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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誌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鄉了,老家的印象似乎全都慢慢地模糊了,隻在記憶的深處,有一些卻是抹不去地清晰著。
家鄉的巨變,讓他有些找不到北的感覺。明誌在想,如果不是家裏人去車站接,他真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找到自己的家。最明顯的是,路都重新做了規劃,農田所剩無幾。老家的地早就沒了,被新規劃的開發區征了,當然老家的舊房子也沒了,連在什麽位置都說不清了。新家(在明誌看來,那是相對於老房子而言的,其實已經不算新了)被規劃到了新的居民點,房子雖然按統一規劃,蓋成了樓房,但是,淹沒在一棟棟富麗堂皇的小洋樓群中,顯得好像有點寒磣。那種感覺,是小時候家裏隻有幾間舊的平房,但遠遠地就能看到,沒法比擬的。在四周一棟比一棟新潮的小樓的比稱下,明誌的心裏像是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另一個明顯的變化是,父母都明顯地老了。像祖祖輩輩的農民一樣,土地和鄰裏,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土地沒了,家前屋後巴掌大的地方,都被開發成了菜地,也種了一些花樹。就是這有限的綠意,也許是城裏人家,不大能夠享受得到的。
明誌不久前的那次回鄉,給他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還是他親眼見到了村上遊二的離奇死亡經過。
那天,明誌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就那麽地跟著村裏的人到村委會大樓去了。在那裏,明誌見到了已經好久沒有見到的遊二。也就是那一天,村裏的人都最後一次告別了嗬嗬的遊二。
那天去了很多人,明誌第一次進了村委會大樓的一個蠻大的儲藏間 -- 遊二後來的家。明誌進去的時候,裏麵已經擁了好多人了,屋裏瓶瓶罐罐很多,攤放在高矮不同的桌櫈上,也有托盤、臉盆等等容器,幾乎是挨個兒放在一起。
遊二那天像個賣切糕或者賣大餅的,首先 從一個有蓋的壇子裏,拿出三個半分厚的黃黃的油餅,放在一條長案上,先切開了一個,分成了四份。明誌覺得進屋以後,明顯地感到裏麵的菜香,他本以為那是附近哪家辦大事,飄來的香氣。當切開這餅時,屋裏的香味就更加明顯了。明誌這才注意到,屋裏還放了不少好吃的,比如豬頭肉、捆蹄、鴨翅等等。
當遊二切開第三個油餅放在案邊的時候,有些小孩的食欲好像已經被勾了起來,有個膽大的小孩問到:“這餅能吃嗎?”
遊二很認真地回答著:“當然能吃,不信你嚐嚐。”他自己拿了一塊咬在嘴裏,同時拿了兩塊遞給了靠近的兩個小孩,他們咬著,遊二默默地看著他們的嘴和臉上的表情,然後問道“怎麽樣?好吃吧?”
遊二在那一刻,像是一下子變成一個孩子似的開心起來,嗬嗬地笑得非常天真。然後,吆喝著讓大家一起吃,自己則把壇子裏的餅都拿了出來一一切開分給大家。
此後,他又幫助大家分切了豬頭肉、捆蹄等等,後來大家發現,幾乎每一個容器裏麵,都有吃的東西,大家也覺得新鮮,分別挑選了自己喜歡的食物品嚐著。
看到大家一起分享著他準備的食物,遊二現出一副從來沒有的歡喜樣,不停地咧嘴嗬嗬地笑著,慢慢地那笑竟然轉化為哭,嘴裏喃喃地嘀咕著:"你們終於也吃了我的東西、吃了我的東西……"。
眾人皆是一愣。"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有人喝問道。
遊二似乎被嚇著了,起身衝了出去。"你們吃了我的東西,吃了我的東西……"聲音跟在他的身後。一幫十多歲的孩子也跟著出去了,虎子、彪子、小武等等平常生龍活虎的,更是衝在前頭。
其餘的人也都覺得好奇,紛紛走到陽台上,像是看西洋鏡是的看著樓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外麵下起來小雨。樓下遊二被一群孩子圍著,自己在中間轉著圈,嘴裏大聲地"哈哈……哈哈……"著,像是在笑,又好像帶著哭腔。
幾個大膽的孩子,則上去抓住了遊二的手,有兩個還從後麵和前麵吊住了他的脖子,這時他的腳下開始踉蹌了,又有兩個在側麵掀抬他的大腿,眼看著他就像堵牆似的倒向了另外一側。
接下來的場麵讓大家更加吃驚,這群小孩竟然壓在了他的身上,讓他動蛋不了。更有甚者,有人捂住了他的口、捏住了他的鼻子。他連續掙紮了幾下,開始時間還長點,後來越來越短,慢慢地終於不動了。一群孩子於是也覺得不好玩了,紛紛起來跑開了。留下遊二靜靜地躺在雨中,一動不動……
也許是感覺到有什麽不對,樓上的人陸陸續續地下了樓,走到他的身旁,眼睛緊盯著地上一動不動的他,似乎都意識到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遊二已經斷了氣了!明誌感覺到,每個人的眼光都是可憐的,隻有那漸漸變大的雨,像是在說著這個世界的無情。
然而,因為沒有相關的人需要通知他的死訊,村裏人誰都沒有想到或者需要說出遊二非正常的死亡的真正原因。遊二的屍體最後由村裏出錢進行了火化和安葬,不過村裏的老老少少,都參加了他的葬禮。明誌在想,這也許是他這一生中最值得安慰的地方了。
明誌記得,遊二是村裏有名的五保戶,家裏本來有兩間能夠透風的廂房,早年一直跟他娘一起生活。大概近20多年前吧,他娘去世了。在他娘死後,遊二就一個人混跡於村中,終日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天生一副嗬嗬笑的模樣,雖然不怎麽那麽討人喜,但也不那麽讓人討厭。
理論上講,遊二一生的福氣好像也還不錯。
明誌的記憶中,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遊二下田幹過活,原來土地還是集體所有的時候,因為有照顧,分糧分東西他還都有份。本來他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日子過得很是逍遙自在。也許是沒有什麽錢的緣故,遊二一年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光著脊背的,身材高大,結實的胸脯上兩個明顯的乳葷曬得黝黑的,左邊乳頭下,還長了兩根像頭發一樣的粗黑的汗毛,卷曲著,很是富有特色。下身穿一條舊的西裝短褲,腰間還係了一條老舊的皮帶,大概是什麽人淘汰給他的吧。腳上常常穿著一雙木拖鞋,是自己做的那種,夏天則幾乎都是光著 腳丫的。冬天的時候,他倒是有一件章青色呢子大衣,據說是他的一個什麽部隊殉職的親戚遺贈的,由於蠻合身的,穿在他高大的身上居然還很有型,當他把大衣的領子立起來的時候,遠看似乎有型得像上海灘上的許文強。
遊二也知道自己是個男人,也培養了自己抽煙的習慣,但是基本上是連卷好的煙都買不起的,常常看到他拿舊報紙,卷一些煙絲,捏在手裏,用勁吸一口,臉上也有一種享受的表情,似乎很滿足的樣子。有的時候,碰到幾個慷慨的男人,自己抽煙的時候,也會順手遞一根給他,他會自然地並攏雙手,以示感謝,然後接過煙來,先放在鼻孔下來回地試聞兩遍,接著再點上。吸上幾口,嗬嗬地笑兩下,然後不聲不響地把剩下的煙弄滅了,小心翼翼地夾在手中。然後抬起頭來,聽別人講話,偶爾也像是提了神、鼓了勁似的插那麽一兩句。
遊二雖然一生沒幹過什麽農活,但是對捉魚撈蝦之類還比較在行,有時高興了他也會靠這個賺點零花錢。很多別人沒有做過的雜活,他都是不在意插手幫忙的,還有別人不怎麽願意做的跑腿活,他也從來沒有怨言地幫著做。村裏的紅白喜事,往往都少不了他的身影,以致於時間長了,一般人不懂的舊俗和習慣還得聽他說來。也正因為此,在後來的分田到戶以後,他依然還能夠靠吃百家飯生活得自由自在。
遊二雖然一直單身,但是,傳說他跟村裏的金寡婦有一腿,金寡婦有錢,曾經接濟過他。還有傳說村裏某某的媳婦對他也挺好的。除此之外,還有說有一陣子他曾常往村裏某某留守母子家跑過等等。然而,這些也都是傳說而已,恐怕隻有他自己能夠說出一個真偽來。
當然,遊二這一生比較窮苦的日子,竟然也有過有錢的時候。那是開發區征地的好事,竟然也給他攤上了,因為他家兩間破屋被征用,被賠償了對他來說像是個天文數字的賠償款6萬塊人民幣!所以,那時候對他來說,房子雖然沒有了,還能花200元一個月租用他鄰居家的廂屋住。其它的錢存在銀行,還能得些利息。自他得了這筆錢以後,曾有幾個人想打他的主意,比如有人曾許諾過幾天就還他向他借錢,村裏的老魚頭餘老實一開始就關照過他“無論誰向你借錢,你都不要借給他”,倒是幫了他的忙,否則一旦他借出去了,那就是千年不賴,萬年不還,永遠別指望還能要得回來了。但是,這好景並沒有堅持多久。因為不久就有人到村裏集資,承諾2分的利息,村裏好多人都受了騙,當然遊二也沒經得起誘惑,也把錢拿去集資了,說是半年以後,可以按月拿到利息,那就跟城市裏的人,拿退休工資一樣。然而,這樣的美夢,都是別人幫他做的,他連夢的影子都沒有見到過,隻知道幫著別人陶醉。可惜他那好幾萬塊存款,從離開他手的那一天起,就像被宇宙中的黑洞一樣永遠地吸走了。以至於後來在拖欠了幾個月的房租以後,鄰居家的廂屋也不給住了,這才有了他搬進村委會儲藏間居住的經曆。
遊二死後,村裏的人很快就忘了曾經有過他,更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經有一個聽起來不錯的名字 -- 遊長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