坤,獲得永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