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六四,每年的這個日子,心裏總有動一動,不知道其他孩子怎麽想,對於我們這代,這是我們的日子,心裏總要頂禮膜拜一下。
今天心情好,突然想起 21 年前的一些趣事。
廈大地處南方小島廈門,信息也不如北京的革命同學來的及時,通常是北京同學都遊行遊皮了,俺們才剛剛激動起來。
當年廈大激動的原因,不是因為什麽反腐敗之類堂而皇之的革命理由,而是什麽學校的學生因為晚上黑燈瞎火地到海邊談戀愛,結果遇到兵哥子,懷疑是偷渡對岸投敵,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好像給掌了嘴,第二天被學校領導給從部隊大營給領了出來。謠言四起,越說越玄乎,本來就是幾巴掌的事,結果傳成一頓老拳暴打,估計也不是什麽傷筋動骨的事,被傳成受理重傷,於是乎群情激憤,有人就這麽扯了旗,遊向市政府,要求市政府給個說法。
切,搞清楚沒有,市政府咋替南京軍區給說法,市裏的風水寶地都被軍區占著,市政府正有氣沒地出,到被學生給打到 N 次,這是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咽。
當時俺正同男友在校園外的一個電影院看頑主,出來正樂呢,碰到安居樂業的廈門市民奔走相告,廈大的學生仔又遊行了,不知為啥。
俺專業敏感,立即奔到街旁伸長脖子,發現俺班一女共黨,穿黑裙,白上衣,氣質如宋慶齡,挽著小個厚實男友,肩並肩,昂首向前,喊著:血債要有血來還!懲辦凶手。
我看完,小人得誌這個爽,嘿嘿嘿,你終於讓我逮到了。想平時你打了多少小報告,給係支部匯報這個匯報那個,俺今天趕緊記上一筆黑帳, 1989 年 5 月 4 日,某點某分,央某某在遊行的最前列。看來你屁股也有坐歪的時候。
說實話,俺覺得這個遊行不對,真的不對。你部隊幹的事,為啥找市府?再說了,誰讓你那麽笨,讓兵哥子給逮了,廈大當年海邊戀愛那個啥合的多了去了,咋就你們給逮著了?所以,這是隻能認倒黴,就是市政府想嚴懲都沒招。
這好像是廈大第一次相應北京廣大同學的革命激情,遊的行,理不正言不順。那次遊行俺沒去,不支持。
日子一晃,又過了幾天,北京廣場的廣大同學們絕食已經昏厥多人了,內部有人討論是否停止絕食,準備撤廣場。廈大的同學來了熱情,突然間,有 5 人扯起大旗,去了廈門的工人文化宮,靜坐絕食。這下把校領導給急了,記得當時連黨委書記王洛林都出動了,要求學生停止絕食,趕緊返校。哦,忘了說,好像那是已經開始罷課了。
王洛林啥人呀?俺的大偶像那,不僅是俺的大偶像,是廈大廣大女生的大偶像。身高六尺,長得天方地圓,涵養是好的嘞,木話!!人家黨委書記,每天背個小軍用書包,騎著 28 寸的永久還是白鴿,在校園穿行。每次他呼嘯而過,我們一行女生都會目瞪口呆,偶像的力量知道吧,偶像!!!連追星的步子都邁不開。他開一次講座,男女學生擠破頭,不提前 2 小時占座,是連小禮堂的門都摸不著。人家算是經濟學教授,博導,就這樣,人家還堅持為小本開課。
好了,說歪了,言歸正傳,王洛林出麵了,咋還不給麵子呀?那 5 個小钁頭就是不給。俺有個中文係小學弟在那裏撐著,東北人,平時笑嗬嗬,挺隨和,但是據說如果倔起來,誰也拿他沒辦法。沒法,俺就跟男朋友商量,帶啥好呢?據說隻能喝水,俺不能破了人家的功,要給鼓勵,但是還要想法讓人不受傷害不是。想來想去,帶蜜水。有糖呀,能挺的住。第一天,人家還挺高興,問要啥,答啥也不要,挺好。第二天中午去,廈門的太陽也夠毒,小家夥有點撐不住了,問要啥,蜜水行不,答曰不行,可樂。正估摸這第三天該送啥呢,晚上北京消息傳來,開始戒嚴了,那天晚上廈門下起了雨,早上醒來,想去這個東北的小兄弟,正準備去探視,早有人說已經撤了。據說一戒嚴,校領導立馬派輛車,孩子們二話沒說,上車回校了。
廈大孩子們絕食的第二天,廈大有些老教授急了,聯名寫信給黨中央,要求黨和政府正視學生的合理的反腐要求,盡快對話。這一戒嚴,立馬肅靜了,慘,消息又遲了,錯誤估計形勢,屁股又坐錯了不是?好在好些個老教授都垂垂老矣,所以真的是無所謂了,不需要評級,不需要評職稱,俺們就這樣,政治不正確,你能拿俺怎樣?就這點,俺要說,盡管俺們地處蠻夷,消息不靈,但是俺們還是有些些骨氣的。
這戒嚴後,廈大倒是真的搞了一次大規模的遊行,全校出動,反對戒嚴。這次,俺參加了,不僅俺參加了,俺的幾乎所有同學都參加,但是就是沒有看到那個白衣黑裙的女共黨同學。這次,人家嗅覺準,非常孤獨地跟黨中央保持一致。
據說當時李鵬有話,六四大學鬧的厲害,南有廈大。廈大在六四是點了名的。為啥呢,很簡單,消息不靈通,政治觸覺極差。人家都清場了,我們這裏收聽對岸敵台,被蠱惑呀,心情悲憤,結果六四白天又來了一次全校規模的遊戲,而且遊行後,居然在田徑場,開追悼會,為死難同學同胞哀悼。這在全國高校大概不是多數,當時有王洛林在,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俺那次遊行沒去,不是不想去,而是在六一的時候,被我爸的老領導的女兒以吃飯為名,請到家中。海吃海喝了兩天後,清場後的早上,她也把我給清了,反鎖在家裏。等我到學校的時候,我不禁想悲憤地大喊:同學們,我來遲了。結果回到學校的時候,才發現學校已經是座空城,地上飛的大字小字報,但是在校門有著赫赫然非常大的白底黑字對聯。忘了具體的對仗,好像是回家多聽敵台,回校揭露真相什麽的。當時的感覺,淒涼呀,這場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就這麽灰溜溜的結束了。
哦,還忘了說一件事,貓爸爸是個善良的黨員,沒有害過任何人,但是經曆太多運動,所以政治嗅覺非常好,從來不願說錯話,做錯事,從來都認為我黨偉光正。那時候學校都罷課,本貓也到處亂逛,因為沒有盤纏,所以也沒法串聯,又因為好吃懶做愛享受,所以也沒法扒車,就在廈門瞎逛蕩,那個自由那個無拘無束。最高興的是最恨的一門外教考試因罷課取消,真希望永遠取消下去。好了,俺正風花雪月海吃胡喝地在廈門和廈大混呢,突然間,貓爸通過熟人(就是六四囚禁我那位阿姨)給俺一電報,上麵赫然寫著:速勸色貓返校複課。言之鑿鑿。
老爸,搞清楚好不好,就是俺願意返校複課,也木人給俺上課。當時俺和男朋友看了,哈哈大笑,一揚手,扔垃圾箱了。早知有鎮壓,就存著做文物了,多年後沒準還能買給價錢,就是不能,也許能給六四紀念館之類的捐個什麽曆史記錄。
這又是外話。
話說廈大六四出了名,秋後必要狠狠算賬。每人過關。秋後我們是畢業班那,俺們的小命都被攥在學校的手裏麵。俺當時感覺王書記倒沒有咋強調,隻是稍稍處理了運動中的幾個頭子,打回原籍待業。那時候,這個處分可是了不到,因為工作都是國家分配。人家黨委書記沒說話,下麵係的小醜紛紛迫不及待地跳出來。
我們有個中文評論課的老師,小個,禿頭,神經質,寡居,精神非常不穩定,說話吐沫星子綻放。文革裏衝鋒在前,開放後很不得誌,而且腦子也不爭氣,總是在講師的級別掙紮。這種人,居然給我們上馬列文論課,真是係裏無人,不過大概也隻有這樣的課他能教。由於人人過關,要寫檢查,正好被這位禿頭老講師抓到機會,於是挺身在前,毛遂自薦做檢查領導及監督。
當時的檢查要求實話實說,老實交代有沒有參加各大遊行,參加幾次,有沒有反動言論,都說了什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還鼓勵互相揭發什麽的,那個亂,就跟文革差不多。俺貓爸經曆過文革,知道厲害,特地交代,寧說謊,不交代,全然不顧 20 年的教育原則——不說謊。
俺本來不想說謊,想老老實實地說去參加遊行一次,但是無奈老爸威逼誘惑,最後晚節不保,居然說沒有參加一次遊行。這也是我一生中屈指可數的幾次謊話之一。當時也不知咋地,除了當時的班長誠實外,全班沒一人承認參加遊行。記得大家在念自我檢查的時候,輪到班長,他念到我參加遊行,我當時覺得是對的事的時候,我們都目瞪口呆,佩服呀佩服,對你的敬仰如滔滔江水。他念到這,忽然覺得目光如刺,放下稿子,看看我們大家,說: come on ,(是的,俺們的班長喜歡中英合用),你們不會都說沒去吧,說實話行嗎?新聞就是要真實,沒了真實性,還做什麽新聞。難道全班就我一人去遊行,其他都是鬼了?我們哄堂大笑。隻聽到禿頭講師惱羞成怒地喊:嚴肅點嚴肅點,這是檢查,要深刻檢查。
通過深刻檢查,新聞係共計一人參加遊行。此人已經認識到錯誤的嚴重性,願意悔改,於是係裏決定以觀後效。據說,根據學校統計,當時學校將近萬人的遊行隊伍,落實到檢查之後,隻剩區區百人。這百人真是有脊梁呀。可惜,我這個有脊梁的班長分到北京之後,迅速墮落,等我再見他時,已經在談如何賺錢多,如果搞送禮,如何玩泡妞了。脊梁和理想都是過眼雲煙。
說到檢查,當時禿頭講師還想到一個高招,就是優秀範文選讀。我和王二寶上他的馬列文論課,從來不認真,總是交頭接耳,下課他總要找茬跟我們搭訕,我們總說:嘿嘿嘿,老師我們要吃飯,老師我們要打開水,老師我們要去上廁所為名給婉拒了。婉拒多了,就有了仇恨。所以他的課,我因為態度稍好,能拿個良,而二寶總是拿個中。唉,反正似乎馬列文論,及格萬歲。
這次寫檢查,實在是不情不願,我已經說謊沒去遊行了,再讓我說運動的壞話,俺實在不感,所以俺就著重寫了六五回到校園看到淒涼景象,心潮澎湃。而王二寶則寫了回家的趣聞——老媽因儲米太多,結果吃不完,米蟲都出來了,大米拉成線。其實當時我們寫的時候,就在對照筆記,邊寫邊念邊笑,很沒厘頭地把這個自我檢查的過程給輕鬆快樂地度過.
結果,這個做法,後果嚴重。我和二寶的兩篇自我檢查被禿頭老師認識是優秀範文,當堂高聲朗讀不說,還給了個優秀檢查的名號。當時當地,把我們倆給窘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恨隻恨你們這幫無情無義的優秀同學,為什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退,讓我們兩個落後分子脫穎而出呢?!
多年之後,二寶見了我,還時不時地兩手按住胸部,嘴裏發出:“恐, 恐, 恐”的胸潮澎湃的聲音,而我聽之後,會立刻回以雙手拉線的動作。這是我們馬列文論課唯一的一次優秀作文。
那個白衣黑裙的女共黨最終沒有成為宋慶齡第二,運動後,她立馬甩了那個有政治問題的男友,拉上一個富商,上了寄托班,出國深造。還是人家政治覺悟高,留學後,成為第一批海歸,現在有了自己的公共公司,是上海是三八紅旗手。跟很多"能人"比比,她還算是清純的。
禿頭講師據說退休前仍是講師,副教授未果,他的神經兮兮據說愈演愈烈,嚴重到經常走路的時候自說自話。聽說他也想找個伴,無奈曲高和寡,鬱鬱終生。馬列文論大概是他一輩子最值得大書特書的課了。
謹以此文紀念那段永遠不會忘懷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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