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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完)

(2008-02-22 08:11:38) 下一個

十七

李飛聽說老同學相認,一通電話打過來報道。嘻嘻哈哈地,就約定周末在任健家裏團聚。李飛好奇當年的帥哥有沒有被歲月摧殘,陳龍龍則更感興趣他家的女主人。

是女主人開的門。齊耳的短發,單薄素淨的臉,一個清澈見底的笑容。她領著大家進來,走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說不出的淡定,說不出的和諧。任健戴了頂白色的廚師帽,說是在精心製作他的油燜大蝦。她煲的湯。她蒸的魚。她燉的雞。她的白焯鮮魷,瑤柱燴菜膽和橙花骨拚春卷。李飛見了大呼廚外有廚,人比人氣死人。任健用勺子指著她倆笑,“你吃過了再誇她!”

一頓飯吃得幸福團圓。任健跟“精英”談笑風生,太太飛個眼神過去,就起身給大家端湯遞水倒酒。陳龍龍繞有興致地喝著,聽他們盤問男女主人的家史。她來自香港,長他一歲。兩人在羽毛球俱樂部裏相識,交往了八個月,她祖母病危,他在醫院的停車場裏求的婚。六年也沒要孩子,有時間便滿世界地遊走,這才從秘魯回來。藥劑師?陳龍龍心裏一笑,這菜裏是不是下了點什麽,怎麽看她越看越舒服?二十一世紀的潮流興許就是這樣的清湯掛麵。

晚上幾個人半躺在客廳乳灰色的L形大皮沙發上,看尼科爾森和基頓主演的《愛是妥協》。老流氓在海邊純白的房子裏,曲折地感受了不含偉哥的愉悅。畫麵上飄雪的時候,陳龍龍看兩旁的人,都理所當然地互相靠著。她想,這樣的夜裏,哪怕一塊木頭,也能跟他弄出些愛情來。

十八

遠在異鄉,陳龍龍缺乏婚姻和親情,倒也不寂寞——如果她不願意寂寞的話。公司裏的大好青年尼柯已經約了好幾次,都被她以“不跟一同工作的人出去”為由婉拒了。去年逃也似地搬來這個城市,才上了三個月班,就因為上司的攻勢而無奈辭職。原本很純粹的事情,因為生計,就青麵撩牙起來,追求變成了追逐。尼柯無所謂,閑著也是閑著,隔三兩周總要費些腦筋試探一番。

五月的最後一天,任健踏進辦公室便看見桌上的巧克力和生日卡。“好一句‘生日快樂’,從盼望跟你說到終於說出來,用了十五年。”

他放下卡片,敏捷地打開信箱,丁丁當當地敲了幾串字符,想了想,抹掉。又敲了幾串,又想,又抹。又想。又想。不知怎地,想起了多年前班裏流行的倉央嘉措詩兩句:“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當時有豪邁女生把原文篡改為:“世間再無雙全法,寧負如來不負卿。”唉,誰是如來誰作卿!

陳龍龍蜷在座上,等了一上午,卻等來尼柯的看電影邀請。她不動聲色地準備著即將發往歐洲的產品介紹,看任健的郵件終於飛進了信箱。“……很佩服你的好記性。也很慚愧,沒能記住你的生日。……”啪一聲,陳龍龍的指尖果斷地砸在“刪除”鍵上。

那天夜晚,下了場暴雨。閃電不時把瑟瑟的樹影投在窗簾上,任健睜眼躺著,輕拍懷裏緊隨霹雷聲滾進來的人,禁不住想,這個時候,她也會害怕嗎?

十九

城市的另一端,電影正散場。陳龍龍和尼柯在劇院門口等雨停,打趣著大混戰中蜘蛛俠被敵人撕爛的戰衣,換個鏡頭便自行修複。陳龍龍歎了口氣,雖然瑪麗珍不能和彼得在一起,但至少彼此是心照不宣的。說完覺得有些失言,夜幕裏單身的男女談感情,未免太曖昧。雨終於細緩下來,尼柯把外衣脫了,撐在陳龍龍頭上,說:我們快走!

路不長,兩人靠得很近。陳龍龍聞見尼柯身上的古龍味,肩頭甚至感覺到他胸口的暖意。上車後,陳龍龍道謝,尼柯笑了,誰知道呢,有你的魔力,或許我的衣服也能自行烘幹。

第二日清早,陳龍龍取車上班,發現車邊立了個人。他看見她,亮晶晶地說:很抱歉小姐,昨天的電影弄得太晚,又遇上大雨,罰我今天給你當司機。

空氣裏透著不知是屬於清晨的,還是雨後特有的清新純淨。任健破例來得很早,早到竟要給公司的防盜警報解碼。一個人端著咖啡,在平日繁忙的橫豎過道裏走走看看,心裏生出許多竊喜。他忽然發現自己站在陳龍龍的座前。桌上很簡潔,放著幾幅產品操作流程圖。熒屏邊有張照片,紅豔豔的很醒目。是李飛的大喜合影吧,他禁不住拿起相框。燙金的龍飛鳳舞匾下人麵桃花,比現在的她微胖,笑得極富感染力,讓他也咧起了嘴角。失去相框的遮擋,一塊石頭驟然暴露在天光裏。小小的石頭,泛著桔紅,中間謹慎地刻個字。

在餐廳的窗前,任健麵對停車場,慢吞吞地喝咖啡。印象裏,他總是到得比她遲,算一算,這個鍾點她該來了。車一輛接一輛地多起來,熟悉的不熟悉的臉孔行色匆匆地向樓裏趕。看到尼柯把陳龍龍從車裏迎下來,他有些吃驚,難道他們昨晚在一起?

二十

隔膜無聲無息地滋長,感覺到時卻是實實在在的。兩個人在走廊裏相遇的次數越來越多,笑容越來越淺,招呼聲越來越響亮。陳龍龍沒有再赴尼柯的約。得不到的東西不會去推算它的好壞,唯獨眼前吃的缺了一味,穿的短了一厘,用的不夠順手,在一起的少了幾許溫柔。不應付也罷。

所幸工作量漸增,上麵已經確定指派她去拉斯維加斯的業界展銷會負責公司的產品演示。公司對這次展銷會很重視,特製了海報,除參展之外,還申報了研討會上的技術講座。出風頭的好機會,陳龍龍當然是全力以赴。演示方案裏的技術問題,主要由任健指揮落實。有兩天幾乎是泡在會議室裏。她樂意。聽他講解,可以專注而沒有負擔。隻是偶爾走了神,會微感淒涼,明明是她先遇見他。

展銷會為期一周,人流量超過預期。坐慣了辦公室,陳龍龍在演示台裏每天都站到腳心疼。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操作,從生理到心理的厭倦。花花綠綠的夜成晚地交給了酒店那張舒適的床。最後一天,陳龍龍跟同事商量,如果他可以在下午結束後來收攤子把機器裝箱,白天她就自己守。同事欣然答應。哪有天上掉餡餅的事。任健是淩晨趕到的。他的講座被安排在上午十點,午飯後,就投奔了組織。

熬到兩三點,陳龍龍見他滿眼通紅,把他支回去,約好六點在酒店樓下的中餐廳見。

二十一

餐廳的侍應黑西服白手套,團花簇錦的紅地毯,桌上青瓷配銀器,方玻璃盒裏立著一支恣意盛放的天堂鳥。本可以讓人如魚得水地拘謹矜持,偏又固執地播放著輕慢的廣東歌,以示民族特色。上茶的美國小夥見二人東方麵孔,熱情地問知不知道05年底來開過演唱會的劉德華。

兩人正給滿心的想法堵著,如此便從劉德華說開。明星不傷感情,風沙雞不傷感情,好比隔靴搔癢不傷身體。漸漸也就放鬆了。然後,緩緩地一陣二胡聲,餐廳深處傳來《一起走過的日子》。

陳龍龍挑起幾顆飯,放進嘴裏反複地咀嚼。她感到身體毫無設防地被這音樂抽空。有多少年沒聽到過這首歌了?當年深情唱過它的人,從記憶裏破繭而出——他曾經說你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女孩。他此刻就坐在你的麵前,他不聲不響地看著你,他那張令你心碎的臉,永遠將可望而不可及……

還坐在這裏幹什麽,等你的眼淚出賣你,等他告訴你他不記得這首歌了嗎?於是推開杯盤,發足狂奔。

賭城的晚上燈火流彩人車熙攘。這麽多的人,有誰會在乎!衝進酒店的房間,陳龍龍靠著門,哭得直不起腰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發現耳邊斷續的聲音是有人在敲門。打開門,任健低著頭,緊緊握著她的手提包。門裏發髻半散的女人,梨花帶雨。門外矛盾交錯的男人,欲語還休。他們對站著,躊躇著,瘋狂地抱在一起。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
我就是那一隻決心不再躲閃的白鳥

他的剛毅。她的柔軟。

她的淺吟。他的低喘。

他唇舌上的滾燙。她峰巒間的芳香。

她以孤注一擲的纏綿把他包圍。他用義無反顧的愛憐將她填滿。

輾轉起伏中,他索取著,她回應著……

快樂來臨的那一刻,陳龍龍在心裏想:

讓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象是終於能
死在你的懷中 

二十二

陽光裏,陳龍龍的睫毛忽閃了幾下張開來,倏地看進另一雙眼睛。夜裏的記憶逐漸清晰,她縮著要翻轉身去,卻被按住肩頭,無法動彈,也不敢再看

任健望她良久,坐了起來,穿戴整齊。他走進浴室,將浴池注滿,試了試水溫,又回到床邊。純白的床單下,嬌庸的女人仍是側躺的姿勢,雙目微閉,細密的長發披了一枕。他小心地橫抱起她,輕輕放入池中,再取了架上的方巾,衣袖也沒挽,仿佛照料嬰孩一般地為她擦洗起來……

水聲瀝瀝。他的手隔著濕漉漉的白巾,從她的肌膚上緩緩劃過。

水聲瀝瀝。她懷疑聽到的是時間的腳步聲:嘀嗒、嘀嗒。他停了。他的影子挪開了。他訂早餐的聲音。鑰匙聲。門聲。淚珠終於被關門的響動震了下來。

陳龍龍在機場的藥店,買了“次日一早”,就著礦泉水吞下去。藥丸的副作用很快生效,她登上飛機找到座位,便昏昏欲睡。在她模糊的意識裏,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很粘稠,她的幸福在粘稠裏也許再也找不到方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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