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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萊爾(Baudelaire)《已經!》

(2021-04-09 03:31:57) 下一個

今天(4月9日)是法國偉大詩人夏爾·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 1821 –1867)誕辰200周年紀念日。

(自左上順時針:波德萊爾,位於巴黎6區的出生地點,位於巴黎16區的最後住址,巴黎蒙帕納斯墓園內的波德萊爾墓,墓園內的波德萊爾紀念碑)

已經!

(法)波德萊爾

舒嘯 譯

 

太陽已經有上百次從這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噴薄而出,有時絢爛,有時暗淡。它也有上百次墜落入闊大的暗夜,有時閃亮,有時陰沉。多少天來,我們遙望著蒼穹的邊際,試圖解讀那一端星辰的字符。每位乘客都在抱怨泄憤。臨近陸地似乎更激發了他們的痛苦:“這海浪把我們顛來顛去,海風呼嘯得比我們鼾聲還響。什麽時候才能不再折騰,睡個好覺?什麽時候我們才能坐在不亂晃亂動的椅子上進餐消食?”

有的人懷想自己的家園,也有人思念起了鬱鬱偷情的妻子和胡打亂鬧的孩子。大家都為了看不見陸地而心煩意亂、神魂顛倒,讓我簡直覺得,他們或許會比牲畜更樂於吃草。

終於海岸在視野中出現。漸漸臨近,我們分辨出那是片美麗、奇妙的土地。從那裏,仿佛是生活的樂曲以朦朧的呢喃飄出。在岸上,處處各種碧綠青翠。數裏外,鮮花水果的芬芳就依稀可聞。

頓時,每個人都興高采烈,一掃內心的鬱悶。所有爭吵都忘得一幹二淨,所有相互的冒犯都一筆勾銷,約定的決鬥在記憶裏蕩然無存,所有的怨懟煙消雲散。

隻有我獨自神傷,神傷得難以想象。就教士被褫奪了神性,要離開這狂野誘人的海洋,我忍不住黯然心碎。它極致簡單,而又變化無窮。海洋的嬉戲、神態、憤懣、微笑之中似乎囊括了一切生靈所有的心緒、痛苦和狂喜,不管是已然逝去的、還是正活著的、抑或將要誕生的。

就要告別這無與倫比的美麗,我覺得赴死一般地沮喪。因此,當同船的每一位旅伴們都在嘟囔“終於!”的時候,我卻隻能叫道:“已經!”

然而,這是土地,充滿了喧囂、激情、舒適、歡慶的土地。 這土地富饒而美麗,充滿了希望。它向我們散發玫瑰和麝香的神秘氣息。從那裏飄來生活的樂曲,宛如呢喃情話。


譯記:波德萊爾《巴黎的憂鬱》之三十四。

(原文朗讀者: Jérémy Budzynowski)

 

長途航行終將結束,旅客們嘟囔著:“終於!”而詩人卻不禁歎道:“難道這就已經到達了?!航程就這樣結束了?!”明知陸地舒適、美麗,還是獨自地對旅行、對漂泊生出了眷戀。

在其他旅客對家園與歸宿的企盼、對抵達目的地的喜悅襯托下,詩人表述著自己飄忽而矛盾的心境。看來的確如波德萊爾所言,是有哪位仙女給他灌輸了對安居的厭惡和對旅行的熱情

(巴黎在致敬自己的偉大詩人 - 地鐵車廂一端的波德萊爾詩句:“當我的欲望結隊向你出發”。)

 


拉威爾《獻給逝去公主的帕凡舞曲》(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據說拉威爾這裏是在想象很久以前,哪位小公主在西班牙庭院裏翩翩起舞。有人叩問標題含義時,他還說過寫下這個標題隻是因為覺得那幾個單詞放在一起蠻不錯。


Baudelaire 原作:

Déjà !

 

Cent fois déjà le soleil avait jailli, radieux ou attristé, de cette cuve immense de la mer dont les bords ne se laissent qu’à peine apercevoir ; cent fois il s’était replongé, étincelant ou morose, dans son immense bain du soir. Depuis nombre de jours, nous pouvions contempler l’autre côté du firmament et déchiffrer l’alphabet céleste des antipodes. Et chacun des passagers gémissait et grognait. On eût dit que l’approche de la terre exaspérait leur souffrance. « Quand donc », disaient-ils, « cesserons-nous de dormir un sommeil secoué par la lame, troublé par un vent qui ronfle plus haut que nous ? Quand pourrons-nous digérer dans un fauteuil immobile ? »

Il y en avait qui pensaient à leur foyer, qui regrettaient leurs femmes infidèles et maussades, et leur progéniture criarde. Tous étaient si affolés par l’image de la terre absente, qu’ils auraient, je crois, mangé de l’herbe avec plus d’enthousiasme que les bêtes.

Enfin un rivage fut signalé ; et nous vîmes, en approchant, que c’était une terre magnifique, éblouissante. Il semblait que les musiques de la vie s’en détachaient en un vague murmure, et que de ces côtes, riches en verdures de toute sorte, s’exhalait, jusqu’à plusieurs lieues, une délicieuse odeur de fleurs et de fruits.

Aussitôt chacun fut joyeux, chacun abdiqua sa mauvaise humeur. Toutes les querelles furent oubliées, tous les torts réciproques pardonnés ; les duels convenus furent rayés de la mémoire, et les rancunes s’envolèrent comme des fumées.

Moi seul j’étais triste, inconcevablement triste. Semblable à un prêtre à qui on arracherait sa divinité, je ne pouvais, sans une navrante amertume, me détacher de cette mer si monstrueusement séduisante, de cette mer si infiniment variée dans son effrayante simplicité, et qui semble contenir en elle et représenter par ses jeux, ses allures, ses colères et ses sourires, les humeurs, les agonies et les extases de toutes les âmes qui ont vécu, qui vivent et qui vivront !

En disant adieu à cette incomparable beauté, je me sentais abattu jusqu’à la mort ; et c’est pourquoi, quand chacun de mes compagnons dit : « Enfin ! » je ne pus crier que : « Déjà ! »

Cependant c'était la terre, la terre avec ses bruits, ses passions, ses commodités, ses fêtes; c'était une terre riche et magnifique, pleine de promesses, qui nous envoyait un mystérieux parfum de rose et de musc, et d'où les musiques de la vie nous arrivaient en un amoureux murm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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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5)
評論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pot321' 的評論 : 謝謝點點。同祝!
spot321 回複 悄悄話 祝周末愉快!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xyz' 的評論 : 謝謝小C惠顧。遲複為歉。

似乎令人產生強烈共鳴的詩作很多帶有些孤獨感。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我愛城堡' 的評論 : 幸會我愛城堡,多承光臨!數日沒上文學城,遲複為歉。

高興你喜歡 Baudelaire 和 Ravel。

握手讚同!Métro 和 RER 上的詩蹤書影,是別樣的風情。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如斯' 的評論 : 感謝如斯光臨。出城多日,遲複為歉。那句詩的確“張力”十足,大有回味。讀詩時的共鳴大約取決於心境。心境不同時讀來,反應大不相同。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uoke001' 的評論 : 承蒙guoke001光臨,幸會問好!多日沒有進城,遲複為歉。

有些人,如格瓦拉,可能注定要在路上。想起了丁尼生的《尤利西斯》,經曆了特洛伊,經曆了Odyssey,回歸故裏,重做國王後,仍要招呼著老戰友們,再出海一次,“奮鬥、探索、尋求,而不屈服”。
cxyz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蓬萊閣' 的評論 : 波德萊爾似乎是一個陰鬱、孤獨、悲觀、充滿矛盾的人,總是渴望逃離這個世界,
— 同感 孤獨感非常強烈
我愛城堡 回複 悄悄話 很喜歡舒嘯選的Ravel 音樂和Baudelaire 的文章組合。
坐地鐵的時候, 我也喜歡看車廂裏的詩句。 經常看到是RATP 挑選的詩歌競賽入選的詩句, 有些我很喜歡, 有些不知所雲。 那句Baudelaire 的詩選的真好。
有一次在RER上, 坐在我斜對麵的女子在讀Baudelaire, 那個場景讓我過目不忘。
那些地鐵裏的詩句總會讓我有種“到底是在巴黎/法國”感慨。
如斯 回複 悄悄話 比較喜歡倒數第二段,Enfin et Deja, 還有公共汽車上的一句。感到自己已經遲鈍(或者從來遲鈍),體會不出來詩人的好了。
guoke001 回複 悄悄話 兩種生活,
大海是刺激,
陸地是平靜,
竊格瓦拉,放棄工業部長,跑到叢林裏打遊擊。
最幸福的人生應該是先經曆大海,最後是陸地的和平。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pot321' 的評論 : 謝謝點點惠顧。所以詩人是社會的奢侈品:沒啥用處,但是看著舒服。:-)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一步一景' 的評論 : 小冒所言是讀詩的正道呀。厲害。

詩的速讀,差不多可與拿著紅酒豪氣幹杯相“媲美”。

“延緩癡呆”!感謝景爺為詩歌做廣告。:-)
spot321 回複 悄悄話 詩人的視野永遠是跳動著的,詩人的思想也隨著跳動的視野而放飛。
一步一景 回複 悄悄話 我讀詩比較慢,有時連讀二遍還不明白,在不同的時間段讀,感受也不太一樣。你的翻譯,譯記又激起了好奇心,想看看原文的字句。 反複搗鼓,絕對開發智力,延緩癡呆。

眾人歡喜回家,詩人卻渴望逃離,都可以理解吧。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覺曉' 的評論 : 承蒙覺曉光臨。寒舍陋室之中,沙發與長凳倒也殊無二致。:-)

感謝覺曉品評、分享。

正如覺曉所言,波德萊爾是豐富、情緒、感覺、極致、矛盾的。而這些感覺、乃至矛盾與微妙,又那樣清晰、準確地展現在了我們眼前。

墓園是三年前拍的。“曆史遺跡”標識是幾天前補的。

那句詩(Quand vers toi mes désirs partent en caravane)來自《惡之花》中的《Sed non satiata》(但是尚未滿足)。第二節第三行。這是在地鐵六號線上。

波德萊爾墓與紀念碑是分開的。他的墓在蒙帕納斯墓園西北偏北,而紀念碑在西北-東南走向中軸的東南端。

其實,我也常有同感。十幾小時後,熟悉的航站樓在遠方出現時,有時竟覺得幾分悵惘:這就到了? :-) 並不是對目的地有任何抗拒,而是對旅行(飄移?漫步?)的喜愛。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多謝菲兒駐足。遵朋友之命,這次添加了竊來的法文朗讀。詩(或散文詩)原文的韻味實在難以在語言之間傳遞。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暖冬cool夏' 的評論 : 謝謝暖冬惠顧、鼓勵。

我是大學時開始讀波德萊爾,現在仍不時要感歎他的偉大。

語言其實是我的傷心之處:我先後對若幹種語言感興趣,大多是因為想讀某部作品的原文。然而,都是開了頭就無疾而終。記(ren)憶(guo)力(yu)欠(lan)佳(duo)是學習語言的致命障礙。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大馬哈魚' 的評論 : 多承大魚駐足。大魚經曆傳奇,已經、曾經均為不驚。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一步一景' 的評論 : 謝謝小冒光臨。等周易歪著頭研究你的時候吧。夜深人靜時波德萊爾更容易令人浮想聯翩。那時候適於蓋樓。:-)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蓬萊閣' 的評論 : 多謝蓬萊閣。套用他自己的話,他會渴望逃離他逃離到的地方。

作者非比尋常的筆力超越了譯者非比尋常的毀損努力。:-)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星如雨86' 的評論 : 多承星如雨惠顧。不敢當。我的一點點興趣愛好。還盼指教。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業餘廚子' 的評論 : 謝謝大廚師光臨。唉,浪漫百無一用。哪天俺從懶惰中偷懶,寫篇短文揭揭詩人老底。:-)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又回過來,請舒嘯諒解。我老花眼,常丟寫了的評論,不得不多占幾格空間。這篇題目有個與眾不同的驚歎號“!”,與其它幾篇不一樣。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要離開這篇時,又有新的想法。這是不是說,過程比結果更為重要。波德萊爾不在乎結果,他享受過程。巴黎的憂鬱是在過程裏的憂鬱~~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再問一個愚蠢的問題,他的墓與紀念碑是分開,還是靠近的。照片裏顯示不出。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當我的欲望結隊向你出發”出自哪一首,麻煩給個說明。地鐵幾號線?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這一篇的對比有“神”,舒嘯用了六個“神”也暗暗賦予此篇的文字豐盛。詩人在“解讀”,大海與土地,太陽與星辰,人眾的情緒與“我”的情緒,航行與登陸,“終於”與“已經”。
舒嘯不必“嘟囔”自己的翻譯是“傳話筒”,譯者的作用是第二小提琴,四重奏怎麽離得開?
謝謝你的分享。
四月的雨五月的鮮花,這是我們這邊的說法。波德萊爾的四月,是雨也是雨後的鮮花。
舒嘯是不是表明上圖是何時所攝?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雖早上點開時,可以坐沙發,卻不敢留言。下午再讀時,才正視今日巴黎偉大詩人的生辰紀念日。前麵被舒嘯給忽悠了,總覺得還有一段時間。
初讀第一句,想到小學語文課本裏巴金的《海上日出》。然而,波德萊爾終究是豐富的,矛盾的,感覺的,情緒的,審美極致的。
與前麵幾篇相比,這篇的情緒層次更為表露無疑。這是我斷然的直感。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暖冬cool夏' 的評論 : +1感覺這篇文就好像是兩部分,前麵是郵輪的經曆,後麵是人生的思考。也特別羨慕舒兄的法語,希望可以讀原文:)
暖冬cool夏 回複 悄悄話 舒兄這篇譯得實在太好了,可見功底之深,“仿佛是生活的樂曲以朦朧的呢喃飄出。在岸上,處處各種碧綠青翠。數裏外,鮮花水果的芬芳就依稀可聞。“喜歡!
讀到最後,就希望自己能懂法語啊,像舒兄這樣能懂三門語言的,真是幸福。各種語言的妙處隻有自己真正會閱讀才能理解其中的好。
這篇從坐遊輪到體會人生百味,也很深刻,有新意!
大馬哈魚 回複 悄悄話 嗬嗬 太多的已經,蓋住了太多的曾經。謝謝分享!
一步一景 回複 悄悄話 先讀一遍,等夜深人靜時再讀一遍,容我想想…
蓬萊閣 回複 悄悄話 波德萊爾似乎是一個陰鬱、孤獨、悲觀、充滿矛盾的人,總是渴望逃離這個世界,卻始終無法如願。

這一篇的文字實在是好,顯然作者和譯者的筆力都非比尋常。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久仰波德萊爾的大名,卻從來沒有拜讀過他的大作,謝謝舒兄的係統而優雅的介紹,我慢慢學起來。
業餘廚子 回複 悄悄話 浪漫的地方出詩人!大詩人一定是個浪漫人!羨慕你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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