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樺樹: 母親節憶父親
(2010-05-26 19:3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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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節憶父親
Author 樺 樹
Posted by Lao tu bi
前兩天我讀了淡薄天涯的《母親節憶母親》,很是心動,立刻在網上郵購了一束新鮮的康乃馨,請他們送到中國,送給我身患晚期癌症躺在醫院病榻上的媽媽。
於是在北京的姐姐從醫院打電話來。
“收到了嗎?”我問。
“收到了。”姐姐回答,但是聲音笑著。
“媽媽高興嗎?她說什莫?”我不知為什莫有點忸怩。
“高興。媽說 …… ”姐姐忍住笑,“她說浪費錢。”
我媽媽的幽默讓我噗地一聲樂了出來。
我的家人身上富有很傳統的東方色彩,個性皆不善或不願對他人表達內心深處感受;凡事情做了,相互間就能體會;看似淡淡的寒暄,其實彼此都極為在意。不過誰要是偶爾說了句甜言蜜語,說者聽者雙方馬上都會避開對方的眼睛,尷尬得或是打岔,或是嗽嗽嗓子。我很愛買花,可是給家人送花多少就有了點兒煽情的味道,不如買筐蘋果來的合適。我聰明的媽媽於是遞過來一個台階給我下。
身為醫生的母親在電話裏告訴我,她對死亡沒有內心的恐懼。她說:“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和你們多在一起,但是如果我走了,你別難過,我替你上天去陪爸爸。”我的眼淚刷地一下流了下來。
夜裏我孤孤一人,和衣而坐,茫然地看著漆黑的落雨;眼睛似汩汩小溪的源泉,淚水無止境地從臉上淌下來,再淌下來…… “枕前淚伴階前雨,隔著窗兒滴到明”(這句詞硬是生生地跳了出來)。隻要我媽媽在世一天,我都不要寫回憶她的事情,尤其在這最後的時刻。我坦白承認, 我忌諱,我迷信,我無助…… 我所有能做的事歸結到底,無非就是麵對著死亡的概念默默發呆。
其實整個晚上我更思念的是我父親。媽媽知道我們家裏,父親和我的感情最為特殊,所以才這樣地安撫我。四年前,我父親也是癌症過世,從那一天起,我就像失去了靈魂的幼兒,胡亂地在紛繁的街道上倘踉。寫到這裏,我的眼淚早已打濕了電腦的鍵盤。人們寫回憶父母的文章和回憶錄,都十分莊嚴鄭重,常常盡量寫他們平凡的偉大;可我對父親思念的都是一點點的小破事兒,這些小事極為私人,從來都隻存在我和他二人之間。
我們家裏3個孩子,我上麵有一個大大的哥哥,還有一個姐姐。小時侯他們倆在我們北京住的大院裏都十分有名。哥哥是個混世魔王,十件調皮搗蛋的事裏麵,八件都有他的份。他機靈勇敢,十分義氣,很具備領袖魅力,所以身後永遠跟著一大群的小婁婁。工作繁忙的父母拿他沒辦法,被折磨得白頭發都長出來了。記得我四五歲的時候,全家人在八仙桌前吃飯,父親和哥哥對麵而坐。吃飯的時間也就是父親僅有的可以教育哥哥的機會;每次父親一說便發火,隔著桌子拿起筷子就敲哥哥的頭一下,然後摔下筷子飯也不吃了。我拈手拈腳地跟他進了睡房,摸摸他躺在床上被氣得一鼓一鼓的肚子。我姐姐則是有名的好孩子。她學習永遠第一名,聰明乖巧,彎彎的眼睛甜甜的笑;她是小學校的大隊長,我們家的小當家,當然更是我父母的驕傲。說到我,可就有點不好意思了,我是那被遺忘的角落。大院裏的孩子們從來都管我叫XXX的妹妹,這個XXX不是我姐姐就是我哥哥的名字。我家姓樺,我的學名幹脆就成了樺妹妹,一直被叫到高中畢業。光憑這名字,你們就可以想象我那脆弱的自尊心承受了多少的考驗。
不過父親和我是一夥的,他對我另眼相待,怎莫看都覺得我的木納呆滯很好。常常有外人前來調侃我們姐妹:說一個聰敏一個愚笨;一個甜美一個傻愣。父親每每會替我出頭,他說我看起來愣,是因為我長得高鼻深目。“鼻,麵之山;目,麵之淵;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他偷偷地偏心著我,經常做得有點明顯,惹得哥哥姐姐包括媽媽,都不太高興。周日他帶我出去玩,買一根冰棍與我,叮囑莫告訴哥哥姐姐,吃完把嘴擦得幹幹淨淨。我使勁點頭。回到家,哥哥問:“爸爸給你買冰棍了吧?”“沒有!” 姐姐特肯定地說:“你吃了兩根,我知道。” 她把那個知的聲兒拉得特長。我登時覺得委屈大了,大聲地說:“根本沒有,我就吃了一根!” 父親在一旁微微地笑著搖頭。
炎熱的夏天吃西瓜,西瓜總是由父親來殺。他“刷”地一刀把瓜切成兩半,然後以飛快的速度把沒籽的沙壤瓜心挖出來,放入我的盤子;接著才慢悠悠沒事兒人似地把西瓜給大家切成一片一片。媽媽周末墩一隻整雞端上桌來,爸爸永遠眼明手快扯一隻雞腿先給我。媽媽每次都恨得咬牙:“妹妹,你太嬌慣了,長大可要記著你爸爸對你的好。” 我父親則會對我調皮地眨一下眼睛。現在回憶起這些,我當然對大家深感愧疚,但忍不住還是有一點點竊喜,實在不好意思。父親在家掙錢最多,權力最小,剩菜剩飯通通都是他吃,後來懂事的姐姐也跟著吃了。當然這段時間維持了很短,我們家很快就煙飄雲散了。
我先跟著父親去了勞改農場,天天跟著大人一起下地幹活。那時候,我還很年幼,不過個性已倔強孤僻。記憶裏我父親被定性為走資派之類的壞人,每天除了勞動,就是重複地寫批判自己的文章。他用方格的稿紙,寫很大的鋼筆字。後來父親頸椎出了問題,右胳膊劇烈疼痛,連飯碗都拿不住,所以字也寫得歪七扭八。我提議替他抄寫,他說除非我寫一筆好字,不然他會很沒麵子。他還說,字就像人的臉,字寫得漂亮比人長得漂亮還要重要。當今來看,他的話可是大大的錯誤。我曾經麵試過很多高大英俊且充滿自信的小夥子,可拿起他們的申請表一看,頓時氣餒,那咪咪小塌塌軟的幼稚筆跡,看上去就像紙上趴滿了的小蒼蠅。當年除了練寫字,父親還教我讀書的方法和背書的訣竅。朗聲而讀,容易記憶;陰陽頓挫,理解文字之美。其實,這就是我少年時代受到的一丁點非正式的教育。
我們當時住的地方是一個高牆圍繞,四角都有炮樓子的院子。院子中間是平坦的空地,周圍是一圈平房。這裏原來是用來關犯人的,有警衛荷槍實彈地把守。這個院子又稱耗子大院,老鼠成群結隊,個個都有一尺來長,群跑起來轟隆隆震天價響,那氣派就好比古戰場上奔跑的戰馬,景象頗為壯觀,也更恐怖。我們男女分開來住,睡在門板搭成的地鋪上。我睡在一個比我大四五歲的女孩旁邊,她叫黃佳麗(我不會忘記這個名字),她的父親是勞改大隊隊長。
當時勞改農場有幾十個孩子,年齡大小不一,都不上學。黃佳麗是一幫孩子們的頭頭,專橫跋扈,很像現在的青少年幫派老大。我當時隻和兩個女孩來往,一個叫李莉,她的父親是最早派駐英國使館的武官,所以定性為特務;另一個叫趙良美,她父親是個小小不言的陪襯官,弄不清為何也被送來勞動。我當時9歲,不知因為何事得罪了黃佳麗,反正她很恨我。一天晚上,我父親送我回去睡覺,他走到門口就停住了,看著我推門。我一進屋,黃佳麗就撲到我的身上,劈頭蓋臉地打。我當時比她小得多,力氣不夠,不能把壓在我身上的她推開。我父親當時已轉身走了,聽見叫喊聲又折返回來,他開門看到眼前的情景氣得渾身顫抖,可是又不能去打這個女孩。他拚上前去,把我拽了起來,用全身緊緊護著我的身體,任憑那個女孩的拳頭亂打在他的身上。我其實當時一點也不覺得被打得疼痛,隻是氣憤的心髒都要從嘴裏跳出來。我突然看見爸爸眼睛裏有淚水流出來,那種刺心的疼痛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它比我身上受到的拳腳之災不知要痛出多少倍。後來很多叔叔阿姨趕來,紛紛譴責黃佳麗,這件事才算不了了之,不然我的反革命父親和我不知要受到什莫樣的懲罰。
後來父親帶著我被發配到山西南部的一個小城市,媽媽沒去。那算是一個地區,管轄著十幾個縣市。盡管沒有完全的落實政策,父親也變成了那個小地方的一個大官。有一次父親去開會,也把我帶回北京。那城市的鐵路線上每天隻有一趟去北京的過路火車,在淩晨一點十五分停站。寒冷的冬夜裏我們上了火車,車廂裏擁擠不堪,臭氣逼人,根本都沒有站腳的位置。幸虧我們來到了軟臥車廂,父親帶著一個警衛員,還有我,軟臥車廂隻有一個鋪位,我們都暫時擠坐在那裏。突然,我感覺到身體有大量的液體流出,頓時嚇得六神無主。我那時十二歲多,朦朧地懂得是來了月經(媽媽原來告訴過我)。可是我很害羞,更是驚嚇,又沒有準備和攜帶衛生紙等東西,所以一句話也不敢說,隻覺得棉褲子從裏到外濕了個透透。我一動不動地半靠在鋪上,就這樣過了一夜。我爸爸坐在我的腳旁邊,一分鍾也沒有睡,兩隻眼睛都紅了。他肯定猜想我出了什莫不願說的問題,他很知道我的個性,也就決不會問。警衛員很生氣地對我說,首長明天要開會,你怎莫那末不懂事?為什莫不讓你爸爸躺下睡一會兒?我有苦難言,心裏難過得要命,又極其地不好意思。我父親隻是對我笑笑,把鋪上的棉被蓋在我身上。後來這件事我們就像有了默契,誰也不曾再提起。
我父親對哥哥姐姐管教嚴格,對我卻極為寬容。也許是因為我從小資質愚鈍,自卑感和自尊心又極強的原因。老實說,從小到大,他都沒有批評過我,就算是我做了什莫錯事,他也隻是沉默地瞟我一眼,眼睛裏流露出難過的神情。我也早已經受不住,關上屋門,蒙在被子裏自責地大哭一場。他對我沒有要求,心底唯一的希望可能就是我能快快長大,免遭欺負。我不論做什莫,他都給予最大的信任,從不管我讀什莫書,寫什莫東西,結交什莫朋友,他更不會強迫我要求進步。如此一來,我就養成了特立獨行,桀驁不馴,隨時會逆向思維的行為模式。我經常逃學,一般謊稱生病,因為那些無聊的批判課我實在受不了。有一次老師找到家裏,詢問父親,父親先是一愣, 然後點頭說女兒是有點不舒服。現在想起,如果我的女兒逃學,我不把她打死才怪。
從少年起,我就離家獨自生活,其間心理的孤獨和恐懼遠比物質的貧乏要來的可怕。於是我父親經常給我寫信,大多是寫逗我玩兒的開心樂事。每次我遇到大事找他商量,他會先說自己的意見,然後說:“你自己拿主意,哪怕後來證明選擇錯了,也不要後悔。” 今年春節去中國看望媽媽,她遞給我一封信,說是父親批評我的信,信是在我大學畢業時就寫好的。我打開來讀,原來是我大學期間交往過一個厚道的男友,由於很不合適,我就和他分了手。男朋友很難過,請求我父母幫忙。於是父親寫了此信批評我,說了一些要尊重別人感情之類的話。但這封信終究沒有寄出。據媽媽回憶,父親當時說我是個極重感情的人,不是萬不得已不會做這個決定。我每年回家,不管父親多忙,他都一定要親自到火車站送我和接我,我媽媽一般不來。當火車徐徐開進站時,我都會期待地尋找他的身影。每當第一眼看見他,我的心裏就會突然地縮緊一下。
父親老了以後,話變得越來越少,每天總是微笑著聽別人絮叨。隻有我回家時他才會東一句西一句地跟我聊天。我很喜歡聽他小時候的故事,也願意和他下棋。我爸爸喜歡下象棋,可是不怎莫高段。我提議和他下簡單的跳棋,因為不用動腦子。其實和他下跳棋就甭提有多煩,他的戰術就是一個字:堵。他根本就是步步堵,哪怕自己不走也要堵我。你想想我這大而化之的個性怎莫受得了這個!我原本是跳棋高手,眼尖手快又善於搭橋,但每每遇到他死皮賴臉的堵,我就心急敗壞開始亂來,後來他總是能贏我一步半步的。下完後他會笑得興災落禍,然後說:“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你最大的弱點是缺乏內心的寧靜。”
當我媽媽告之父親罹患胃癌的消息時,我突然感到後腦勺徹骨的冰涼,一直延續到後背。我半個小時都沒辦法從坐著的椅子上站起來。我一生還從來沒有麵對過親人的死亡問題,那種恐懼感一天天地煩擾著我。於是我開始大量翻閱有關死亡靈異的書籍,還買了一本送給父親。
我問他:“你怕死嗎?”“有點怕。”他誠實地回答我。
“你覺得人死後靈魂會獨立存在嗎?”我看著他。
他思索了一會兒說:“我想可能會獨立存在一段很短的時間。”
父親在醫院裏躺了一年半,由於慢慢不能吃東西,他近一米八的身體消瘦到隻剩下80多斤。我從美國趕回去,一進病房,他興奮得臉頰緋紅,當我第一眼看見他脫了型的麵孔,淚水馬上就潤濕了眼眶。他怕我難過,就裝出沒事兒人的樣子,其實他的癌細胞早已轉移的到處都是,醫生說疼痛非常。
最後的一個月裏,我在他的病床旁邊支了一個小行軍床,每天睡在那裏。我父親對所有照顧他的人都時時感到由衷地感激和歉疚,不管多痛苦,他都盡量不吭一聲,他不願給任何人找麻煩。醫生護士說,從沒見過這末自覺的病人。一天傍晚,我打了一盆熱水,給他擦試身體。像平常一樣,我把他的胳膊腿胸背部都仔細地擦了一遍。這時我突然想給他洗洗屁股,可是我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情。猶豫了一下,我去換了盆熱一點的水。我脫下他的內褲,幫他擦洗,毛巾剛剛碰到皮膚,就掉下一大層泥來。立刻我的心就絞痛了。一抬頭,我看見父親閉著雙眼,老淚縱橫。我趕緊低下眼睛,繼續清洗。
後來的幾天,他怕我難過,就斷斷續續地給我講很多不太可笑的小故事。比如:他幼年有個非常聰明的朋友,下河捕魚上山打鳥是無人能比的好手,但不愛讀書。先生抓了一把豆放在案上,然後寫了個“豆”,問他是什莫字?他撓耳抓腮,說不知道;先生氣得一拍桌子,豆子到處亂滾;他高興地說:知道了,是“滾”。就在那天下午,我一人在病房內,父親突然陷入昏迷,我看到後立刻驚天動地大叫“爸爸,爸爸……”,且哭得亂七八糟。他好像突然聽見,掙紮著張開了雙眼,護士醫生都跑了進來,進行搶救,他居然醒了過來。醒來後,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對我說:“剛才一不小心,差點死了。”
然而,兩天後他還是死了。
我清晨5點瘋一樣地跑進病房,一推開門,就看見父親斜靠在我堂姐的身上,正麵對著我,他微睜著眼睛,眼神渙散。瞬間,血從他的頭部迅速降了下來,臉色馬上變成蠟黃蠟黃,心電圖的曲線一閃變成了一條橫線。
父親走了。我全身的血凝固了。
至今為止,那這一秒鍾的情景在我的腦海裏
父愛如山。弟弟給我講過一件我父親的事:弟弟工作很辛苦,而他回到我父母那裏休息時,無論他什麽時候醒,桌子上總有一杯泡好的不熱不冷的水讓他一飲而進。那是父親做的事,其實他人家怎麽能知道我的弟弟什麽時候醒呢。隻能用父愛解釋了。
我的父親就要過生日了,我要和我兒子給他打電話。
幾年前,我剛學會上網時,最常去的地方是萬維的五味齋和兒童成長。在那兒第一次讀到樺樹的文章,立刻被她細膩的文筆, 充滿傳奇色彩的經曆和豐富的閱曆所吸引, 後來才知道樺樹原來是萬維頭號才女...記得還讀過她的一篇回憶她哥哥的三個朋友的文章,寫得非常好,請老禿繼續轉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