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癢無痕 (7). 傾一世溫柔,暖一場重逢

(2020-01-08 18:33:28) 下一個
林苗懷孕了。
 
夜深人靜,衝杯牛奶,然後捧著馬克杯和博軒網上聊天是再愜意不過的事情,博軒邊吃午飯邊叮囑她這叮囑她那。林苗揚著張特誇張特燦爛的臉,嘴角直接咧到耳朵根,懷孕的事未曾泄露半個字,她實在不忍讓忙得焦頭爛額的博軒再因她勞神費心。
 
她深信抓住黃金年齡段的尾巴,一鼓作氣生下娃才是當務之急。思前想後,她放棄了因華裔客戶驟增而蒸蒸日上的職業生涯,毅然辭職專心待產,這讓對她頗為賞識並準備給她晉升的黑老板腕叩惋惜。林苗按規定提前給了公司離職通知,兩星期後林苗正式卸任。
 
姐夫不在,身兼重責的靈芝不敢掉以輕心,她幹脆把行李卷搬到了林苗家。無論是在辦公室或在家裏,她像個不知疲倦的秒針,卯足了勁兒,眼珠滴溜溜一刻不停地盯向林苗,生怕她有什麽閃失。
 
讓靈芝頗為尷尬的是她那羞於見人的廚藝,也就是蛋炒飯清湯麵的水平,糖醋排骨若沒糊鍋,那便是超水平發揮了,她包攬了所有的家務,但犒勞五髒廟靈芝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林苗不得不袖子一擼親自披掛上陣。孕婦的味蕾變化莫測如六月天,這幾天不知哪根神經被觸動,林苗突然留戀起兒時在貴州吃過的苗家凱裏酸湯魚,饞得恨不得直流哈喇子,可兩人大眼瞪小眼,誰也做不出。
 
周六下午林苗在家興致勃勃地翻閱育兒雜誌,時而演習呼吸大法時而練練孕婦瑜伽。靈芝則去飯店彈琴,據靈芝講那飯店是中國的富貴堂皇和西方的高雅莊重的巧妙結合,而她能得到這份兼職純粹源於她在飯店前廳與掛著“國字臉”的大廳經理的偶遇,經他穿針引線,靈芝輕而易舉彌補了原琴師離職的空缺。這份工作輕鬆愉快,她可根據氛圍來自行選擇或清雅悠揚或激昂亢奮的曲目,在優雅的環境中操練摯愛的琴技,這自然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林苗對靈芝兼職琴師樂見其行還有另個原因,她表麵上對靈芝與傑克的眉來眼去視而不見並非默許兩人間蠢蠢欲動的春潮。林苗在骨子裏不屑各取所需的異族婚姻。缺乏心靈溝通的婚姻如沙灘壘堡隨時可毀於一旦,而共同的背景才是構築心靈之窗的基石。二十啷當歲的人,一個學用筷子和學說你好,另一個恍然感悟到紐約是藍州棒球有四壘,何來共同語言?她向靈芝暗示過綠卡並非一定通過婚姻來解決,若工作成績斐然,審計師事務所可助一臂之力。海量閑暇時間用於兼職的靈芝無暇應對傑克頻頻的約會邀請,如若傑克久而久之淡了念頭那便最好不過,靈芝應找一個疼她愛她懂她的中國丈夫。
 
傍晚靈芝風風火火的推門進屋,一屁股坐到林苗床邊,眨眨眼睛,詭秘的從手中的大帆布包裏掏出個加蓋搪瓷大碗遞到林苗眼前,林苗眯眼一嗅,興奮的大叫,
 
“哪裏搞來的?”
 
“今天在飯店彈琴時碰見了“國字臉”。無意中跟他聊起苗菜,他便讓飯店裏的黔菜廚師幫忙做了凱裏酸湯魚,他還允許我在旁邊觀摩,俺都學會了。明天就給你露一手……噢,”靈芝低下頭從包裏掏出個小紙袋晃了晃,“這是正宗木漿子油,我臨走時“國字臉”送的。巧婦難為無米炊,缺了這料特廚也隻能幹瞪眼。”
 
“小姐,你懂禮貌二字嗎?人家好心好意幫你,你卻一口一個“國字臉,國字臉”的叫著。”林苗皺眉表示不滿。
 
“不好意思啊。實在不知他姓氏名誰。隻知道啊……”靈芝歪頭手托下巴,眺望窗外做沉思狀,
“寡言城府頗深,經驗履曆遠非我所能及,反正是非我族類。”
 
“人家既然好心幫了你,出於禮節,你至少應搞清人家姓名吧。”林苗無奈搖頭。
 
“得令。孕婦大人。”靈芝嗖的站起,小腰一收啪的一聲挺胸立正,右手齊眉一揮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禮罷嬉笑著端過搪瓷碗跑向廚房熱湯去了。
 
林苗又氣又笑的看著她遠去,隨手打開那裝有木漿子油的紙袋時,一張小紙條輕飄飄地掉了出來,林苗好奇地打開一看,挺勁剛健的字體躍入眼簾,那是男人直白的約會邀請,溫文爾雅語氣中的那份篤定自信在字裏行間顯示無疑。看來靈芝還沒看到,見門聲響動,林苗慌忙將紙條塞回袋中。
 
鮮美在舌尖跳躍,看著林苗風卷殘雲般將酸湯席卷一空,靈芝喜不自禁,她喜滋滋地拿著空碗和那盛有木漿子油的紙袋走回廚房。再回來時臉上浮起一朵潮紅,似四月的桃花,眼睛如星星般撲朔迷離。她神情的微妙變化一絲不拉地被林苗捕獲在心。
 
陀螺般忙碌的日子一去無返。離職前的交接輕鬆愉快。按慣例主管審計要親自將已裝訂成冊的審計報告送交到客戶手中並宴請以示感謝。和苑傑約好後,林苗翌日早從家直接駛向宏達家具廠。
 
三月春風逼退了寒風的凜冽激昂,卻不如夏日涼風宜人,沉睡了一冬的銀杏樹被蒙蒙細雨淋醒,整個世界籠罩在灰白色的雨霧之中。苑傑站在工廠前廳外,仰頭望著樹上的幾隻烏鴉出神,美國是個神奇的國度,烏鴉滿天飛,在中國隨處可見的喜鵲卻寥若晨星。失神中滴滴兩聲鳴笛聲惹他回頭張望,不知何時林苗已悄然停在他身後,從敞開的車窗中探頭望向他,綻開的笑容帶著一絲俏皮,猶如陽光般溫暖。
 
對這女孩身上的魔力他向來隻有舉手認輸的份。十多年前初見乍歡,曆經歲月滄桑的今日,她淡淡的一個微笑仍會讓他怦然心動、沉醉不已。
 
苑傑快步走上前,熱情地引導她進了會議室,親自將好茶奉上,官方的寒暄中夾雜著親密友人間調侃,氣氛推向了高潮。午飯前苑傑邀請林苗參觀家具工廠現場。審計中的庫存清查由靈芝和傑克完成,林苗未得機會實地考察,聽了苑傑的建議後她欣然前往。
 
穿過主樓後門百步之遙,半圓形屋頂的廠房如同小巨獸蹲坐在眼前。走進房門,各式整齊擺放的木料堆積如山,傳送帶和模壓機在不停地轉著,小型起重機在高空裏疾馳,一片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苑傑介紹說來自於中國的半成品木料在此地加工組裝。兩人走到一人高的壓磨機前時停下了腳步,苑傑問她願不願意做個小工藝品,林苗眼睛一亮興致盎然,點頭如搗蒜。筷子因工藝簡單往往被列為首選,而林苗熱愛廚藝,灶前鼓刀弄勺是她的興趣所在,苑傑強烈推薦做個木勺留作紀念。
 
苑傑取來兩塊勺子大小長形木料,一人一塊,從繪製平麵圖開始,他邊做示範邊講解,挖勺兜、割鋸木頭、刨光打磨,苑傑手把手教授工藝流程,林苗將把木料固定在木工桌的台鉗上,邊問邊模仿,學得有模有樣。
 
林苗手巧,很快便到了粗胚打磨的最後環節,苑傑轉身從木工架上取過粗砂紙,低頭示範打磨技巧時才發現才剛嘰喳問個不停的林苗已默聲很久,抬頭望向她時大吃一驚,她固定木料的手不停地顫抖,雙唇抿成一線,煞白如紙的臉上浮起一層薄汗。苑傑馬上停下手中動作走過來俯身關切詢問,林苗搖搖頭步履蹣跚地朝洗手間方麵走去,苑傑不放心跟在其後,在門外等候。
 
許久不見林苗出來,苑傑便小聲呼喚,喊了幾聲仍不見回應,苑傑心中忐忑有種不祥之兆。顧不了許多了,他一個箭步上前,嘩啦一聲推門而入。
 
林苗像團受到驚嚇的刺蝟蹲靠在不遠處的牆角,苑傑疾風般跑到她身邊,蹲下身來,邊呼喚她名字邊單手托住她的下巴,林苗渾身顫抖,臉色灰白毫無血色,豆大汗珠從額頭順流而下,纖弱手指寒冷如冰柱,
 
“苑傑,我肚子好疼……”
 
她的聲音如遊絲,飄在空氣中,
語氣輕得如一片輕羽,用盡全力吐出了幾個字後,便如同一灘泥癱倒在苑傑懷裏。
 
苑傑二話不說將林苗打橫抱在懷裏,大步流星地向門外停車場跑去,片刻間黑色邁巴赫如同怒吼的雄獅風馳電掣般奔向最近的醫院。
 
林苗躺在急速轉動的移動推車上,安靜得如同熟睡了的嬰兒,嚴陣以待的手術室裏,醫生護士全力以赴實施搶救。
 
苑傑呆呆的坐在手術室外的休息椅上,浸滿鮮血的雪白襯衫如綻開的大麗花。若非門頂端那不停閃耀的紅燈,他以為才剛的情形乃虛幻飄渺的夢境。冰寒之氣穿過脊柱直擊心髒,恐懼和不安深深的攫住了他的心。從未有過某個瞬間,讓他像現在這樣如此脆弱和無奈,仿佛隻需輕輕一推,他便會像受潮的沙塘癱倒在地。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外的紅燈終於停了下來,啪的一聲,手術室大門打開,穿著無菌服的醫生護士慢慢走了出來。
 
苑傑立刻站了起來,一把衝到貌似主刀的大夫麵前,掛滿薄汗的臉上寫滿了緊張,他舌頭打著卷,竟未能吐出半個字。中年白人男醫生駐足摘下口罩,用眼神上下打量他,
 
“病者丈夫?”
 
“不,是哥哥。”
 
“你妹妹宮外孕造成大出血。我們截掉了堵塞的輸卵管,考慮到患者或有生育需要,我們對另支暫時做了保留,但其堵塞程度不亞於截掉的那隻。她自然受孕的概率極低,若半年後還未能正常懷孕,我強烈建議她做試管嬰兒。”
 
“自然受孕的概率有多少?”苑傑呐呐地問道。
 
“就像六合彩,不買肯定中不了。可花上兩塊錢中頭獎的概率又有多大?”醫生頓了頓,揉揉疲倦的眼睛繼續說道,“其實我不必這般危言聳聽,把話說得冠冕堂皇些醫生病人都皆大歡喜,可那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不少病人便是抱著這般幻想,錯過了試管嬰兒的最佳時期,等女人不能正常產卵時才恍然大悟,可到頭來最終隻能借用他人卵子。考慮到病人的情緒,我們會以一種委婉的方式來解釋,可作為病者的丈夫或其他家人,應做到心中有數。”醫生說完便甩開大步走向走廊的盡頭。
 
苑傑在原地愣怔了許久才緩過神來,他梳理好繁亂的思緒,在護士引導下悄聲來到林苗的病房。
 
她消瘦了許多,如玉蘭花瓣淡白的臉龐襯著潔白的床單,尤如雪山上的雲中月影展現震撼心靈的淒美感,雙眉間無盡的哀傷讓人不忍去觸碰。
 
苑傑用手指背輕輕撫摸她的眼角,有顆晶瑩剔透的東西順著他的指尖滾落了下來。
 
苑傑先是一愣,轉而感到一陣眩暈,他立刻用雙手捂住臉,慢慢低頭,將頭埋進雙腿間,許久他將臉從雙手中解放出來,等再抬起頭來時,恍惚間一個苗條俏麗的身影正俯身站在對麵的病床前,女孩的眼淚珍珠般滴滴灑落在床上……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