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梭,覆在雪脊嶺上的積雪化了又凝,轉眼間,言謨已至弱冠之年。
昔日的少年身形抽長,肩背變得寬闊,眉宇間卻沉澱下更多揮之不去的陰鬱。他的技藝愈發精絕,甚至隱隱超越了正值壯年的師兄們,可與家主寒祁硯盛年時比肩。
然而,在祁工院裏,他的地位並未因才華而有絲毫改變。寒祁硯依然將重要的、體麵的委托交給淩肅等弟子,留給言謨的,多是修複前人留下的機關殘件、整理破損的機關圖紙這類瑣碎、卻又能接觸到核心知識的閑差。
他像一把被鞘緊緊束縛的利刃,鋒芒在黑暗中無聲磨損。
這一日,風雪稍霽,言謨將一批修複好的圖紙送至家主書房。將至門前,卻聞內有談話聲。他本欲駐足等候,卻敏銳地捕捉到了“穆棱世家”、“先祖墓”等字眼,腳步不由得一頓。
“……讓穆陵公見笑,”是寒祁硯略顯疲憊的聲音,“‘千機變’之精妙,確為寒祁先祖巔峰之作,借地脈之氣,引風流之力,使機關自成循環,宛若活物。然工程畢,圖紙盡毀,此乃寒祁祖訓,為保機關唯一。後世子孫,亦隻從家族典籍殘頁中,窺得寥寥數語,再難複原其神髓。”
門外,言謨的心跳驟然加速。“千機變”!他在那卷殘破不堪的《秘鎖圖殘頁》中見過這個名字,旁邊隻有一句語焉不詳的注解:“以氣驅形,以流塑骨,生生不息,是為千變。”
他曾為此癡迷數日,推演無數可能,卻始終無法想象,何種構造能當得起“生生不息”四字。原來,這曠世之作,竟是為北境權門穆棱世家所造的先祖墓!很慚愧地說,他給沈芷做的那些千變鎖,便是從這千機變中汲取的靈感。隻是他做的那些東西,終究隻是討沈芷歡心的小玩意。
一種近乎瘋狂的渴望瞬間攫住了他。必須親眼見到!必須知道那“活”的機關究竟是何等模樣!
房內談話又持續片刻,穆棱家主方才離去。言謨強壓下翻湧的心緒,垂目斂眉,將古籍送入書房。寒祁硯隻是淡淡點頭,未多言一語。那份習以為常的忽視,此刻卻像投入幹柴的一點火星,徹底點燃了言謨心底的執念。
是夜,小屋爐火旁。
“你要去穆棱家的祖墓?”沈芷抬起眼簾,看向對麵神色堅定的言謨。跳躍的火光在她沉靜的眸子裏明明滅滅。
“是。那是‘千機變’,阿芷!”言謨的語調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典籍中記載的傳說,實物可能就在那裏!若不親見,我此生難安!”
言雪聞言,緊張地抓住了沈芷的衣袖。沈芷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卻未離開言謨:“穆棱家乃北境豪強,祖墓禁地,守備森嚴,此去凶險。”
“我知。”言謨迎上她的目光,“但我必須去。”
沈芷沉默了片刻,屋內隻聞柴火輕微的劈啪聲。她看著言謨眼中那簇熟悉又令人擔憂的火焰,那是觸及到極致機關術時他才會有的光芒,純粹、狂熱,卻也帶著不顧一切的偏執。
“好。”最終,她輕聲道,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但我與你同去。”
言謨蹙眉:“不行,太危險……”
“正因危險,才需同去。”沈芷打斷他,語氣平和卻不容置疑,“你善推演結構,我或可察異常思緒。既為見識,非為盜取,便需全身而退。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多一分把握。”
她的理由無懈可擊。言謨深知沈芷在機關一道上那異於常人的直覺,多少次在他陷入思維死胡同時,是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為他劈開新的路徑。對視良久,他終是妥協般地歎了口氣。
“……好,那你得跟緊我。”
這是一個無月的夜晚,風雪再起,完美地掩蓋了行蹤。穆棱家舊墓位於祁原以北的一片荒寂冰穀中,借著風雪的掩護,兩人依仗言謨對機關布設習慣的了解和沈芷對地形氣流的敏銳,竟真的尋到一處隱秘的墓道入口,避開了外圍的巡衛。
墓道深邃,寒意刺骨。其中機關層疊,邏輯奇詭,遠超尋常所見。陷阱並非一味剛猛殺伐,更多是困、迷、轉、幻,每一步都暗藏機鋒。言謨全神貫注,指尖拂過冰冷的石壁,便能憑借對材質、結構、力學的極致理解,推算出樞紐所在與破解之法。
而沈芷則緊隨其後,她的目光並不追隨言謨的手指,反而常常停留在陰影角落、氣流微旋之處,時而會突然出聲:
“言謨,左三步,石磚回聲有異。”
“此處氣流受阻,樞紐應在右上,非左下。”
她的思路逆向而非常理,卻總能在關鍵時刻補全言謨推算中缺失的一環。兩人心思相合,默契無間,竟將先人布下的重重關卡一一破解。在這與世隔絕的幽暗墓穴中,他們仿佛又回到了相依為命、共同麵對風雪的那些年,隻是此刻,他們麵對的是更加冰冷、也更加精妙的“造物”。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突破了最後一道璿璣暗門,踏入墓室中心。
刹那間,即便是早有心理準備的言謨,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失去了言語。
墓室穹頂高闊,鑲嵌著不知名的夜光寶石,投下清冷輝光。中央並非傳統棺槨,而是一個巨大而複雜的立體機關係統——“靈柩機關”。無數細小的金屬構件、玉質管道、晶石薄片以某種無法言喻的韻律組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不斷緩慢蠕動、變化的整體。空氣在墓室中自然流動,帶動著那些構件悄然移位、重組,發出極其細微,宛如呼吸般的沙沙聲。
它真的是“活”的!
言謨眼中爆發出近乎癡迷的光彩,他貪婪地注視著每一個細節,試圖理解這“自我重組”背後的邏輯,身心完全沉浸在這曠世奇觀之中。
而沈芷,在最初的驚異之後,卻微微蹙起了眉頭。她靜靜感應著四周,那股不安感越來越清晰。此墓機關設計精妙絕倫,但從踏入至今,除了困阻,竟未感受到一絲明確的殺意。仿佛建造者的初衷,並非要將闖入者置於死地,而是……更傾向於某種“守護”與“警示”?
“言謨,”她輕聲提醒,聲音在空曠的墓室中顯得格外清晰,“此地……似乎並無必殺之局。”
言謨聞言,從癡迷中稍稍回神,他環顧四周,自信道:“或許穆棱家先祖仁厚,亦或許,他自信無人能破除外圍機關至此。我們隻為見識,不取一物,不壞一磚,見識過了,便離開。”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也相信他們能全身而退。
兩人依言,未觸動中心那精妙的“靈柩機關”,也未取走或改變墓中任何一樣東西,沿著原路謹慎返回。一路無驚無險,順利得讓言謨心中暗喜。
然而,就在他們步出墓道入口,凜冽寒風迎麵撲來,言謨回首望向那幽深洞口,心中正為此次成功潛入而暗自慶幸時——
腳下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哢噠”聲,似是什麽東西被重新扣合,又像是……一道無聲的歎息。
墓門處看似尋常的石板微微震動,緊接著,兩側山穀傳來轟隆巨響,數塊萬鈞巨石轟然落下,瞬間將他們來時的路徑封死,也將天光徹底隔絕!與此同時,幾道刺眼的亮光尖嘯著衝破風雪,在高空炸開成數朵詭異的煙花,即使在風雪夜中也清晰可見!
那不是殺招,卻比殺招更致命——入門無害,出門方啟的 “反離鎖”!此鎖一觸,並非奪命,而是囚困與……報信!
言謨臉上的喜色瞬間凍結,化為一片蒼白。他猛地看向沈芷,在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驚悸。
遠處,已隱約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與呼喝聲,還夾雜著犬吠。穆棱家的巡衛,被那信號煙火指引,正飛速趕來。
風雪依舊,而他們的退路,已斷。
刺骨的寒風卷著雪沫,撲打在言謨與沈芷的臉上,卻遠不及眼前穆棱家巡衛刀鋒上的冷光令人心寒。數條束勁索——寒祁家特製,顧名思義,專用於禁錮內息與靈活性的機關鎖鏈——將他們二人緊緊捆縛。掙紮是徒勞的,那鎖鏈會隨掙紮而收緊。
言謨自是明白束勁鎖的構造與原理,卻奈何四肢被縛,無從施力,又無一件趁手的器具。縱有一身本事,也無計可施。
他們被押解著,在穆棱家衛隊的“護送”下,一路沉默地返回雪脊嶺,直入寒祁府邸的正廳。消息像野火般蔓延,祁工院所有弟子,無論長幼,皆被召集於此。廳內爐火熊熊,卻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與肅殺。
穆棱家主端坐上首側位,麵色沉靜,眼神卻銳利如鷹。他並未急於發作,反而將姿態做足,對著主位上麵無表情的寒祁硯拱手道:“寒祁公,此二人夜闖我穆棱祖墓,雖未失財物,卻褻瀆先靈,更觸動了祖墓禁製。然,他二人終究是寒祁門人,如何處置,還請寒祁公定奪。穆棱家,信得過寒祁氏的族規與公道。”
他將“皮球”輕巧地踢了過來,表麵公允,實則將寒祁硯置於火上烤。
話音剛落,廳內便炸開了鍋。以淩肅為首的眾弟子群情激憤,他們早已對言謨的才華又嫉又恨,此刻更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叛徒!竟敢行此雞鳴狗盜之事,辱我寒祁門風!”
“定是覬覦穆棱家墓中機關,欲盜取技藝!其心可誅!”
“師尊!此等行徑,斷不能饒,否則我寒祁家數百年清譽將毀於一旦!”
聲聲斥責,如冰錐般刺向跪在堂前的兩人。言謨緊抿著唇,脊背挺得筆直,承受著所有的目光與罵名。他飛速思索著脫身之策,卻發現此局幾乎無解。穆棱家主要一個交代,師門需要維護聲譽,而他們,是板上釘釘的“罪人”。
唯一的生機,或許在於切割。他側目看向身旁臉色蒼白卻依舊沉靜的沈芷,心中已然決斷。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抬頭,聲音斬釘截鐵,壓過了所有嘈雜:“家主!一切皆是我言謨一人所為!是我癡迷機關,妄圖窺探‘千機變’之秘,脅迫沈芷同行!她乃受我牽連,所有罪責,我言謨一力承擔!”
他目光灼灼,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隻要沈芷能平安,能帶著言雪活下去,他此生已見識過最精妙的“靈柩機關”,死亦無憾。
寒祁硯俯瞰著跪地的言謨,心情複雜難言。他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培養,卻又時刻警惕的天才,憐惜其才,厭惡其性,更痛心其行。正當他欲開口之際——
“他撒謊。”一個清冷、鎮定,甚至帶著一絲奇異平靜的女聲響起,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沈芷抬起頭,目光越過眾人,直直看向寒祁硯,一字一句道:“潛入穆棱祖墓,是我的主意。言謨,是被我以舊日恩情相逼,不得已才隨行。墓中機關,也多是由我出手破解。”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連言謨也霍然轉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沈芷無視所有驚疑的目光,繼續道:“我所用之解法,與言謨無關,更非寒祁家傳手法。乃是我自行參悟的……旁門左道。”
“信口雌黃!”淩肅厲聲喝道,“你一個打雜的弱質女流,也敢妄言破解我先祖妙法?”
沈芷並不看他,隻是凝視著寒祁硯:“若家主不信,我願當場示之,以此‘邪術’,挑戰寒祁府所藏最古老的機關,以證我所言並非虛妄。也請穆棱家主明白:言謨是否清白係,在此刻係於我一人之身,與寒祁家學無關,也與寒祁世家無關。”
挑戰古機關?廳內瞬間一片嘩然。寒祁府內確有三大自古老相傳便無人能解的機關,被奉為鎮族之寶,亦是終極考驗。數百年來,多少天才折戟沉沙,連寒祁硯本人耗費數十年光陰,也未能盡解。她一個從未正式學藝的女子,竟敢口出狂言?
在眾人或譏諷、或憐憫、或以為她瘋了的目光中,寒祁硯的眼中卻閃過一絲極深的探究。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你要挑戰何物?”
“便請家主取出,‘九竅玲瓏匣’。”沈芷平靜道。
那是三大古機關中最詭譎的一個,非鎖非鑰,形如頑鐵,據說內蘊九重變化,牽一發而動全身,強行破解隻會引動內部自毀。
寒祁硯沉默片刻,竟真的揮手命人前去取來。他不會拒絕任何對機關的挑戰,尤其是,當提出挑戰的人,是那個一直被忽視的、陪伴在言謨身邊的沈芷。
當那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粗糙的金屬方匣被置於廳中桌案上時,所有目光都聚焦於此。言謨手心沁出冷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九竅玲瓏匣”的可怕。
沈芷在眾人注視下,被鬆開了綁縛。她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腕,緩步走到桌案前,並未像尋常工匠那樣仔細觀察、丈量、推算。她隻是閉上眼,伸出纖細的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冰涼的匣身,如同撫摸熟睡嬰孩的臉頰。
片刻後,她睜眼,雙手以一種看似毫無章法,甚至違背常理的角度和力道,或輕或重地叩擊、按壓、旋轉匣身不同位置。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不帶一絲煙火氣,更無半分匠工的匠氣。
起初,匣身毫無反應。嘲弄之聲漸起。
然而,就在下一刻,那沉寂數百年的“頑鐵”內部,突然傳來一聲極其細微,宛如雛鳳初啼般的清越低鳴!緊接著,在所有人震駭的目光中,匣體表麵竟如蓮花綻放般,層層裂開、舒展,露出其中核心——一枚緩緩搏動、流光溢彩的晶石機樞!
她解開了!不是破壞,而是喚醒!
廳內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
寒祁硯猛地從主位上站起,瞳孔驟縮。他看得分明,沈芷的手法雖隱約有寒祁原理的影子,但內核已完全脫胎換骨!她的機關思維,早已突破了“防與破”、“鎖與鑰”的二元對立,進入了一種玄之又玄的“解與生”的境界!她並非在對抗結構,而是在理解並順應其本身存在的“意誌”!這理念,恰恰觸碰了寒祁家最為忌諱的“邪”之邊界!
言謨心中同時湧起滔天巨浪般的驕傲與深入骨髓的恐懼——他為沈芷這驚世駭俗的天賦而驕傲,更為她此刻將自己置於風口浪尖的孤注一擲而恐懼。
寒祁硯緩緩坐回座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兩難。殺?如此天賦,千年難遇,殺了,寒祁一脈的技藝或許真將斷絕,他畢生心血亦將付諸東流。留?此女觀念已入“邪道”,未來必成心腹大患,且穆棱家主就在一旁冷眼旁觀,等待他給出一個足以平息權門怒火的交代。
沈芷靜靜地看著寒祁硯變幻不定的麵色,心中已然明了。她忽然再次開口,聲音清晰而平靜:“家主,沈芷願與您單獨一談。或許,有一條路,可兩全。”
寒祁硯目光深邃地看了她片刻,終是揮了揮手。屏退左右,連穆棱家主也暫時請入偏廳休息,偌大的正廳,隻剩下他與跪地的言謨、站立的沈芷。
當沉重的廳門緩緩合上,隔絕了外界所有窺探的視線後,沈芷麵對著這位北地機關術的執掌者,說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
“我願自斷拇指手筋,永絕精細之作;自毀耳膜,斷‘聽風辨器’之能。以此殘軀,換言謨性命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