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夏天去野外的公園露營徒步。雨後的森林,樹木鬱鬱蔥蔥,涼爽宜人。可是我不堪蚊子的一路叮咬,累了也不敢停歇,手舞足蹈不停地拍打,如同被追逐的喪家之犬。
經過一座小橋,停下喘口氣。忽然發現,不絕於耳的嗡嗡聲消失了,四周蚊子蹤影不見。小橋流水,山色青青,沒有蚊子的世界真美好。
詫異為何此處沒有了蚊子,周圍飛舞的蜻蜓給出了答案。一隻綠色的大蜻蜓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像一位守護神靜靜伏在那裏。我喝了一口水滋潤一下幹渴的喉嚨,動作盡量輕柔,唯恐驚擾了我肩膀上的守護神。人與蜻蜓,一幅和諧美好的畫麵。
然而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浮現出的是另一幅畫麵。
那時候夏天捉蜻蜓是我的一個遊戲消遣,也是許多孩子的遊戲消遣。我們拿著自作的捕蜻蜓的網子,悄悄靠近停在樹葉花瓣上的蜻蜓,一揮而就,蜻蜓就成了網中之物。後來捕蜻蜓的功夫漸進,甚至徒手就可捏住蜻蜓的翅膀。
然而我們並不像現在許多釣魚的人,釣上後放了魚兒,隻是出於一種垂釣的樂趣。我們把蜻蜓捉來當作一種玩物。
我會用一根細繩係在蜻蜓的尾巴上,把它當作風箏牽在手裏。即使它飛累了,我還把它不斷提起,強迫它奮力飛舞翅膀,直到筋疲力盡,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就把它的屍體隨便丟棄在塵土裏,解下繩子,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有時候風箏的遊戲玩膩了,我就拿它來解悶。把它的幾條細腿擰下來,看它還如何落地平衡;把它的一隻翅膀揪下來,看它如何飛起;把它的整個尾巴扯掉,看它是否還能活動。脾氣暴躁起來,就把它肚腸扯破,四分五裂。當然我對蜻蜓的折磨還遠及人類對人類實施的暴虐,曆史書中記述著各種花樣的酷刑,需要極其豐富的想象力和對殘忍的樂趣方可創造出來。
不過蜻蜓作為玩物在我的眼裏也有高下之分。尾巴紅紅的叫紅辣椒,黃顏色的叫大老黃,大個頭的叫二楞子,最特殊的就是這種通體翠綠的大蜻蜓。捉到這些特殊的蜻蜓讓我更興奮,玩弄它們的時間更久一些。然而蜻蜓在我眼中就是玩物,就像被鎖鏈拴住的奴隸,沒想過它們還是自由鮮活的生命。
那時候大人們整天都忙於“抓革命、促生產”,聆聽偉大領袖的語錄,沒有閑暇教育我們這些小孩子:蜻蜓是益蟲,吃蒼蠅蚊子,不要去傷害它們。隨處可見的蜻蜓在大人眼中和小孩子眼中一樣,無關緊要,一種昆蟲而已。大人和小孩子的腦子裏大概都沒有這樣一個問號:殘害生命,是不是一種罪惡?
那個時代,人對人都充滿了殘忍和冷酷,更何況對蜻蜓。
為什麽我們不去捉毒蟲蛇鼠做玩物,這樣還能一舉兩得消滅害蟲?它們不好捉也不好玩,樣子凶惡還有攻擊性,讓我們心存畏懼。於是我們就把眼光投向那些軟弱可欺的小東西身上。
那時在我居住的部隊大院裏,在一大群孩子中我就是那個軟弱可欺的小東西,現在的詞叫:霸淩。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成為被霸淩的對象,也許小時候的我體弱單薄,看上去一副的窩囊相,也許我上麵隻有姐姐沒有哥哥的護佑。我記得我在大院裏四處奔跑躲藏,以免被大孩子捉到,以及捉到後的打罵羞辱。挨打後我還得忍氣吞聲,擦幹臉上的淚水,拍打被弄髒的衣服,免得回家後被脾氣暴躁的母親發現端倪,怪我這個不爭氣的孩子,又在外麵惹是生非,劈頭蓋臉的一頓斥罵。
我不知道,也許在那些霸淩我的孩子眼裏,我就是一隻供他們解悶的蜻蜓。他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內心遭受的痛苦,就如同我無視一隻隻被我玩弄致死的蜻蜓的痛苦。我們都不知道,我們生來血液中就流淌著人性罪惡的基因。
最近聽聞開車撞人,持刀砍人這類的惡性事件。官媒的說法是一些偶發事件。我想象事發現場,一個個受害者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像一隻隻肢體殘破的蜻蜓。作案的凶手原本就是窮凶極惡之徒嗎?一些背景曝光,他們也是身處社會底層,倍受生活煎熬的人,他們是施暴者,同時也是受害人。如果他們在生活的社會裏受到過起碼的人文關懷,他們還會瘋狂地走向絕路嗎?
在權貴者的眼中,無論躺著的站著的都是一隻隻的蜻蜓。這樣的蜻蜓自然成為背負著巨額房貸的打工族,拿命換錢的農民工,投訴無門的上訪者,還有更遠些烏克蘭寒冷的土地上被大炮和無人機消滅掉的炮灰。
可悲的是,蜻蜓被逼瘋了以後,報複撕咬的卻是同類。幹掉草根同類多容易啊,他們又沒有高牆大院和荷槍實彈的武警來保護。
弗洛伊德說,人的意識總是試圖將痛苦的記憶隱藏起來。如果今天我和當年霸淩我的孩子見麵,我們恐怕隻會回憶些童年趣事,不會提及陳年醜事,以免傷了和氣,甚至把酒言歡,攜手向前。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三年大饑荒的慘絕人寰,文革的血雨腥風都是飄過的漫漫黃沙,眼前又是一個鶯歌燕舞的和諧社會。然而大國夢醒處經濟衰退,太平盛世粉飾不了韭菜們的眼淚汪汪,高壓統治壓製不住底層民怨沸騰,直到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降臨頭上,於是熔岩噴發,車輪滾滾,刀光血影。
權貴者未曾反省過,我也未曾反省過對蜻蜓犯下的惡行一如做過的許多壞事,因為我們人性的良知被屏蔽了。從小到大我們被教育被灌輸了各種主義和思想,卻沒上過良知這一堂課。從草根到權貴,一脈相承,都是一樣的冷血無情,恃強淩弱,漠視生命。
我們掩藏痛苦,痛苦會自動舒緩嗎?我們掩藏黑暗,黑暗會自動結速嗎?我們掩藏罪惡,罪惡會自動消失嗎?如果我們從未有過良知和勇氣去審視人性中惡的存在,惡的種子如腫瘤般生長在內心深處的陰暗角落,從未受過人性之善的光輝照耀和感化,哪天基因突變,毒性發作,誰知一隻人畜無害的蜻蜓不會變成一頭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
那天我走過那座小橋,向我曾傷害過的蜻蜓,發出內心的懺悔。
三子
2024.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