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才像個人
林曉風下放到鑄工車間不到一個月,就撞上了班組對他的第一場批鬥會。
“你已經從廠部下放到車間了,還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資產階級學者模樣,看來你不服改造啊。”
“在這裏你也是個工人,不是在辦公室,放下你的臭架子吧!”
…………
一個接一個,對林曉風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批判。工人們的氣都出自一個口:老戴個口罩,真把自己當成個人!
鑄工車間要翻砂鑄模,灰塵比較大,但其中也有沒多大灰塵的工序,比如噴水,但林曉風自來到這裏以來,從未脫離過口罩,這也是按照工作條例來做的。但工人們在工作中都是喊話配合,一般都不戴口罩,林曉風本來說話聲音就小,戴著口罩就更難聽清了,工人們非常反感。
林曉風下放到車間,是因為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劃成了右派,工資也降了三級,小組裏那些工資現在與老林差不多的非常解氣—你終於與我們一樣了。而那些工資更低的,反而沒有什麽,人家畢竟曾是廠部坐辦公室的工程師,下到車間與我們一樣,覺得自己身份有點被抬高了。
後來還有其他犯了錯誤的幹部下放到車間,工人們更加揚眉吐氣了:這些人,活該被整,平常高高在上慣了,是應該下來好好吃吃苦頭了。
林曉風在車間沒有待多久,又被開除公職,遣送到原籍農村去了。
老家已沒有什麽直係親屬,都是遠親。當年林曉風一家早早都離開了農村去了城裏,讓鄉親們羨慕不已。如今又被發配回來,頓時在鄉裏引起了一陣轟動,凡是有點沾親帶故的人都前來觀看問候。
“還是回來了,就你一個人嗎?”
“林老弟,回來就回來吧,這裏本來就是你出生的地方,犯了錯誤,在這裏好好幹就是了。”
林曉風就這樣成了一個農民。老婆離婚了,如今單身一人,有人介紹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寡婦給林曉風,但他拒絕了。
“別給人家添麻煩了,有了我這樣一個右派後爹,人家孩子今後還有什麽前程?” 林曉風麵對媒人,很是愧疚。
“嗨,什麽前程不前程,不就是一個農民嗎,還能怎麽樣?”
但到了有些村民那裏事情就走了樣。大家議論紛紛,都是個農民了,還把自己當成個人,真是奇怪啊,難怪犯錯誤被整。
聞革年代隊裏來了幾個插隊知青,對林曉風這人感到有點神秘,他很少說話,對人總是不理不睬的,難道有病?
“別理他,是個老右,當年被貶到這裏的。”
原來如此。但已經被貶為農民了,還自以為是,真把自己當成個人啊!
無形中知青們又感到有點怪怪的。我們不也來到這裏了嗎?也許還是有點不同吧,他是被強製遣送到這裏來的,而我們是自覺自願、敲鑼打鼓來到這裏的,到達的目的地一樣,但方式各異。
我們才算個人。
終於到了改革開放,林曉風被平反回廠了。在廠辦他遇到一個辦事員正是當年小組會上對他批的最起勁的那個積極份子。見麵時看的出他神情一愣,但很快恢複正常。
“是林工吧,還是滿精神的嘛,好,很好!”
瞧這模樣,才上來,就把自己收拾個人樣了!
林曉風穿的還算整齊,他苦笑了一下:“還好,還好,才理發過來,要不然沒人樣,怕別人認不出來,你是鄭雄吧?”
“哎,是,是的,現在在廠辦了,你坐……”
交談結果,林曉風還是回廠部技術處,與鄭雄又成了同一辦公樓裏的同事,這讓倆人頗有一番感概。
如今終於像個人了。
“說句玩笑話,有人認為當年抓你們是對的,如今放你們也是對的,形勢需要,各個時期有各個時期的特點嘛。哈哈” 鄭雄自然不會把林曉風這樣的人放在眼裏,別看如今像個人,其實也幹不了幾年,這把年紀,很快就要退休了。
但不到幾年時間,林曉風卻在廠醫務室的門口遇到才輸完液的鄭雄,他病的幾乎不成人樣了。
“林工,還是你有福,無病無災的,我這病廠裏沒錢支付藥費,市醫院不能治了,我隻得回家等死,在廠裏做做樣子治一治,現在真不像個人了,沒人管了。”他接著罵起了廠領導,不把工人的命當回事,他把一生都獻給廠裏了,最後結局成了這樣!
“我這身體還是當年回農村練出來的,人啊,真沒法說。”林曉風若有所思地說著。
也許要把自己不當人似地活著,最後才像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