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著,是日語,舊衣服的意思。英文的話,是vintage,古董衣服。日本的古著衣鋪,雖然沒有米鋪那麽多,但也真是開到遍地風流的意思都俱全了。不說高円寺,吉祥寺,下北澤這種舉世聞名的古著天堂,滿街的鋪子密密麻麻眼花繚亂,就是普通的街巷,亦比比皆是。每到東京,借宿在閨蜜家,一出門,不同方向的街上,分別盤踞著三家古著衣鋪,風格完全不同,一家比一家有看頭。其中一家專營婦人古著的,每日黃昏打烊之後,透過粉妝玉琢的漂亮大玻璃窗,看得見老板娘不停手地熨燙衣服,蒸汽一路嫋嫋到深夜裏,像一幅活生生的玻璃畫兒。那個老板娘戴一幅細邊眼鏡,比讀書人還文靜秀氣,真是好看。某日在表參道晃,通街是世界頂級大牌,輝煌燦爛得望不到頭,一側身,竟然亦是玲瓏秀雅的古著衣鋪,星星點點三家五家,其中一家包子極是難忘,有大量刺繡精美的男式外套,一巨排,龍飛鳳舞,妖嬈無比,瞬間看呆。若是平日在家跟包子講刺繡衣衫,肯定聽不入耳還嗤之以鼻,此刻自己看見佳作如雲,就服氣了。
寒日快晴,去高円寺看古著。
高円寺車站出來,四麵八方,放射狀的,有五六條街,隨便擇一條晃進去就是了。這種普普通通的街巷,晃起來,用包子的話講,叫做寸步難行。倒不是人多,是鋪子間間紮實看不過來,晃了三四個小時,餓得心都慌了,抬頭望望,好像隻勉強走出去了300米,真真費極了腳力。要是連著一個禮拜,下篇整幅功夫,把高円寺的每條街都晃一遍,大致就像通讀了一部日本古著百科,對日本古著的概貌,可以搞得比較清楚了。立個誌吧,下一趟到東京,劃一個禮拜,幹這麽一回。
查google的話,隨便打個高円寺古著進去,忽忽列出來一行行的高原寺古著20選,高円寺古著地圖,當地住民推薦的古著7家嚴選,等等,此地古著之豐盛,委實動人肺腑。走在街頭,便深覺這個彈丸之地有趣得不得了。包子晃到黃昏,精疲力竭浩歎道,以後,再也不買新衣服了。回家學給閨蜜聽,閨蜜說,嗯,格麽就對了。我是連書,都已經從來不買新的了,一概買舊書。聽完,感慨良久。日本的古著衣鋪和古書鋪,可以多到如此。想想上海,房租早已昂貴到連新書店都顫顫巍巍開不成功了,遑論古書鋪?回過來說包子的這句歎氣,看了大半日的古著,再看新衣服,確實有點看不下去的心情。當季簇新的新衣,款式設計,基本上,古著裏,都有了,各個時代的古董老衣服,形形色色的思路,大大小小的講究,我們的前輩們,早就玩弄過再三再四了。簡單點講,就是當季簇新的新衣服們,九成以上,都在這裏那裏抄襲前輩。滄桑俊拔的古著看完,再看亮晃晃的新衣服,掏錢買這些輕飄飄的贗品,實在不是很有興致了。人呢,就是這麽養刁了眼睛和嘴巴的。即便是包子這樣的19歲男生,何須跟伊喋喋不休地灌輸洗腦,帶他晃一圈高円寺,就都明白了。旅行的好處,無非在於廣闊見識,見多了,就懂得了,而“懂得”這件事,是天下最難的。所有的愚蠢與愚昧,根子都在不懂二字上。
日本的古著衣鋪跟新衣服店不同,古著衣物裏,男衣比女衣豐盛得多,一般的古著衣鋪,格局來講,大多男衣占到三分之二,女衣占三分之一,若是女衣為主的店鋪,會特別標明,這亦是一種比較奇特的經驗,通常晃衣服店,都是女物壓倒男物的,第一次感覺到,原來,男衣男物竟有這麽多花樣。
因為是冬天,高円寺的古著鋪子,呈現有大量蘇格蘭,丹麥,挪威的粗針毛衣,衣鋪跟前琳琅掛起一整排,粗針毛衣特殊的編織花紋,極有勁道,溫暖,渾厚,漂亮極了,那種氣氛勝過千言萬語。晃進去,蒼勁的翻毛皮衣空軍夾克,各時代各流派的牛仔長褲,眼花繚亂的法蘭絨格子襯衣,從嬉皮到紳士各階層各品流的呢帽布帽,無數的大頭鞋小頭鞋,一整排圈圈點點鸚哥綠柿子紅的領結,各色運動衣衫涵蓋從棒球到橄欖球各種運動門類,羊毛圍巾絲綢圍巾疊得紛紛的,花色古雅幽靜,件件嚴選精品,以日本人頂擅長的精潔整齊的方式,轟然呈現,晃起來,真是富且美。幾乎每一間古著鋪子,都設計得氣氛蒼古,精選背景音樂,或黑糖爵士,或馥鬱雷鬼,或典麗蕭邦,總之芬芳夢幻一唱三歎令人心折。在古著名鋪子Big Time裏,包子看上一條嵌花紋的黑色皮帶,遞給我看,做工考究,正氣,小美。再揀一件暗花仿絲綢的禮服,試試身,尺寸剛剛好。大大小小羊毛圍巾,英國貨法國貨,件件都有幾十年的來頭,織得亦秀亦古,隨便揀揀,皆稱心意。付錢亦是付得愉快,價錢實在是相宜。一身古著打扮的店員,從頭至腳,精彩得立刻可以上雜誌封麵,客氣問,皮帶夠不夠尺寸?是否需要幫忙加打幾個洞眼?加兩個夠嗎?客人請在店裏晃晃,我馬上弄。十分鍾之後,店員在古董小首飾的櫃子跟前找到我們母子,把修改好的皮帶雙手捧著遞過來。
那日在高円寺晃到力竭,跑到街頭找吃的,看見高齡老爺爺手工製的鯉魚燒,趕緊饑不擇食先買兩枚,一邊呼燙呼燙地立在鋪子跟前吃,一邊問老爺爺,哪條街上好吃東西比較多?老爺爺朝我看看,講,條條街都好吃啊,這裏是高円寺啊。聽得笑起來,是啊是啊,這麽問人家老爺爺,真是唐突了佳人。一邊找飯館,一邊就遇見一間又一間的古書鋪,忍住餓,還是要進去小站,很容易就買到池波正太郎藤澤周平的作品,一捧一堆,包子負責背書書。還看到馬克思的《資本論》,德文版本,裝幀精致,扉頁內寫著,1923年購於柏林,再一看,書架上,一排都是相關的舊書,不敢看下去了,再看,肯定要買買買了。這裏才出門,那裏又是一間古書鋪,蒼老的木房子,忍不住又進去買一堆,書是100日元一本,自己放了錢在櫃台上,店主倒是年輕男生,點點頭謝了一句,也不過來取錢。屋內生著火爐子,店主在給一位女生上吉他課。嗯嗯,這樣幽然的日子,跟高円寺真是搭調。
那麽,為什麽日本會有這麽多的古著衣鋪?為什麽有這麽繁榮的古著生意?是什麽人在買,是什麽人在賣?書呆子立刻找到一本日本古著聖經來學習,這本聖經,亦是某日晃到日暮裏,於一間古書鋪裏淘得的。
古著,代表一種特立獨行的自我主張,對抗快速社會,抵製快餐飲食,抵製快餐衣飾,抵製千篇一律沒有靈魂的流水線衣物,功能有一點類似搖滾樂和古典樂,抗議當今,追求永恒,蔑視膚淺,致敬深邃。日本古著的消費者,人群非常廣泛,從十幾歲的年輕人,到五六十歲的中年,男女都有,尤其以男生居多。這些消費者的追求亦有細分,有的,是作為日常四季衣衫的常用物品來消費的,以同樣的價格,買古著比買新衣,買得到更多的品質與品流。就是包子那種態度,再也不買新衣服了。有的,是以買美術作品藝術作品的態度,在購買古著。兩者交融,才會有如此大數量的店鋪經營。而古著衣鋪的經營者,很多是從愛好者開始起步的。學生時代喜歡古著,一邊讀書一邊去某家著名古著店鋪打零工,混到畢業,自己亦試著來開一間古著衣鋪,這樣的成長軌道,據說在這一行內,十分通俗普遍,一代培育一代代代相承的意思,亦可見得,這種消費,在日本社會是十分穩固紮實有根有據的一脈。
貨源來自哪裏?世界上,比較多古董衣物的國家,是歐洲和美國,歐洲尤其是英國,是古董衣物的重鎮。日本古著的重點,來自美國,一年去美國淘幾次貨,是古著店主的規定動作。
看看古著店主淘到的得意之作。
越戰期間,美軍的迷彩長褲,別致的是,迷彩部分,是老虎形的,五十年曆史的衣物,現在早已不再生產,有味道,有性格,好製作,宜穿宜用,好搭配其他衣物。目前售價是39900日元,折人民幣2400元。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騎兵部隊配用的馬料袋,掛在馬的脖子跟前,喂馬食料用的袋子。此物亦是店主在美國同業中淘得的一款絕品。通常馬料袋都是帆布製品,這一款用了部分的皮料,還有透氣孔,設計精良,年代久遠,磨礪得恰到好處,極有風塵歲月的況味,如今拿來當背包,配牛仔褲,裝個熱水筒裝個便當,酷斃酷斃。價錢嗎?嗬嗬,抱歉,店主自珍,非賣品。
1950年代的Hercules的黑色外套,店主亦是從同業手中承讓得來的,特別之處是,衣服的背後,寫著軍火供應商的名字,也就是說,這個外套,當年是軍火工廠的工作服。這種衣服設計合理,用料精良,穿著舒適度極高,一衣上身,再也不舍得換手,嗬嗬,對的,又是非賣品。
1960年代Levi’s的洗衣袋,十分罕見的一品,細牛仔布料,大到什麽程度呢,一個人可以囫圇扔進去的程度。這個袋子在京都的古著名鋪子Roger’s。店主森田知至1967年生,京都產業大學在學期間,休學一年,去美國洛杉磯學習語言。大學畢業後,從三平米的店鋪開始創業,經營古著,至今19年,很多客人是19年的老客人。Roger’s現在關西地區,是殿堂級的古著店鋪,店主每年至少六次渡美,於美國中部尋找貨源,衣物,雜貨,首飾俱全,男女衣物比例是6比4。據說,此店的不少鐵粉,後來自己成了古著業者。
京都另一家古著名鋪Capri,以精品,逸品為主營,店主選貨眼光挑剔口味超高,選貨原則是,無論年代,產地,每一品,務必是值得擁有一輩子之物,追求古著之真髓。店裏以歐美貨物為主,法國1900年代的一枚農夫背包,售價7萬日元,折人民幣4200元,一套1940年代英軍製服,售價24萬日元,折合人民幣14400元。怎麽樣?算算Amani一套西裝什麽價錢?Zegna一套便服多少價錢?古董衣服值不值?
古著店主們聚到一起,交流最多的,一個是貨源情報,另一個,是如何整舊如新的獨門絕技,所有古著,都以新衣物完全同等的狀態麵市。某店主的秘技,是皮衣亦用洗衣機清洗,洗之前,塗足夠的油,放入洗衣袋,洗出來,超乎意料的柔軟。平時自己穿著的古著牛仔褲,不經太太的手清洗,都是自己動手,手洗的說。
書呆子然後又找到一本《古董衣情緣》來學習,英國暢銷小說書,作者Isabel Wolff,英國女生,在BBC工作12年,擔任國際台的製作人,經常去中美洲亞洲非洲搜集紀錄片的資料,亦在報紙寫專欄。這本書的連載,在報上刊出第一個禮拜,伊莎貝爾小姐就接到了出版社的出書邀請,然後就一發不可收地,始料不及地,開始了她的小說家生涯。而這書,確實是要暢銷的,寫得相當有料,好看。
小說的女主,是倫敦名校聖馬丁時尚史專業畢業生,於蘇富比古董衣部門工作若幹年,負責蘇富比古董衣物的搜購與拍賣。某年某日突然辭職,自己開一間古董衣鋪。書中詳細寫她如何尋覓貨源,去法國阿維農地區收買刺繡亞麻睡衣,去喪妻的鰥夫府上買下他亡妻的古董舊衣,聽老頭子嘮叨,於1965年的Dickins Jones店裏他為某件衣服花了多少錢,而他妻子在伊麗莎白女王二世號上,穿著這件衣服又是多麽漂亮。再去離婚的女人家裏,幫她清理所有前夫買給她的衣物,等等。而女主自己的鋪子裏,售賣的是些這樣的古董衣物:從15英鎊的手卷絲巾到75英鎊的棉質日常衣衫,兩三百英鎊的晚禮服到1500英鎊的高級時裝都有,比如一件Pierre Balmain,20世紀60年代初期的綴珠金色棱紋綢晚禮服,上麵縫著管珠和銀色亮片。這是一件很重要的禮服,一位大設計師在事業巔峰時期所做。再比如一件果子露般粉色和綠色迷幻圖案的絲絨闊腳褲,這套衣服是Emilio Pucci設計的,等等。伊莎貝爾小姐鏗鏘地告訴讀者:一個女人可以在高街花兩百英鎊買一件晚禮服,然後隔天就一文不值了。但是同樣的錢,在古董衣鋪,可以買到一件料子上乘獨一無二的衣服,如果保養得好,實際上還會增值,比如Hardy Amies1957年的墨藍色的塔夫綢晚禮服。
看完此書,心裏在想,如果我國我城亦有遍地的古著衣鋪,我會為哪件衣衫目奪神移?想來想去,想起一件百褶百蝶裙,櫻花粉的,百褶長裙,一百個褶子裏,隱著一百隻蝶,一移步,一百隻蝶輕飛曼舞於櫻花粉影裏。當然,一百隻蝶自然是手繡的。這條裙,是《白蛇傳》裏白娘娘的出客裙,穿了跟許仙去出門白相看山水的。這麽美的裙,其實呢,我亦隻在蔣月泉先生的書中耳聞過。如果我國我城有古董衣鋪,真希望有如此的古裙來迷我。
(圖片都是goo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