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到家的那天夜裏就病了,燒得厲害。我媽帶著我在大院和市兒童醫院折騰了好幾個來回,每次都是打完針退燒了,回到家就又燒。之後的事情我就記不太明白 了,但我好像聽見了秀蓮姨的聲音,她拿著什麽東西拍打我的身體,摸著我的頭反複嘮叨一句話:該來的來,該走的走。。。然後我聽到一聲清脆的鈴響,等我再次 清醒過來,已經是好幾天以後了。
病好了以後,我沒有從前那麽好動,看上去象一根蔫巴了的小白菜。我更喜歡一個人坐在有陽光的窗前,望著天上變幻莫測的雲朵,我隻愛呆在明亮的地方,晦暗會讓我很緊張。
我媽很擔心,總是把秀蓮姨請家裏來嘀嘀咕咕的,拿艾草熏屋子,在我們家房簷下掛蒜瓣。我現在時不時就能聽到一個女人淒苦的哀嚎,有氣無力,卻又幾乎從不間 斷。我看見我媽,秀蓮姨,還有隔壁過來幫忙的嬸嬸們經常一起咬著耳朵說悄悄話,漏出來一兩句我能聽清的:。。。可憐的女人,她舍不得孩子。。杜冷丁都止不 住現在。。。就在這幾天了。。。我總是很認真地捕捉這些聲音,然後問有時候在我身邊同樣側耳傾聽的母親:她是誰,她為什麽要這樣哭?
我媽把我摟在懷裏,說:別怕,那個哭的阿姨是個好人,她馬上要出遠門兒了,但舍不得她的孩子。。沒事兒,媽媽在這兒陪著你。
我隱隱約約覺得事情不是我媽說的那樣,但我沒問別的,隻問了一句:她的孩子是不是叫立?
我媽和秀蓮姨對望一眼,神色古怪地問我:你認識立?
我渾身打了個哆嗦,垂著頭說:立不是個好孩子,他偷了三牙子家的雞仔兒。。。
坐在我身邊的秀蓮姨悶悶地摸著我的手說:立是個好孩子,你還小,你不懂。他太有主意,想給他媽續命呢。。。造孽,這麽小要受這種苦。這往後啊,就更不好說了。。。
我似懂非懂,但是秀蓮姨說他不是壞孩子,那他就一定不是。我突然想起來了,我的大白兔奶糖還沒給他呢,但一想到林子裏他舉著石頭猙獰的表情,我又開始猶豫了。
漸漸的,那個女人的哀嚎越來越弱了,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好久都沒再聽見過那個女人的聲音,我心裏覺得一陣輕鬆和釋然。
聽我媽說,明天就是立秋,她特意去集上找關係割了一刀肉,還抱回來一個大西瓜,跟我說,咱們得貼秋膘,還得啃秋,去一下秋老虎的燥熱,來年一家人就沒病沒災了。有好吃的我總是很歡喜,雖然蟬蟲和青蛙還在不停地刮躁著炎熱的聲浪,秋天的涼爽連影子還沒摸著呢。
立秋的那天,大人似乎變得特別地忙,我媽給我張羅了兩口吃的,就囑咐我老實呆家裏,她自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一邊啃著西瓜一邊側耳聽著屋外紛紛雜雜的腳步聲,雖然大家都盡量壓低聲音,但還是鬧哄哄的。
我想出去看看,可我家大門又被我媽落了鎖。我隻好故技重施,從後窗摸出去,順著灌木叢繞到前門。我聽見三牙子的爹甕聲甕氣地問:怎麽今天就出殯?不是要停三天嗎?旁邊的李胖子搖頭說:不行啊,天兒還太熱,沒福啊。。。
門前的人一陣哄鬧:出來了出來了。。。
秀蓮姨領著四個漢子抬著用白布蒙著的木床板從立他們家前廳出來,大家夥兒紛紛讓開道,然後跟著抬床板的人後頭往斜坡底下去。我也混在人群裏,渾渾噩噩地跟 著走。斜坡底下停了好幾輛車,有一輛軍用吉普最靠後。人們簇擁著往前麵大車去了。經過那輛軍用吉普的時候,我一抬眼就看見立坐在後座上,旁邊是垂著腦袋無 精打采的童。立也看到了我,他突然湊到車窗旁,伸出手遞給我一個東西:給你。。。我細看看發現是個火柴盒,我本來不想接,但想起了秀蓮姨的話,我還是戰戰 兢兢地接過來了。立眼神熱切地對我說:幫我照顧好青頭。。。然後坐回他的座位,麵無表情,好像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
不久,車都開走了,鬧哄哄的人群也都散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立。
我握著立給我的火柴盒,繞到池塘邊向陽的那片淺坡上,燥熱的陽光隻讓我覺得溫暖。我緩緩打開那個火柴盒,裏麵是一隻漂亮的青頭蟋蟀,翅膀伸展著,仿佛還在微微顫動,隻是這隻青頭蟋蟀卻並沒有頭。
我刨了個淺淺的土坑,把裝著青頭的火柴盒埋了進去,用手按實,嘴裏也輕輕念著:該來的來,該去的去。。。該來的來,該去的去。。。
在那一片炙白的陽光裏,我躺在那片青坡上,溫暖猶如波浪搖晃著我的身體。一會兒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裏一直有隻蟋蟀在唱歌。我看見立依偎在一個女人的懷裏, 望著那個女人甜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笑呢,雖然不管我怎麽努力,我都看不到那個女人的臉。但我知道,立笑容裏的意思,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