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轉鬥移,寒來暑往,北境的雪化了又凝,轉眼間,言謨走入那吞噬了寒祁世家數代家主的“陸機鎖”,已整整五年。
五年,足以讓很多事改變。
當年那場風波,最終以寒祁硯冷酷而決絕的判決告終。言謨在穆棱家主冷眼旁觀與眾多弟子或複雜或快意的目光中,由寒祁硯親自“押送”,前往北境深山,步入了那座如同巨獸蟄伏般的“陸機鎖”。沉重的石門在他身後合攏,隔絕了天光,也隔絕了過往。
而幾乎在同一時間,一雙被粗糙地挑斷了拇指主要手筋、再也無法進行任何精細操作的手,一對被銀針刺破、世間萬千聲音自此變得混沌模糊的耳,帶著一個剛剛長成的少女,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風雪彌漫的北境。
沈芷和言雪,一路向南。
她們穿越了廣袤荒涼的祁原,渡過了波濤洶湧的大河,氣候逐漸變得溫潤,空氣中的寒意被潮濕的水汽取代。最終,她們抵達了那座位於東南沿海,曾經以商賈、造船、秘鎖聞名於世的古城——臨潢。
五年時光,也足以讓人蛻變。
昔日在北境小屋中需要沈芷庇護的言雪,已出落成一位風姿綽約的少女。她繼承了其兄言謨部分俊秀的眉眼,卻更添幾分南國水鄉的溫婉靈動。隻是那雙清澈的眸子深處,偶爾會閃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憂慮,那是關於她生死未卜的兄長,以及身邊這個以殘破之軀撐起她們一片天的姐姐。
這五年間,沈芷雖已永遠失去了親手操作機關術的能力——她的雙手,連握住刻刀都會不受控製地顫抖;她的雙耳,再也無法捕捉到機括咬合時那決定成敗的細微聲響——但她那經由無數日夜與言謨切磋、在寒祁家耳濡目染、更於穆棱祖墓中驚鴻一現的驚人天賦與龐大知識,卻並未隨之湮滅。
她無法再做,但她還能教。
於是,在臨潢城一條僻靜巷弄租住的小院裏,油燈下,常見沈芷以她變得沙啞、緩慢,卻依舊清晰的聲音,為言雪講解著機關的原理、結構的奧義、力學的平衡。她將自已的一生所學,對機關之“道”的理解,毫無保留地,一點一滴地,傾囊相授。
言雪的學習之路,與她的兄長和沈芷截然不同。在天資悟性上,她或許永遠達不到言謨那般舉一反三、窺一斑而知全豹的通透,也難有沈芷那種聆聽金屬“呼吸”、直指本源的直覺。那些繁複的邏輯推演、精妙的機括聯動,常常需要沈芷反複講解,她才能勉強理解。
然而,她卻擁有一雙連沈芷都為之驚歎的,世間罕有的手。
解鎖機關,她或許無法完全明白每一步操作背後的深意,無法從構造和邏輯中自行推導出下一步該如何進行。但隻要你將步驟清晰地告訴她,她便能以一種近乎本能的精準與穩定,將每一個動作完美複現,分毫不差。她的手指纖長而有力,觸感敏銳到能感知發絲般的誤差,穩定到能在燭火搖曳中完成最微小的調整。那雙手,仿佛天生就是為了執行最精密指令而存在的。
“姐姐,你看這樣對嗎?”言雪常常在完成一個複雜的模擬組裝後,抬起頭,有些不確定地看向沈芷。
沈芷凝視著那完美契合的零件,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言雪是一塊璞玉,卻需要一把正確的鑰匙來雕琢。而這把鑰匙,或許並不在寒祁家的傳承裏。
她們之所以背井離鄉,千裏迢迢來到這本無親無故的臨潢,目標明確而執著——尋找陸機堂的蹤跡。
沈芷從不相信,一個曾經能與寒祁世家南北抗衡數百年、最終能造出連寒祁數代天才家主都束手無策的終極“陸機鎖”的龐大世家,會真的徹底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跡。寒祁世家有堆積如山的圖紙典籍,陸機堂同樣也應該有這樣的收藏,或許以某種更隱秘的方式流傳了下來。
她渴望找到一絲線索,哪怕隻是一鱗半爪。她希望,或許有機會,能成為陸機堂的隔世門徒,窺得那“陸機鎖”的一絲玄機。
盡管她知道,言謨進入陸機鎖時,寒祁硯依循舊例,派人運送了足夠支撐二十年的食物。陸機鎖內有活水,生理上,他或許無虞。但北境苦寒,那陸機鎖內更是暗無天日,二十年與世隔絕的孤寂,麵對無解難題的絕望,足以將最堅韌的心誌消磨殆盡。那不僅僅是囚禁,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淩遲。
她必須做點什麽。隻要窺得一線希望,或許就能讓言謨早日脫離那片永恒的禁錮之地。她期待著,有朝一日,鎖開人出,他們還能重逢。
五年的蟄伏與探尋並非徒勞。她們隱於市井,靠著沈芷替人抄書、言雪做些精細女紅維持生計,同時小心翼翼地打聽一切與“陸機堂”相關的蛛絲馬跡。
皇天不負有心人。她們終於從一個販賣舊書古玩的老販子口中,捕捉到一個關鍵的名字——“衡川舊苑”。
據傳,在陸機堂自江湖上銷聲匿跡數十年後,臨潢城中悄然出現了一家以此為名的工坊。數百年來,衡川舊苑一直低調發展,不顯山露水,但近些年來,卻在機關術的特定圈子裏漸漸嶄露頭角,聲譽日隆。
他們最擅長的機關術流派,被稱為“衡機”。其核心在於運用平衡、重力、力矩傳動,追求的是一種動態中的穩定,借力打力,以巧破千斤。其機關作品,往往外形古樸,內裏卻蘊含著極其精妙而高效的動力傳遞與轉換係統。
更有些見識廣博的江湖老人,在見識過“衡機”之作後,會眯著眼,捋著胡須,喃喃低語:“這路子……瞧著倒有幾分當年陸機堂的風範,雖說形不似,但那神韻……嘖,像,真像!”
南方的天空不像北境那般高遠肅殺,卻同樣深邃莫測。一條若隱若現的線,似乎終於浮出了水麵。“衡川舊苑”這個名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在沈芷與言雪心中漾開圈圈希望的漣漪。
然而,當她們試圖靠近這可能的希望之源時,才發覺其外圍矗立著一道比北境風雪更難以逾越的無形高牆。
經過多方小心翼翼的打探與核實,她們拚湊出了衡川舊苑近乎嚴苛的族規:
現任家主名為顧均衡,然衡川舊苑內諸般內外事務,實則多由主母謝玉秋裁斷。顧均衡其人,平日少見於人前,即便身在舊苑之中,亦鮮少現身於堂議與宴集。其性情深淺,外人難以窺測,隻知其多年閉居潛研機關術,幾近與世隔絕。
他膝下有一子一女。長子顧韞,年方二十,據說已開始協助父親處理苑外產業;長女顧秋瀾,年方十八,深居簡出,鮮少在人前露麵。二人皆未論婚嫁。
然而,這並非尋常人家可攀附的姻親。衡川舊苑,不收外姓門徒。其技藝傳承,嚴格恪守著“傳內不傳外,傳子不傳女”的舊製。族中若有天資上佳的女子,到了適婚之齡,絕不外嫁,而是由家族嚴格把關,招婿上門。更為決絕的是,那被選中的女婿,在入門當日,便必須改姓為顧,從此徹底成為顧家之人。
不僅如此,整個衡川舊苑,從上至下,無論是守門的護衛、工坊的工匠、後廚的仆役,乃至管理庫房的執事,幾乎無一例外,皆由同族同姓的顧姓子弟擔任。它就像一個以血脈為紐帶、完全自給自足的封閉王國,杜絕著任何外姓力量的滲透與窺探。
結論冰冷而絕望:外人想要踏入衡川舊苑的核心,習得其可能承襲自陸機堂的技藝,唯有“婚姻”這一條路——要麽嫁入,要麽入贅。
這個結論,讓沈芷的心沉入了穀底。
她與言謨,雖未花燭拜堂,但多年相依為命,生死與共,早認定了此生非他莫屬,心意相通如磐石不移。她是斷然不可能背棄言謨,另嫁他人,尤其還是以這種近乎賣身的方式。更何況,她如今雙手已廢,雙耳半聾,於衡川舊苑而言,又有何價值?
而她,更絕不願意讓言雪踏上這條路。
“姐姐,若……若這是唯一能幫到哥哥的辦法……”言雪曾咬著唇,眼中含著淚,怯生生地提起。
“不可!”沈芷斷然拒絕,聲音因激動而更顯沙啞,“我答應過你哥哥,要為你尋一個真正情投意合、待你如珍如寶的男子,平安喜樂度過一生。豈能讓你為了渺茫的希望,葬送了終身幸福?”她握住言雪的手,那雙手依舊靈巧,卻不應成為交換的籌碼。
前路似乎被徹底堵死。希望近在咫尺,卻隔著一道無法撬開的血脈之門。
在無數個感到無力的日夜,沈芷常常會獨一一人來到臨潢城北側的高坡之上,那裏有一座聞名遐邇機關橋——雲棲橋。
此橋並非用於通行人馬,而是一座宏偉的水利與報時機關建築。它高高架起,宛如一道空中水廊,在雨季時,能引導狂暴的山洪安然流入下遊大河,護佑臨潢城免於水患;在旱季,則關閉源頭閘口,改從高地暗渠放水,精準灌溉周邊萬千田畝,滋養一方生靈。
橋,是死的,但這座雲棲橋,在臨潢百姓眼中,卻是“活”的。
橋身兩側,安置著十二枚機關銅獸,分別對應著子、醜、寅、卯等十二時辰。橋底,湍急或舒緩的水流推動著巨大的水輪,帶動一套龐大而精密的齒輪組,齒輪之力又傳導至橋上的機關軌道。
每到一個時辰,便有一隻對應的銅獸,自東側橋欄起步,邁著輕盈而靈活的步子,緩緩行至西側橋欄。銅獸關節活動自如,步伐沉穩,栩栩如生。每當行至橋心位置,銅獸體內的“報時梆子”便會被人機巧地觸發,發出一聲清脆悠遠、全城可聞的敲擊。
臨潢百姓無需仰觀日晷,隻需側耳傾聽那來自雲棲橋的梆聲,便可知曉時辰流轉。故當地流傳諺語:“看天變日,看橋知時。”
橋畔四角,更矗立著“四時燈塔”,晝夜長明。其光色隨季節而變:春為碧色,夏為紅色,秋為金色,冬為白色。而顏色之變,並沒有過於深奧的機關玄機,隻是燈塔內部會根據四時變幻,改變通風口大小和水汽,同時引入不同的反射板。
每逢節氣交替,雲棲橋的主水輪會因水流細微的漲落而調整轉速,進而帶動隱藏在橋心深處的“節序輪”。當節序輪“哢噠”一聲扣入特定卡槽,四時燈的色彩便會自動切換。整座雲棲橋, 也就成了臨潢城最精準的“節氣之鍾”。
橋梁兩側,還各立著一隻空心風銅鳥,鳥首隨風向偏轉,角度精準。若逢大雨,橋下水流加速,銅鳥腹內暗藏的“流速錘”便會上升,使其鳴叫聲變得尖銳急促,成為臨潢城預警天氣突變與洪水將至的天然號角。
這座巧奪天工、與自然融為一體的雲棲橋,傳說正是陸機堂的遺作,後世雖經衡川舊苑修繕維護,但其最核心的機關係統,始終保留著原始風貌。它無聲地訴說著陸氏機關的一大特點:以自然為心,以水為魂,以風為刃。它不像寒祁家機關那般追求內在的、絕對的、冰冷的封閉與控製,而是開放地擁抱天地之力,順勢而為,生生不息。
這是沈芷在臨潢城內,唯一能看到的曾經屬於輝煌陸機堂的清晰印跡。它像一座燈塔,指引著方向,也映照出眼前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