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爾( Viktor Frankl, 1905-1997 )是奧地利著名心理學家。二戰中被投入納粹集中營,曆經九死一生,其父母、兄弟、妻子皆死於集中營。弗蘭克爾憑著堅強的毅力得以生還,出獄後就其集中營經曆寫出《尋找生命的意義》( “Man’s Search for Meaning” ),廣受歡迎,被多次重印和再版。我在書店買到的這一本是其英譯本的第 73 次印刷。出版六十年後仍能在書店的書架上找到,足見其思想的生命力。 弗蘭克爾作為心理學家和大屠殺幸存者的雙重經曆讓他對人生有了常人體會不到的感悟。 Allport 教授在本書序言中寫道,“他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和財產,他所有的價值觀都被踐踏得粉碎,他每天都麵臨饑餓、寒冷和暴行,他每時每刻都可能被拉出去處死。在這樣的環境中,他怎麽還能覺得生活值得繼續下去呢?一位親身經曆了這樣極端環境的心理醫生的話是值得一聽的。” 支持弗蘭克爾在這樣的絕望中活下去的,是他的發現:人有一樣東西,是永遠丟失不了的,是在丟失了所有別的東西之後還有的。這就是,人在任何一個給定的環境下,都有選擇自己心態( Attitude )的自由。他為自己選擇的心態是:接受現實;在今天、在囹圄之內發現生活的意義,而不是絕望地期待著奇跡的出現。 弗蘭克爾認為,人生的意義有三個層麵:創造、經曆與心態。 首先,人通過創造出自己以前沒有的東西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多數人的理想,比如當個成功的企業家、科學家、藝術家,擁有一所大房子,培養一個好孩子,在公司得到認可、獲得提拔,等等,所追尋的人生意義就是在這個層麵。也即馬斯洛所謂的“自我實現”。在創造層麵,人是個演員,扮演著主動的角色。 其次,生命的意義還體現在經曆的層麵。在這個層麵,人是個觀眾,是個被動的角色。旅遊、看電影、讀書、體驗被愛的感覺,就是在經曆層麵追尋人生的意義。 第三個,也是最高的層麵,是心態層麵。弗蘭克爾解釋道:“即使是一個最絕望無助的人,在麵對著一個他無法改變的命運時,他還是可以超越自己、戰勝自己,進而改變自己。他可以把一個人生悲劇轉變為輝煌的勝利。”在這個層麵,人既是演員,也是觀眾。但這個觀眾不是在看著別人表演的觀眾,而是在看著自己表演的觀眾。正因為看到了自己的表演,所以才能恥於自己的表演,才能讓自己的表演更盡善盡美。 由此我想到了一位麵對死亡的人和另一群麵對死亡的人。一位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譚嗣同。一群是在力刀博客中看到的河南艾滋病晚期病人。我 被那些照片震驚了。震驚之一是病人症狀之恐怖。雖然以前也有耳聞,但百聞不如一見。震驚之二是病人的表情之幹枯、絕望與無助。同樣是麵對死亡,我對前者的感情是敬,是自慚形穢;對後者的感情是悲、憐、和一種想要施舍點什麽給他們的欲望。兩者在我這個旁觀者心裏激起的感情差別如此之大。這大概可以作為對生命意義之最高層麵的注解吧? 弗蘭克爾對快樂的論述也很精彩,翻譯一段如下: “在歐洲人看來,美國文化的一大特點是人被要求必須快樂。但是快樂不是能直接追求得到的。人隻能去追求因,而快樂是果。人要快樂必須有一個理由,而理由一旦找到,快樂就會不請自來。所以,人不是去尋找快樂,而是去尋找讓他快樂的理由 - 通過發現在當下的環境中蟄伏著的意義。 “快樂對理由的需要與另外一個為人類所獨有的現象很相似:笑。如果你想讓別人笑,你必須給他一個理由,比如說,你得給他講個笑話。強求他笑,或讓他強求自己笑,都不可能讓他真的笑出來。這樣做就像照相時讓人說“起士”,結果發現照出來的是僵硬的假笑。 ” 從這兩段話我們可以來理解,弗蘭克爾所說的“把一個人生悲劇轉變為輝煌的勝利”是不是魯迅所鄙夷的“精神勝利法”呢?魯迅所鄙夷的是沒有理由的、空洞的精神勝利,而弗蘭克爾描述的是有理由的、真實的勝利。這勝利不是打敗了別人的勝利,而是戰勝了自己的勝利。陶淵明的退隱田園與阿 Q 的虛妄,都可以說是精神勝利,但勝利表麵之下實質的不同是顯而易見的。 弗蘭克爾曾治療過無數有自殺傾向的心理病人。很多病人告訴他,他們多麽慶幸自殺沒有成功,他們現在覺得多麽快樂。看來,對於很多人,隻有當死神真正逼近時,生活的意義才彰顯出來。真是要失去時方知珍貴啊。反過來說,沒有近距離見過死神麵孔的人,誰又敢誇口說已經了解了生命的意義了呢?弗蘭克爾於 1997 年去世,享年 92 歲。他曾每天都仰仗死神的鼻息而生存,卻因此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了生命的意義。他的長壽也許正是由於他對生命之意義的清晰認識,因而也是對他的理論的生命力的一個最好的旁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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