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了月餘,一天晚上小人家門外突然燈火通明,田恬帶著家奴田無疆來敲門。家人打開門後,田恬直接進來跟小人說要把那女子接到丞相府裏當歌伎,並說如果小人同意的話田丞相立刻就辦了小人郎中的實缺。小人知道田丞相府絕非善地,那女子有孕在身,萬一有什麽閃失可不得了,再說小人已經不再想去當郎中,於是就當場拒絕了田恬。誰知田無疆當場發作,手持鐵棍將小人雙腿打斷,並聲言如果不交出那女子,就滅了小人全家。”
坐上諸人聽到此節,無不震怒。霍去病牙關格格作響。大掌櫃不知何時過來了,垂淚說道:“範先生,你受了這許多苦,怎麽從來不跟兄長說一聲?”範衡淒然一笑:“王兄,你肯收留我們一家,已經是感激不盡,我又怎麽能連累於你?”王掌櫃隻是垂淚,已說不出話來。
“那時小人已經覺得生死已在度外,更不能相信在天子腳下,未央宮北邊的大漢東市、繁華之地會有惡奴仗勢行凶,一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去,堅決不把那女子交出來。田無疆繼續持棍毆打小人,打的小人幾乎昏死過去,正在此時,那女子從後院走了出來,大聲喝道“住手,我願意去田丞相家,放了我家主人!”,田無疆這才住手。那女子把昆侖琴和一個包裹放到我身邊,喝退田家眾人,在我耳邊說道:“公子救命之恩,今世難以相報,妾身是先秦大將蒙恬重孫蒙雲之未亡人。此琴跟公子有緣,當隨公子左右。這包內是我蒙氏先祖、大將軍蒙恬所著備胡六策,請公子善加保管,也許來日能幫助我漢室克敵。妾身不知能不能跟公子後會有期,請公子保重。”
“小人那時又驚又怒,她原來是蒙恬重孫媳婦,漢室代秦有天下,蒙氏一族餘下的都成了樂籍。但蒙恬將軍一生忠直,為我中原子民戍邊,立下不世功勞,其後代卻流落至此。小人正要高聲告訴田恬等眾人此女身世,誰知田無疆卻一把奪走我身邊的昆侖,隻聽那女子怒喝道:把琴交還公子,否則我就撞死在這裏!然後小人就昏死了過去。”
“等到小人醒來,已經是在床榻之上,室內陳設簡樸,並非小人家裏。蒙氏卻隨侍在前。見小人醒了過來,高興得哭了出來。隨即一個老婦人走了進來,看看小人的臉色,又給小人診了診脈,跟蒙氏說小人的命是保住了,但是雙腿筋骨俱碎,今後怕是不能行動自如。蒙氏又哭了起來,老婦人勸解一會兒就離開了。小人跟蒙氏問詢,才知道那老婦人是淳於緹縈,當朝太醫監。當時竇太後病重,淳於太醫整日夜巡診長樂宮操勞不已,那天恰逢晚間回府路過小人門前,看到田恬和田無疆居然肆無忌憚在小人府上公開行凶,當即進來喝止,救了小人和蒙氏一命,也保住了昆侖這命世良琴和蒙恬將軍遺策。”
衛青和張衡聽到是淳於緹縈救了範衡,不由地心下稍覺寬慰。緹縈是齊國名醫淳於意的幼女,名滿天下的太醫,專門給皇帝後宮女眷診治,自文帝朝上書救父始,不僅深得竇太後信任,當朝王太後也是器重無比。緹縈自幼得父親真傳,饒是田蚡位高權重,也不敢去惹緹縈,自然能保住範衡這一條性命。
“蒙氏已經跟淳於太醫說清楚了事情原委。淳於太醫吩咐小人在府上靜養,那田無疆自然不敢前來驚擾。小人在太醫府上靜養了半年多,其間跟蒙氏也一天天熟悉了起來,才知道她本姓張,鹹陽人氏。小人閑來無事就在太醫府上看書彈琴,慢慢將蒙恬將軍備胡六策從竹策木簡上謄寫到棉紙上。如此到了建元六年五月,宮中傳來消息,說是竇太後薨了。”
“淳於太醫和竇太後情分極深,小人聽淳於太醫府上人說過,當年太醫的父親因罪到長安服刑,淳於太醫上書孝文皇帝救父,孝文皇帝將奏章給竇太後看,竇太後深為感動,在文帝爺麵前力保淳於太醫之父,甚至從大漢律中廢除了肉刑。竇太後病重,即使扁鵲再世也無力回天,但是淳於太醫卻因此深為自責,太後出殯後整日在屋內哭泣,如此半個月竟然盲了。淳於太醫叮囑小人和蒙氏一直住下去,待蒙氏臨盆之後再作打算,可是小人和蒙氏都是一般心思,再也不能麻煩淳於太醫了,於是小人和蒙氏給淳於太醫悄悄留下了三十金,趁大清早離開太醫府,打算回南陽郡祖宅。”
“蒙氏臨盆之期原本在八月裏,從長安到南陽路途千裏,乘車一般十天即可抵達。可是沒料到剛出長安城外不遠蒙氏已經破了羊水,等趕到這客棧裏已是黃昏,那時京輔已經開始宵禁,哪裏能找到穩婆?都是王掌櫃家大嫂和塗三家媳婦幫忙接的生,折騰了大半夜,孩子是順利生下來了,生辰是建元六年七月初七辰時。孩子的母親卻因血崩不止,撐到午時……沒了......”
圖雅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雙手掩麵,淚水從指縫間消無聲息流了出來。王掌櫃和塗三已是失聲痛哭,接不上氣來。王掌櫃問範衡:“範先生,你那時冒了張姓,稱自己仲衡,我們都以為是尊夫人難產,原…...原來你是如此英雄的漢子!”
貞兒一直全神聽範衡講述往事,起先還漫不經心,以為爹爹還像以往那樣給自己和眾人講故事,聽到王掌櫃這幾句話仿佛明白了,她跳了起來哭道:“爹,你給貞兒講的都不是真的,你告訴貞兒,你說的都不是真的......”
範衡抹去貞兒臉上的淚水,正色對她一字一頓地說道:“貞兒,從今天起,你要認祖歸宗,複了蒙氏的族姓,記住你的大名是蒙貞,你身上流的是我華夏名將蒙恬的血,乃是蒙大將軍嫡親玄孫女。今日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以待衛將軍前來。你不要哭了,去到房裏將床下那個黑布包裹拿來。”
貞兒十分聽話,強忍住眼淚跑了開去。片刻便拖著那個包裹走了過來。塗三將包裹放在桌上解開,幾卷木策和竹策露了出來,還有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麻布。範衡打開書冊,展開麻布,又從懷裏取出貼身的一遝棉紙來。燈火下衛青看的分明,書冊內記錄的盡是與匈奴作戰要義,麻布上畫的是河套山川圖形和秦軍布防關鍵,分明是蒙恬在獄中以血畫成;手中棉紙定是範衡在淳於緹縈府上養傷時所抄錄的備胡六策,整整齊齊的方寸隸書,尚且帶著範衡胸口的溫熱。他眼窩一熱,淚水幾要奪眶而出,卻又不願讓人看到他愴然失態,索性閉上眼睛假裝沉思。耳邊聽到貞兒既小心又傷心的跟範衡問道:“爹,還要貞兒做什麽?你……你吩咐啊?”
範衡強忍眼中淚水,一把將貞兒抱在懷裏,哽咽道:“好女兒,今後……你叫我範先生吧……我無兒無女,隻要你不嫌棄,我就把這一身本事教給你……”
貞兒撲到範衡懷裏,小手發瘋似的捶打在範衡胸前,撕心裂肺地哭道:“爹———你不是範先生,你是我爹,是我親爹啊,你不能不要我了......”
範衡抱緊貞兒,失聲痛哭起來。衛青一言不發看著這對父女,待哭聲稍歇,他從範衡懷裏抱過貞兒,輕輕用袖子擦去她臉上淚水,溫言對貞兒說:“貞兒,範先生當然是你爹爹,無論今後你身在何處,一定要對爹爹盡孝終老。你記住了嗎?” 貞兒使勁點頭,停下來還怕不夠,又使勁不停地點頭。
衛青輕輕放下貞兒,凝視著範衡說道:“範先生,你有大功於社稷,如蒙不棄,衛某人想請你跟我一道回府。我衛青從不養士,更不結黨。你今後教去病和貞兒好好讀書寫字,兼聞天下,我衛青對你以師禮相待。去病,一起拜見範先生。”
霍去病離席起身,站在衛青身後,兩人對範衡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