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內,爐火劈啪。
在沈芷提出那驚世駭俗的“兩全”之策,並與寒祁硯單獨密談之後,老者並未立刻答複。他隻是用那雙看透無數機關、也看盡世情變幻的眼眸,深深地、複雜地凝視著沈芷,仿佛要透過她沉靜的外表,看穿她提出此議的真正目的,以及她那身驚世技藝的源頭。
良久,他揮了揮手,命人先將言謨與沈芷分別帶下,嚴加看管,但並未投入地牢,隻是軟禁於各自的房中。穆棱家主見狀,心知寒祁硯需要時間權衡,也暫不多逼,由人引去客院休息,靜待“公道”。
夜深人靜,寒祁硯卻毫無睡意。他獨自一人,再次踏入那座藏書萬卷、卻更似家族墓誌銘的寒祁秘閣。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墨與金屬冷鏽混合的氣息。他屏退左右,步履沉重地走向最深處,那裏存放著並非機關圖譜,而是記錄家族興衰秘辛的古老卷宗。
他需要尋找一個答案,一個關於“邪”與“正”、“破”與“生”的答案。沈芷那解開“九竅玲瓏匣”的手法,看似離經叛道,卻隱隱觸動了他記憶中某個被塵封的角落。那並非寒祁正統的路數,卻有一種奇異的、源自更古老源流的熟悉感。
他枯瘦的手指掠過一排排以特殊藥液浸泡、以防蟲蛀的皮卷與竹簡,最終停在了一冊以玄色獸皮包裹,以金線描繪著某種早已失傳的繁複紋樣的厚重典籍上。典籍封麵沒有任何文字,隻有一枚陰陽魚環繞古鎖的徽記——那是隻有在曆代家主口耳相傳的秘聞中,才被提及的標記。
寒祁硯深吸一口氣,極其鄭重地將典籍捧至燈下。解開纏繞的銀絲繩,翻開堅韌的皮頁,一股更為古老蒼茫的氣息撲麵而來。卷宗內並非係統記述,更多是斷斷續續的劄記、殘破的信箋拓片,以及先祖們零星的感悟與警示。他的目光,最終凝聚在關於三百多年前那段往事的記載上……
彼時,機關術並非寒祁一家獨尊。天下匠人,分南北二宗。
北派,便是他們寒祁世家,紮根極北苦寒之地,信奉“鐵在冷處久,方知能動不能動”。其技重“穩、藏、守”,追求機械結構的絕對完備、精準與自身的封閉穩固。如同這雪脊嶺的凍土與堅冰,千年不變,萬載不化。他們所造之鎖,謂之“祈鎖”,無齒無鑰,倚重內力與溫度的精妙激發;所築之墓,謂之“幽骨室”,石門一旦閉合,便誓與山川同壽,千年不開。講究的是一錘定音,永絕後患。
而南派,名曰“陸機堂”,基業位於東南沿海的繁華古城臨潢。此地商賈雲集,舟楫往來,海外奇珍與異域思潮不斷湧入。陸機堂浸淫於此風中,其技重“動、巧、生”。他們鄙夷北派的固步自封,追求機關的靈動變化、生生不息。他們認為,機關不應是冰冷的死物,而應擁有近乎生命的“韻律”與“呼吸”。他們擅長製造能夠隨水流、風力甚至時光流逝而緩慢自我調整的複雜機括,其設計的秘鎖,往往擁有多種開啟方式,甚至能“認主”,玄妙異常。
南北兩派,理念迥異,各擅勝場。在家族鼎盛時期,為互相砥礪,亦為爭奪那“天下第一”的無聲名頭,兩派定下一個延續了數百年的古老約定——每十年,互贈一具凝聚了當下最高技藝的機關鎖。若對方在十年內無法解開,則需無條件聽從勝方一個要求。
數百年來,互有勝負,倒也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共同推動著機關術的洪流奔湧向前。
然而,一切的轉折,發生在大約三百多年前。那正是北派寒祁家族在其曆史上最為鼎盛的時代,時任家主寒祁巒,雄才大略,技藝通神,更懷揣著一統機關術界的巨大野心。
那一年,送往南派陸機堂的機關鎖,乃寒祁巒嘔心瀝血之作,采取寒祁世家最頂尖技術“永寂冰樞”。其內蘊藏九重九反鎖,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更融入了寒祁家秘傳的“絕氣”之術,能自行吸納周圍熱量,使內部機括趨於絕對靜止,堪稱無解。換而言之,隻要手的溫度高於匣子的溫度,那麽這個鎖永無可能解開。
十年之期將至,陸機堂果然未能解開。
按照約定,寒祁巒提出了他的條件——陸機堂全員,即刻退出江湖,從此隱入深山,永不出世,永不收徒傳藝。
此議一出,天下嘩然。這已非簡單的勝負之爭,而是要徹底斷絕南派傳承,讓“陸機堂”三個字從此成為曆史。
陸機堂雖敗,卻恪守承諾。他們願賭服輸,舉族遷出臨潢,散盡家財,遣散仆役,仿佛人間蒸發一般,徹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視野中。曾經與寒祁世家分庭抗禮的南派,就此落幕。
世間皆以為,寒祁世家從此一家獨大,再無對手。
然而……
卷宗的記載在這裏筆鋒一轉,變得凝重而詭異。
就在寒祁巒身故,陸機堂消失約莫十年之後,一封沒有署名、以火漆封緘的信函,被秘密送到了寒祁巒之子,也是時任家主寒祁羨手中。信函之內,別無他物,隻有北方深山中的一個具體地址,以及一句簡短得令人不安的話:
“最後的挑戰,亦是最終的賭局。賭注,是時間與勇氣。”
寒祁羨帶人依址尋去,在莽莽群山中,他看到了一幅終生難忘的景象——
那並非人工雕琢的建築,而是利用一座山峰的整塊天然巨石,從中生生鑿空、改造而成的一件……器物?或者說,一個“鎖”?它沒有北派機關慣常的封閉與隱藏,其入口巨大、開放,仿佛巨獸張口,坦然地迎接著所有目光。山體之上,依稀可見人工開鑿的痕跡,與天然岩脈巧妙融合,形成了一種既原始又無比精密的奇異風格。這正是陸機堂的手筆,將“動、巧、生”的理念,發揮到了與天地造化相爭的極致!
洞口旁,以古老的銘文刻著陸機堂留下的規則,清晰而冷酷:
此鎖,名為“陸機鎖”。其規則,簡單到令人窒息:此鎖,隻能從內部鎖上。鎖上之後,亦隻能從內部打開。寒祁家主若願接受此最終挑戰,請獨自入內,依內部提示,親手落鎖。
陸機堂明言,寒祁家主可拒絕。因這已非兩派之爭。此局,是寒祁世家與自身之賭。賭的,是寒祁有無膽量走入這絕境?賭的,是寒祁能否在二十年之內,憑自身之力,從內打開此鎖?
若不願賭,可將洞口封堵。除寒祁核心族人,江湖無人知曉此事,無損寒祁威名。
此鎖最精巧亦最殘酷之處在於:若入鎖者二十年內無法從內打開,鎖,將自動開啟。直至……下一位自願者,走入其中,再次落鎖。
陸機堂根在南境,家族顯赫數百年,從不曾為任何機關暗鎖冠以“陸機”二字。而今,卻在這北境之地,寒祁世家的後院,以整座天然山體鑿出這樣一把巨鎖,冠名“陸機鎖”。這是絕唱?是留名?抑或,是一記無聲卻鋒利至極的挑釁:
有膽量,便解開。沒膽量,也可以把鎖堵上,把“陸機”二字抹去,反正除了他們自己,沒人知道。
這是一個陽謀。一個即便陸機堂已然“不在”,卻依舊高懸於寒祁世家頭頂的利劍。它考驗的,不再是單純的機關技藝,更是人心的勇氣、家族的傳承,以及對自身道路的絕對自信。
當時,寒祁羨的長子寒祁渙,年輕氣盛,天賦卓絕,被譽為家族百年不遇的希望。他無法忍受這來自“手下敗將”的、近乎羞辱的挑戰,更堅信以寒祁世家之能,天下無不可解之鎖。他不顧其父寒祁羨的猶豫與族中長老的苦苦勸阻,懷揣著為家族正名、徹底終結此事的雄心,毅然決然地……步入了那巨口般的山洞。
身後,沉重的、不知何種材質所製的門扉,在他進入後,由內部機關驅動,緩緩閉合。那一聲玄鐵機括咬合、岩石摩擦的悶響,如同巨獸的歎息,回蕩在山穀之間,也重重砸在了所有寒祁族人的心上。
隨後,便是漫長的等待。
一年,兩年,五年,十年……
寒祁渙,沒有出來。
那“陸機鎖”,如同它沉默的山體,沒有開啟。而它的陰影,如同附骨之疽,深深烙印進了寒祁家族的血脈與命運之中。
正如當年“陸機鎖”外銘文所預言的那般,整整二十年後,那沉寂了仿佛一個世紀的山體內部,再次傳來了機關運轉的沉悶轟鳴——鎖,自動開啟了。
寒祁世家的人懷著巨大的悲慟與一絲渺茫的希望,迅速趕往那座深山。洞口巨石門扉果然已然洞開,露出內部幽深漆黑的通道。然而,裏麵沒有走出他們期盼的身影。
寒祁渙,沒有出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當年他意氣風發走入時,隨身攜帶的,不過三個月的食水。即便再怎麽極限節省,也絕無可能撐過半年之久。二十年……洞內留下的,恐怕唯有皚皚白骨與未散的執念。
彼時,寒祁渙的父親,老家主寒祁羨已年過古稀,垂垂老矣。喪子之痛與家族蒙受的奇恥大辱交織,啃噬著他的心。然而,比悲痛更強烈的,是一種責任與不甘。他必須進去,不僅要收斂長子的遺骸,更要在自己有限的生命盡頭,以畢生所學,親自去會一會這困死了他最優秀繼承人的陸機堂終極之鎖!他不信,集合兩代家主之力,窺不破其中玄機。
這一次,在寒祁羨的堅持下,族人調動大量人力物力,向那“天地自鎖關”內運送了足以支撐數年的糧食與清水。他們期盼著,充足的補給能換來老家主破解機關的時間。
蒼老的寒祁羨,在族人悲壯而憂慮的目光中,拄著杖,一步步踏入了那吞噬了他兒子的幽深洞口。身影消失在黑暗裏,隨後,沉重的門扉再次緩緩閉合,將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等待,再次變得漫長而煎熬。
一年,又一年。
寒祁世家的人在外守候,研究,嚐試了所有可能的外部幹涉手段,依舊徒勞。陸機鎖依舊沉默地矗立在深山中,仿佛一個永恒的疑問,一個無聲的嘲諷,也像一個巨大的、籠罩在寒祁世家榮耀之上的陰影。
二十年光陰,彈指而過。當那宿命般的機關運轉聲再次響徹山穀,巨石門扉洞開時,外麵等待的寒祁族人,心沉入了穀底。
寒祁羨,同樣沒有出來。
洞內運入的糧食清水消耗了大半,證明老家主確實在其中存活了相當長的歲月,但他最終,也未能解開那“陸機鎖”。
從那之後,“陸機鎖”便成為了寒祁世家無法擺脫的夢魘,一個代代相傳的終極詛咒與終極試煉。它不再僅僅是一個機關鎖,更成了每一任家主的最終歸宿,一座活著的、等待家主走入的陵墓。
寒祁世家也因此鎖,人丁開始凋零,昔日榮光漸褪。解開陸機鎖,幾乎成了每一代家主登位之初便背負的夙願,也是他們生命終章必須麵對的命題。
一種悲壯而殘酷的傳統由此形成:從寒祁羨之後,每一任家主在年過六十,自覺技藝臻至巔峰亦或再難寸進,且後繼有人之時,便會選擇獨自走入那山洞,親手落下那“天地自鎖關”,以此作為家主身份的最終使命與落幕。
若能在那人生最後的不長歲月裏,僥幸解開此鎖,便是告慰先祖,光耀門楣;若不能,便將此身與畢生所學,一同葬於那巨鎖之中,等待下一個二十年輪回的開啟,也等待下一任家主的到來。
……
秘閣內,燈火搖曳。
寒祁硯緩緩合上沉重的卷宗,閉上雙眼,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那段被刻意淡忘的家族秘辛,此刻如此清晰地攤開在他眼前。
他終於明白,為何先祖們對“邪”之一字如此忌諱莫深。那不僅僅是理念之爭,更是銘刻在血脈中的教訓與恐懼。陸機堂的“動、巧、生”,那種試圖賦予機關“生命”與“意誌”的理念,在寒祁先輩眼中,便是導致寒祁渙被困、家族蒙羞的根源,是必須摒棄的“邪術”。
而言謨與沈芷……
寒祁硯睜開眼,眸中翻湧著驚濤駭浪。
沈芷解開“九竅玲瓏匣”的手法,那並非破壞而是“喚醒”的境界,那試圖理解結構本身“意誌”的觀念……與卷宗中描述的陸機堂的至高理念,何其相似!
寒祁硯在秘閣中枯坐了一整夜,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轉為灰白,雪光映亮了他布滿皺紋卻依舊銳利的眼眸。那卷沉重卷宗所承載的家族宿命,如同冰冷的鎖鏈,纏繞在他的心頭。
他,寒祁硯,今年六十有五,早已過了那道傳統的“界限”。他本該在花甲之年,便追隨先祖的腳步,走入陸機鎖中,去進行那場終極的博弈。
然而,他遲遲未動。
隻因寒祁家族到他這一代,真正的嫡係血脈,已隻剩他孤身一人。他一生沉醉於機關之術,無妻無子。家族技藝,唯有依靠廣收門徒來延續。可他在眾多弟子中反複權衡,始終無法選定一個能真正繼承寒祁家業、擔起家主重任與那終極宿命的人。淩肅等人心性純正卻天賦有限;而言謨……
想到言謨,寒祁硯的心緒更為複雜。此子天賦卓絕,甚至超越了年輕時的自己,是重振寒祁一族最可能的希望。但他心性不定,佛魔變幻,隻在一念之間。他那追求“掌控”的野性,他那不惜“破規”的邪念,像一把雙刃劍,既能光大寒祁,也可能為禍世間。
“與其讓一個佛魔一念之人留在世間,不知何時會釀成大禍……不如,讓他去麵對陸機堂的終極機關。”
一個念頭在寒祁硯心中漸漸清晰、堅定。
陸機鎖,那既是家族的詛咒,此刻,或可成為一道絕佳的囚籠與試煉。
他將判決言謨:進入陸機鎖。
言謨不是寒祁血脈,無需遵循家主傳統。但寒祁硯可以家主之權,強令他入內。此舉,一則可向穆棱世家展示寒祁家族絕不袒護“罪徒”、且懲罰更為嚴苛酷烈的決心。畢竟囚禁二十年,與處死何異?甚至更令人絕望;
二則,言謨的開鎖技巧確有獨到之處,或許,這個“邪性”的天才,能以他那不合常理的思路,創造出解開百年死局的奇跡?倘若他真能在裏麵找到打開陸機鎖的辦法,那便是解了寒祁家族數百年的夙願,功莫大焉。
而即便他無法解開,在那絕對封閉、唯有機關相伴的絕境中囚禁二十年,也足以磨滅他大部分的邪性與野性。二十年光陰,足以將鋒利的棱角磨平。待他出來時,不過四十年紀,仍在盛年。屆時,心性若已沉穩,再看是否能夠傳承衣缽,亦未可知。
至於沈芷……
寒祁硯的目光再次落回卷宗上,那關於陸機堂“動、巧、生”理念的描述,與沈芷解開“九竅玲瓏匣”的手法隱隱重疊。她的天賦,同樣驚人,但其根源,更令人生疑與忌憚。她所展現的“邪”,與言謨的“邪”不同,更近乎本源,更觸及寒祁家族最深的禁忌與傷痛。
“便如她所願。”寒祁硯低聲自語,帶著一絲冷酷的決斷。
她不是要求以此保全言謨嗎?他便成全她這份決絕。挑去手筋,刺破耳膜,讓她從此再也不能從事精細的機關製作,也無法憑借超凡的聽力去辨別機括的細微聲響。徹底廢掉她施展那疑似源自南派“邪術”的能力,斷絕她以此謀私利、惹禍端的根本。這既是對穆棱世家的交代,也是對這種危險天賦的封印。
天光漸亮,寒祁硯終於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他臉上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但眼神已然恢複了慣有的沉靜與威嚴。他已作出了決定,一個融合了家族宿命、現實權衡、技藝傳承與人性考驗的,殘酷而複雜的決定。
他推開秘閣沉重的門,風雪的氣息夾雜著黎明的寒意撲麵而來。廳外,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裁決。而他的判決,將把兩個年輕人的命運,推向截然不同卻又同樣深不見底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