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卷起千堆雪。
十二歲的言謨將妹妹言雪和沈芷緊緊護在身後,單薄的衣衫在寒風中獵獵作響。他們麵前,一名寒祁門徒怒不可遏地舉著斷裂的機弩。
“小乞丐,你知道這是什麽嗎?這是寒祁家的斷機弩!就是把你賣了也賠不起!”
言雪嚇得渾身發抖,沈芷卻注意到言謨的眼神——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近乎熾熱的專注。
“我能修好它。”言謨突然說。
門徒一愣,隨即嗤笑:“就憑你?這機關內部有三十六個零件,錯一個就全廢了...”
言謨已經蹲下身,撿起散落的零件。他的手指凍得發紫,卻穩得驚人。沈芷看見他的眼睛——瞳孔微微收縮,仿佛能穿透金屬表麵,看見內裏的脈絡。
“這裏,”言莫輕聲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不是斷裂,是脫臼。”
當最後一個齒輪歸位,斷機弩發出清脆的“哢嗒”聲,一旁觀望的寒祁硯終於上前一步。家主的目光先是落在修複如初的機關上,繼而深深看向言謨。
“你看見的是圖紙,還是脈絡?”寒祁硯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言謨抬頭,眼中是從未有過的清明:“它在呼吸。”
三年後,空蕩的祁工院裏,隻有風聲在鐵器間嗚咽。
六十歲的寒祁硯拄著杖,走過曾經爐火晝夜不息的工坊。指尖撫過蒙塵的機括,他眼中映著寒祁一族最後的餘暉。族譜已斷,他那冷靜而精密的血脈,終究無人繼承。
“家主。”少年清朗的聲音打破寂靜。
言謨立在廊下,手中捧著一夜未眠修複的“寒軌機括”。寒祁硯隻看一眼便知——那機括的精度,甚至超越了鼎盛時期的自己。
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雪天,這少年在集市上徒手修複斷機弩的身影,讓他看到了重振寒祁一脈的希望。可如今......
“拿去給淩肅校驗吧。”寒祁硯移開目光。
言謨眼中的光暗淡下去。他明白,又是這樣。無論做出多麽精妙的機關,家主永遠隻會交給那些資質平庸卻“心性純正”的師兄。
沈芷提著漿洗好的衣物穿過庭院,正看見言謨沉默地走出主院。不需多問,從他緊抿的唇線,她便知道又被冷落了。
回到小屋,言雪正在生火。見沈芷回來,她立刻迎上來:“芷姐姐,哥哥昨晚沒回來,今晚……?”
“無妨。”沈芷望向窗外,“他在工坊。”那裏是他的避難所,也是他的牢籠。
“為了那個反脈機關?”言雪歎氣,“不是剛剛修好了‘寒軌機括’嗎?家主分明是在為難他。百年無人能解的難題,憑什麽要哥哥破解?哥哥又不是牛馬,就光使喚他一個人。”
沈芷沒有回答。她記得言謨提及家主把反脈機關交給他時的眼神——那不是被刁難的委屈,而是獵手發現獵物時的興奮。
鍛造坊內,言謨麵對圖紙已經三天三夜。
反脈機關。寒祁家族百年無人能解的難題。一個要求力量逆向輸出的詭異設計,違背了一切機關術的基本原理。
“順則凡,逆則仙...”言謨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畫著,“但若既不順也不逆呢?”
門被輕輕推開,沈芷端著熱粥進來。
“寒祁家的古訓,”她輕聲說,“鐵在冷處久了,才知什麽能動,什麽不能。”
言謨猛地抬頭:“你說什麽?”
沈芷被他眼中的血絲嚇了一跳:“我是說...或許這機關的關鍵,不在於控製力量的方向,而在於讓它...失去方向?”
空氣突然凝固。
言謨緩緩站起身,眼中迸發出駭人的光芒:“不是順,不是逆,是破。打破規則,在死局中自尋生路...”
他抓起炭筆,在紙上瘋狂演算。沈芷靜靜站在一旁,看著那些線條逐漸組成一個全新的結構——一個會自我阻滯的齒輪組,在死鎖的瞬間爆發出逆轉之力。
“這就是了...”言謨長舒一口氣,隨即陷入沉默。
沈芷看著他被爐火映照的側臉,忽然感到一陣不安。這設計美得驚人,卻也危險得駭人。
“人造的機關總有缺口,”她輕聲說,“但人心的缺口,不能補。”
言謨轉身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讓她微蹙眉頭。
“所以,”他聲音低沉,“我寧願做一座沒有門的鎖。”
寒祁硯站在複原的反脈機關前,指尖微微發顫,久久不語。百年難題,竟真被這少年解開了。可破解之法,卻讓他心寒。那逆轉的機巧裏,藏著的是對一切規則的反叛。
“你解開了百年難題。”寒祁硯的聲音竭力保持平靜,但言謨聽出了其中的震動。
“學生僥幸。”
寒祁硯的手撫過那個違背常理的核心設計:“這是誰的想法?”
言謨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門外——沈芷的身影在晨光中若隱若現。
“是學生自己的想法。”
寒祁硯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最終停在言謨臉上:“記住我的話,技可傳,心不可偏。”
家主離開後,沈芷端著熱粥進來。
“為什麽要說謊?”
言謨望著窗外逐漸亮起的天色:“你的天賦,不該被這座牢籠束縛。”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言謨的設計越發驚世駭俗。他為寒祁家修複的古老機關中,總會出現一些令人不安的改動——能夠自我毀滅的傳動軸、會在特定條件下鎖死的齒輪、甚至是一觸即發的暗弩裝置。
寒祁硯看在眼裏,憂在心中,任由言謨發展下去,他終會將所有的“守衛之鎖”都改為“殺機之具”。他開始限製言謨接觸核心技藝,將重要項目交給資質平庸但心性純正的大弟子淩肅。
師門中的排擠愈演愈烈。有人在言謨的工具上做手腳,有人故意給他錯誤的圖紙,更有人暗中毀掉他辛苦完成的作品。
隻有沈芷始終站在他身邊。每個寒冷的夜晚,她都會在小屋中點一盞燈,等待言謨歸來。他們會一起研究那些被遺棄的古老藍圖,一起為言雪縫製冬衣,一起分享難得的溫暖時刻。
“他們害怕我。”某夜,言謨突然說,手中的刻刀在燈下閃著寒光,“因為我看穿了寒祁一族最大的秘密——機關之術,本質不是造物,而是控世。若機關能識人心,那人心也能成機關。”
沈芷停下手中的針線:“你為何如此執著於控製?”
言謨望向窗外無盡的雪夜:“因為我們曾經一無所有,阿芷。在街頭挨餓受凍的時候,有誰控製過那些施舍與否的手?有誰控製過命運的走向?”
他的眼中有一種沈芷陌生的狂熱:“如果能掌握最精妙的機關,能控製最強大的力量,那麽我們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乞丐。我們可以控製自己的命運,甚至——”
“甚至控製他人?”沈芷接上他的話,聲音微微發顫。
言謨沒有回答,但他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讓沈芷心悸。
不久後,寒祁硯宣布將派遣隊伍前往皇都,為皇室修複幽骨室。所有人都認為言謨是不二人選,但家主宣布的名字卻是淩肅。
當晚,言謨站在寒祁硯的書房內,麵色平靜如水。
“為什麽?”
寒祁硯放下手中的筆:“你可知道寒祁一族為何能在極寒中鍛出最精妙的機關?”
“因為寒冷讓金屬保持最穩定的狀態。”
“不,”寒祁硯搖頭,“因為極寒教會我們敬畏。言謨,你的才華毋庸置疑,但你缺少對技藝的敬畏之心。”
“學生不懂。”
寒祁硯的聲音似乎瞬間蒼老:“那你可知,寒祁一族以‘匠心、正道、守誠’立世的初衷?”
“學生不知,請恩師明示!”
“因為機關之術若入邪道,為禍更甚刀兵……”寒祁硯長歎一聲,輕輕搖了搖頭,這些道理,他講過何止一遍,可終究也沒能阻止言謨往逆反的路上越走越遠。“罷了,去皇都修複幽骨室的人選不是我定的,人家指名要淩肅。你下去吧。”
言謨沒再言語,他低下頭,漠然一笑。離開書房時,月光正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沈芷站在院中的老鬆樹下,顯然已經等候多時。
言謨走近,他知道沈芷想問什麽,但現在他不想討論這個問題。他伸手探入懷中,掏出一枚小巧的金屬機關放在沈芷手中。那是一個由無數細小組件構成的雪花,輕輕一碰,便會變幻形態。
“這是我為你做的千變鎖,”他說,“它會記住你的觸碰,隻為你而開合。”
沈芷低頭看著手中精巧的機關,輕輕觸動機關,雪花綻放,中心露出一枚極小的齒輪。她的眼中泛起一抹驚奇,轉瞬卻又變得落寞。
言謨總是不願意和她分擔煩憂之事,就像現在,即便再問,他肯定也是避而不談。不論家主交給他多重的活,他總能找到找到空暇給她做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幾乎毫無例外,全是各種各樣的鎖。每個鎖都隻有她能夠打開。可她卻打不開他心上的那把鎖,或許,是因為,他的心上根本沒有門,隻有鎖,所以,即便打開,也走不進去。
言謨感覺到了沈芷的情緒低落,柔聲問道:“怎麽了?不喜歡?”
沈芷輕輕搖了搖頭:“喜歡。隻是你說過,寧願做一座沒有門的鎖。”
“是啊,”言謨輕撫她被冰雪凍紅的臉頰,“但我為你留了一扇門,永遠。”
他在她額上印下一個冰冷的吻,轉身走入雪夜之中。今晚,他又要住在工坊了。
沈芷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被風雪一點點吞沒。寒風拂過,她低頭看著手中的千變鎖,指尖輕合再輕觸,雪花狀的金屬瓣片一合一放,仿若呼吸。每一次輕響,都帶動著中央那枚細小的齒輪緩緩轉動一格。
她獨自陷入遐思:若這枚齒輪便是言謨的心,那他的心是否也如這金屬般冷硬無溫?那……若我開合它的次數足夠多,速度足夠快,是不是能讓這枚原本冰涼的齒輪也轉得越來越快,直到有一天,它會被摩擦生出的暖意悄然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