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王倩考上了BJ市的一所名牌大學,大學畢業後,在BJ市工作了三年。可是,沒有懸念,王倩依舊買不起房,結不起婚,升不了職,人生一事無成。
大城市小生活,還是小城市大生活,這是一個人生觀的問題,也是一場理想與現實之間漫長的博弈,更是一場自我認識的重要階段。王倩終於知道自己的性格並不適合待在大城市。
回家後沒幾天,就有同學邀請王倩參加同學聚會。同學聚會素來隻是發達同學的聚會。可落泊的王倩想:也許能趁這個機會讓老同學幫忙介紹一下合適的工作。
於是,不發達的王倩,懷著一種悲壯的心理,參加了同學聚會。
聚會一開始,就有人說:“王倩,你不知道吧,高中的時候你又漂亮又聰明又文靜,很多男生都暗戀你。哈哈!現在在何處高就呢?”
聽完前半段話,王倩飛向雲端,聽完最後一句,天使立刻臉朝下摔回大地。要怎麽開口說自己在外麵的世界混不下去才回來的呢?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徐北屏出現在了門口。他穿著黑色毛衣,看上去比以前瘦了許多。目光相觸的一刹那,王倩低下了頭。
十年時間,可以改變許多。比如,在學校裏最優秀的王倩,現在卻是個落泊的失業者。而那時,不那麽起眼的徐北屏,卻憑著家裏的關係,一畢業就進了效益最好的壟斷行業,短短幾年,一路順風順水,升官發財,在同學中收入最高、壓力最小,讓胸無大誌的王倩們羨慕不已。人生圖啥?莫說建功立業,那太遙不可及。錢多、活少、離家近,那才是我們凡夫俗子的理想。
二十世紀最末那年,他們這群人剛上高中,是全省最好的重點中學,全校聚集了省內兩種學生:學習最好的,家裏最有錢或有權的。
王倩是前者,徐北屏是後者。
徐北屏追王倩的時候,在學校裏鬧得很轟動。他很有紈絝子弟的作風,整天堵在王倩教室門口,在王倩的抽屜裏塞滿玫瑰花和禮物,周末的時候,叫家裏接他的司機將車開到校車前,虎視眈眈地看著坐在校車裏的王倩,並接受滿校車的人各式各樣的目光洗禮。
早熟的王倩一直覺得,那時的徐北屏並非愛慕自己到那樣狂熱的程度,隻是十幾歲的少年,有不可壓抑的表現欲。她不喜歡徐北屏,甚至看不起他。他學習那麽差,沒有理想,整天無所事事,還長得很胖,一點都不帥,又沒有才華,既不會唱歌也不會打籃球。除了有個好爸爸,什麽都沒有。那時的王倩,一心隻想著好好學習,將來成為科學家。
1999年年底,寒冬的傍晚,放學後,徐北屏家裏的車一直王倩身後開。他跟王倩說了好幾次,希望20世紀最後一天,能和王倩一起度過。
“你說話呀,王倩?好不好?”徐北屏坐在車裏一直問一直問,車跟著王倩緩緩開,駛近狹窄的巷子,車身散發的亮光透著一股寒。
王倩背著書包,默默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一個賣紅薯的攤子前,停下來了。徐北屏家裏的車也刹住,攔在王倩麵前。
王倩放下書包,滿臉通紅地對守著紅薯攤子的男人說:“爸爸,你先回去吃飯,等下再來換我。”
說完,王倩懷著一股怨氣惡狠狠地抬頭。是他逼自己將貧窮和窘迫全暴露。王倩心裏恨恨地想:好了吧,你現在知道了吧,王倩是一個賣紅薯的女兒。哪裏像你,在中學時期就有閑情逸致談戀愛。
像徐北屏那樣的少年,是斷然想不到世界上還有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境遇的。看到他眼裏的驚訝,王倩還不解氣,說道:“今年的最後一天,我會去賣氣球,一晚上能賺六百呢。沒工夫陪你玩。”
徐北屏黯然地看著王倩,眼神裏的輕狂漸漸散去了,一絲酸楚從眼睛裏蔓延出來。
就在這時,剛走幾步的爸爸忽然調轉頭,慌張地跟王倩說:“快快,推進去,城管來了!”說著爸爸就衝上前,將那鐵皮桶往巷子另一頭推。
然而,徐北屏的車堵在了那裏。爸爸烤紅薯的鐵皮桶推不過去,一轉眼,城管已經呼嘯而來。
他們掀翻了烤紅薯的鐵皮桶,爭執中,爸爸用手裏的鐵鉗子戳向了一個工作人員的身體……
此刻的王倩,已嚇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裏,全身發抖。還隻是個少年的徐北屏也呆在了那裏……
任何一場小小的意外都可能毀滅一個貧寒而卑微的家庭。那次意外事件,不僅賠光了王倩家所有值錢的物件,連媽媽的結婚戒指都賣了。爸爸還被拘留了十五天。這已是天地開恩,不幸中的萬幸:爸爸當時手裏隻是一把不尖銳的火鉗,而不是一把刀,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此後的生活更加舉步維艱,王倩的大學時代從學費到生活費,都是她自己一分一厘掙來的。
如果不是他那用來顯擺的小車一直跟著自己,堵在狹窄的巷子裏,一切都不會發生。都怪他!王倩把徐北屏寫給她的八十多封情書,全部燒掉了。她不僅看不起他,還恨死他了。
十七歲的徐北屏不敢將此事告訴家人,過了兩天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三萬元錢,塞到了王倩課桌裏。那時的王倩真純潔得讓人心疼,因為對徐北屏充滿了怨恨,她跟錢過不去。她跟他慪氣,也跟錢慪氣,將那些錢全撒在徐北屏臉上,惡毒地說:“死胖子,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你!我永遠都不會理你!”
徐北屏萬般羞愧,王倩心懷怨恨。至此,兩人再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正麵相遇過一次。一切還未開始就已憤然結束。
後來王倩去BJ市,上大學,工作,為了給自己賺學費和生活費,終日忙碌奔波,十年裏,甚至隻回過三次家,自然也無機會再見到徐北屏。
那日同學聚會散場後,徐北屏反複懇求要送王倩。曾說過“我永遠都不會理你”的王倩,早已被生活磨去了銳氣和怨氣,她變得很淡然、很隨和,上車後,兩人寒暄著,很快到王倩家門前的小巷子裏。巷子依舊有賣紅薯的人,身處這個時代,大部分人的生活其實都還不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臨下車的時候,徐北屏告訴王倩,他一個叔叔的公司缺一個人,職務還不錯,待遇也還可以,問王倩有沒有興趣。
潦倒至此,連曾經發誓永遠都不要理的人都可以握手言歡,怎麽會對性價比高的工作沒興趣。
王倩隔天便去麵試了,很順利地上班了。有了徐北屏的關係,王倩本身又聰明勤奮,發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居然比在BJ市工作拿的薪水還高。真是有文憑有能力統統不如有關係。
寒風料峭,王倩拿著第一個月的薪水,決定去商場買一雙靴子送給自己。她的鞋子在去年的大雪災中磨損了,不保暖,腳指頭總是又痛又麻,在BJ市熬著凍了很久,都沒買,隻是每天回家扔掉鞋子裏的暖寶寶,然後用熱水泡腳。
嗯,發了工資,要買一雙好靴子。王倩又想,還要買一件毛衣送給徐北屏,作為禮物表達謝意。她特別喜歡毛衣的柔軟和溫暖。
明晃晃的商場裏,王倩先去看毛衣。她記得,十年前,中學時,徐北屏就常常炫耀自己的鞋子是兩千多一雙的。因此猶豫再三,王倩花了近五千元,買了一件男式黑色羊絨毛衣。她想:雖然貴了點,他幫的這個忙,是對得起這個價的,就當還人情。更何況,她真的不願冒著被看不起的風險,買便宜的禮物送他。
剩下的錢要交給媽媽做生活費,王倩很多年沒在她身邊孝敬她,爸爸去世後,媽媽唯一的依靠就是她了。這樣,王倩買靴子的預算超支了,隻能放棄。
王倩抱著毛衣,一步一回頭,經過了那些琳琅滿目的鞋子。她安慰自己:等春節吧,春節的時候應該會打對折。
當天晚上,王倩就迫不及待地將毛衣送給了徐北屏。那放在家裏的昂貴毛衣,和媽媽身上穿了十年的舊棉襖形成鮮明的對比,讓王倩如坐針氈。
在車上,徐北屏看到毛衣,很驚訝,看得出來他很高興。他甚至迫不及待地脫衣服,立刻將毛衣穿在了身上。
“羊絨要貼身穿才好,好麵料都是養皮膚,比如真絲和羊絨。”徐北屏一邊說一邊一把將上衣脫了個精光。王倩沒想到他會赤著上身,一下子沒回過神來,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我是不是瘦了很多?帥了吧?”徐北屏一邊說一邊拍自己的肋骨。
“知道我怎麽瘦的?就是你說完那句‘死胖子,我永遠都不會喜歡你’後,我忽然知道你為什麽不喜歡我了,我就發誓要減肥。真瘦下來了!哈哈哈哈!”徐北屏好像在嘲諷別人似的,一邊說一邊樂嗬嗬地笑。
王倩有些窘迫,不知道如何接腔。這時,王倩的目光滑到了他的胸口,那裏有兩個字母:“W-Q”。
她好像被什麽東西打中了腦袋,一股痛感從後腦勺直奔心窩。
“你的文身……”王倩指著徐北屏的胸口。
徐北屏嘴角滿不在乎的笑意也淡去了:“你的名字。嗬嗬。你可能想不到。當年,我有多麽喜歡你。你就像我心中,一個,一個女神。嗬嗬,你別笑我這樣比喻,就是那種感覺。那時我真的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
這些年,王倩疲於應付生活,幾乎沒有用心愛過男人,一直沒有談情說愛的閑心,也可能是性格使然,從不會濃烈地去愛。她好像不知道愛的感覺。因此也從不曾想過:自己會這樣被一個人深愛。
徐北屏不斷地說著,零零碎碎的回憶。當初的愛,當初的傷心,那些原本聽上去矯情的、煽情的話,放了那麽多年,再從一個成年男人嘴裏說出,難免唏噓感慨。
王倩越聽越難過,是感激,是委屈,是後悔,是羞愧,是……總之,最後她哭了起來。哭得莫名其妙又控製不住,低著頭,嚶嚶地哭出聲來了。
徐北屏俯身,拍著她的背,說:“好了,好了,不要難過了。以後,我會照顧你的。”
聽到這樣的話,王倩。哭得更厲害了,躲在他的懷裏瑟瑟發抖,王倩的確是過得太不如意了。她在他的懷抱裏,臉貼在那柔軟無比的毛衣上,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與溫暖。
窗外,雨一直下。他們就這樣,在車裏,擁在一起。
後來,徐北屏吻王倩的時候,王倩想:就這樣吧。就是他了。知根知底,家境頗豐,生活優越,人也變帥了,最重要的是:他那麽愛自己。人生活到快三十,對愛情無奢望,還是平淡的幸福比較靠譜。
徐北屏也給了王倩一個巨大的驚喜。他指著車後排,說:送給你的禮物。
整整一排的鞋盒子,八雙,每一雙的logo都炫得讓王倩睜不開眼,全都是國際一線品牌,她隻在BJ市瞻仰過幾次店麵。
幸福來得如此突然。王倩繞了一個好大的圈,才發現自己想要的幸福,就在起點那裏。曾經夢想過的東西,原來一直在自己手裏。
直到半個月後,收到田紫楓的短信時,王倩蒙了,懷疑自己從頭到尾在做一場夢。
“王小姐,我是徐北屏的未婚妻田紫楓,明年3月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了。希望你自重,也希望你別浪費時間了,你和徐北屏是不會有結果的。”
電話打過去,對方很平靜地訴說了她和徐北屏的故事。他們的父親是戰友,兩人從小青梅竹馬,後來她出國了,回來後門當戶對的兩個人順理成章地戀愛、訂婚。
那是一個王倩所不了解的社會圈子。她耳朵裏響的都是一句話:“徐北屏是玩你的,騙你的,我們馬上就舉行婚禮了。”
那個女人說得那麽言之鑿鑿,她說的每件事都有根有據,還傳來了他們訂婚時交換戒指的彩信,一切都容不得王倩有任何樂觀的想法。
頹然掛了電話,王倩好想立刻找到徐北屏痛罵一番,問他,罵他,怨他,恨他的辜負與欺騙。但是她沒有勇氣這麽做。因為她開始懷疑:現在的徐北屏真的不是愛自己,而隻是報複自己。他處心積慮,隻是為了一雪當年的恥辱。雖然這麽想,情節有點電視劇,但處在王倩的位置,誰又能不這麽想呢?她一無所有,感到真愛遙不可及。自己既不會去愛別人,也不敢相信有人真的愛自己。
自卑使然,王倩連質問的勇氣都沒有。
倘若還找他,不是自取其辱嗎?於是,王倩終究什麽都沒有做。她想:如果徐北屏真的還愛著現在的她,會拿著結婚鑽戒來找她。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了。偏偏,徐北屏也什麽都沒有做。像一個卑鄙的情場勝者,他在王倩的生活中消失了。
到了這步,王倩不得不相信,這隻是徐北屏一場拙劣的報複。當年得不到的珍寶,今天棄之如草芥。
愛情的失望,往往是相互的。徐北屏在他少年時代的女神麵前,自卑同樣揮之不去。不管王倩覺得自己多麽微不足道,她在徐北屏心裏還是那樣光彩奪目。他甚至不能相信:現在的王倩真的這麽輕易地到他身邊,接受他。他不敢相信她是因為愛他,或者僅僅是因為回報?
所以,當田紫楓發現他們之間的事,徐北屏既沒有解釋,也沒有理會田紫楓的大吵大鬧。他知道田紫楓要去告訴王倩也沒有阻止。奇怪的是,這個在世人眼裏劈腿的男人,反而覺得這是一個考驗他真愛的女人是否會不離不棄跟著他的機會。
田紫楓揚揚得意地將她和王倩之間的錄音給徐北屏聽。徐北屏還是沒表示,任田紫楓罵、哭、鬧,不耐煩了就一走了之。
徐北屏一直在等,等著王倩來找他、罵他、打他,哭得梨花帶雨、痛徹心扉。
那時他必定會告訴王倩:從再次遇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中就再次隻有她。愛之深,情之切。徐北屏需要王倩用同樣熱烈的方式,證明她現在是愛他的。哪怕證明恨他,也可以。
隻有這樣,才能證明王倩對他用了心。人們都說,真愛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但是,王倩一如既往地冷漠了下去。她默默地消失了。好像從未曾在他生活中如此隆重地登場過。他的青春歲月裏,最刻骨的一段,卻始終是她眼裏的一片空白。
人們總是這樣,彼此不了解,卻奢談愛。
兩人再次相遇,是在兩年後的商場,五樓的母嬰專櫃。徐北屏和田紫楓,王倩和丈夫。王倩的丈夫是一個不漂亮,但是一看就很氣派、氣質優雅的男人。王倩臉上掛著安詳的舒適的笑容。那笑容是懶惰的,不費力氣的笑,又或者是屬於母親的笑。哭總是要費更多的精力和力氣的,倒不如一笑。
王倩想:真的,結對婚,比愛對人,容易得多。愛,往往就認定是那麽一個人,非他不可。而婚姻,我們往往認定的是一群人,群體裏張三也可李四亦行。歸根到底,愛情兩個字太辛苦。
幸好,她的確也一直沒怎麽愛過別人。或許真是性格使然。
他們相視一笑,永遠都不會再知道,兩個人都曾沉默著,帶著謙卑的愛意試探與等待。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