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春節的北京正陽門箭樓)
春節雜記
舒嘯
出國三十年,第一次回國內過春節,偏偏遭逢新型冠狀病毒疫情急劇發展。
1.
首次在地鐵安檢口前被攔下測體溫時,工作人員是位戴了醫用口罩的年輕姑娘。口罩上一雙大眼睛裏射出警惕的審視目光令俺差點兒主動懺悔這輩子以及上輩子犯下的(和沒來得及犯下的)所有不當行為。
測量的位置是額頭,而測溫計的形狀很可以做手槍的想象。我比她高出不少,俯首彎腰以便小姑娘把測溫計抵在前額。獨自出行,沒人給我拍下這一幕,隻能用警匪片的鏡頭來“腦補”油膩大叔慣匪被漂亮幹練的年輕女警官以手槍頂在腦門乖乖束手被擒的形象。
測溫、安檢通過,走下去一看,站台空空如也,幾乎說出;這麽空曠也好意思自稱是北京的地鐵站?!
後來再進地鐵,測體溫的工作人員已是全身罩著白色的防護服,測溫的位置也從前額改到了手腕。
再貼一張可以看到時間的,這怎麽會是晚上7點半的二號線前門站?
2.
即使是專門探親訪友,我也喜歡在外麵住酒店,這有時是在親友的抗議聲中。一來不給親友添麻煩,二來自己也方便。
這次在京的酒店位於宣武門外的粵財,正在琉璃廠的西邊。於琉璃廠的書墨中徜徉向來是件樂事。雖然現在所有店鋪均已關閉,仍忍不住去走了兩次。
平時到北京,不是開會就是拜親訪友,自己閑逛的時間有限。剛剛確定因病毒拜訪盡免後,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趁機去久違的碧雲寺和八大處一遊。旋即想到,這些地方恐怕是關門了。打電話過去,果然。
雍和宮的官網上更有大字的閉館公告。
地壇等地原定初二開始的幾個廟會也全都取消。
3.
據說這次病毒對老年人危險性為最。每天去看望母親和大姨時盡可能步行,以減少觸碰外人外物的機會。
大姨比我年長整40歲,比原來矮了些,依舊耳聰目明。她微胖,慈眉善目,端坐於沙發上,頗具菩薩相。
大姨中學時積極參加學生運動,家裏得知後,不準她再去上學。大姨即決然與一個女伴離家出走。兩個女孩子在鞋裏藏著介紹信,輾轉到東北去參了軍(按照那時北平百姓的說法是“投了八路軍”,盡管八路軍早已改成解放軍)。她年輕而有文化,就被送去學醫。還參加了東北解放前後鼠疫的控製工作。
那時一旦接到報告說某個村莊發現幾個死老鼠,她們醫療隊就會立即趕去。基本確定是出現鼠疫後,所能做的就是隔離。告訴村民不能外出,然後把村莊四下圍住。有村民趁著黑夜往外跑,立即開槍擊斃,就地深埋。
同時調一隊士兵來在村莊周邊挖一圈數尺深的壕溝。東北土硬且粘,溝壁可以挖的幾乎直上直下。老鼠若從這個村裏跑出來,會掉到壕溝裏麵,攀爬不上來,就在溝裏跑。她們則燒了開水在溝沿上追著澆燙。
數天後,村莊裏再無動靜。醫療隊把門板搭在壕溝上進村,挨家挨戶抬出屍體掩埋,有時還會與用具一起先焚燒。一次,大姨在一家炕頭發現個繈褓中的嬰兒,竟然還活著。趕緊抱著嬰兒跑去報告隊長。隊長歎了口氣,下令說:“埋了!”大姨走到坑前,說什麽也不忍撒手。隊長過來,從她懷裏接過了嬰兒。
“全村都病死了,真不知道那個嬰兒怎麽活下來的。”大姨停了停,“...隻是最後也沒能活下去。”七十年過去了,說到這裏,老人眼裏仍盡是惻隱。我趕緊轉移了話題。
難以責怪當年的那位隊長,醫療隊不會有哺育的條件,其它村莊不會敢於收留鼠疫村裏出來的嬰兒,也很難確定那嬰兒不帶有病毒。
加繆的一句名言正在國內網上反複出現:“Tout ce que l'homme pouvait gagner au jeu de la peste et de la vie, c'était la connaissance et la mémoire." (人們從瘟疫和生活的賭博中能夠贏得的,就隻是知識和記憶。)
4.
我回國頻繁,每次都會帶上一些當年收藏的書籍。在葡萄牙的卡蒙斯廣場,我想起來自已有一本葡中對照的《卡蒙斯詩選》。這次在母親處的書架上找到,與另幾本書一並帶到了酒店。
除夕年夜飯後,回到酒店。電視上奶牛老費的澳網比賽不出意外地被春晚擠掉。於是坐在酒店床上隨意地翻書。
這本《卡蒙斯詩選》倒也特殊。我大學一年級時某日在第一教學樓門口遇到兩位學長向匆匆過往的學生們贈書,由是到手。它是為了紀念卡蒙斯逝世400周年由社科院外文所和葡萄牙古本江基金會聯合出版的。沒有出版社,沒有書號,版權頁也沒有印數和定價,是非賣品。估計印出後一部分書分到了西語係,在哪個辦公室沉睡了幾年,終於係裏決定贈送給感興趣的學生們。
今年元旦時我從裏斯本的伯特蘭書店購買了葡英對照的《裏斯本詩人》。開卷首篇是卡蒙斯的《愛是燃燒著卻無法看見的烈焰》。三十多年前,我就是在這本《卡蒙斯詩選》裏第一次讀到那首詩的。
5.
非常時期的微信群自是愈加忙碌。不少群或早或晚都發起了捐款捐贈。我的那些群裏有三個動作最快。
首先是個“在商言商”群,平時不問政事,沒人在這裏吵罵,沒有人貼標簽,也沒有人每天孜孜不倦地轉發大同小異的帖子,或是念念不忘地要給別人啟蒙。這個群資源豐富、做事爽快。捐贈出手時,供應鏈仍然極其充足,接收渠道也順暢。
第二個是個朋友群,有這樣的群規:“當作事實(轉)發的帖子,若被證偽,在群裏道歉後閉關三天,以為思過。言論自由不等同於言論不負責任。大群裏(轉)發帖子先經自己大腦分析思考,這是本群成員的基本素養,也是對諸位朋友的尊重”。群裏平時有很多討論乃至爭吵,但是基本上就事論事,相互尊重。
這個群的捐贈經過,與第一個群基本一樣。一直沒有任何爭論。大家心照不宣,現在是同心協力的時候,反思與辯論事了後再說。
近來,這兩個群(轉)發的基本都是可核實的有用信息,如:
或在非常時期希望找到幾刻輕鬆:
第三個是個同級不分係的大學同學群。在若幹個大學群裏,這個群屬於...很活躍的,經常在國外醒來一看,已是樓高千尺。我曾經向這個同學群的群主建議過前麵提到的朋友群群規。群裏商議的結果,把閉關思過三日改成了發紅包,用金錢購買話語權,深得了美國民主的精髓。(哈哈,玩笑了。磚瓦免砸。翡翠瑪瑙隨意。)
這個群捐贈行動在大學群裏最早。大家一路罵著、反罵著、對罵著,倒也做了事情。
6.
經過了當年的非典,國內都理解疫情的嚴重。大街上遊人零星,胡同裏更十分空曠。隻在大柵欄附近的櫻桃斜街東口遇到了北京街巷裏春夏秋冬常見的一幕:
此刻,“觀棋不語真君子”對於那幾位不戴口罩的就又多一層含義了。
餐館仍有營業的。而這家公然謝絕來自當時已知疫區的客人:
入夜,前門大街彩燈絢爛。
正陽門也一如既往地雄偉壯麗。
隻是,沒有了熙熙攘攘的 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這些色彩竟平添幾許寒意。
7.
回到巴黎後兩天,我離京乘坐的那次航班停飛。
為那片故土、那片父老親友生死於斯的家園、那片孕育了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紅樓的地方祈福。
七月心腸慈善。正如你所感歎的:“人間有太多無奈和遺憾”,其中絕大多數,不存在挽救、不存在補償,也沒有記錄,沒有在曆史裏留下哪怕極輕至細的微瀾。
“不貼標簽,不給人啟蒙”和“言論自由不等於言論不負責任”的都是朋友群。可惜我那些大學群多數都是整日裏標簽棒子亂飛。:-)
小時候受外祖母影響,對佛教感興趣。大學時聽過白化文先生的關於漢化佛寺的講座,略知了漢化佛寺的曆史變遷、以及廟內一物一器一姿一態背後的若幹趣味文章,就更以逛廟為樂。(白先生有《漢化佛教與佛寺》一書。當年講座內容,盡在其中。)
您姨媽關於東北鼠疫的回憶,應該寫進曆史書裏;那個嬰兒的結局讓我淚目,感歎人間有太多無奈和遺憾。舒兄的大學群素養之高令人敬佩,“不貼標簽,不給人啟蒙,言論自由不等於言論不負責任”,可以借來作為寫博的基本原則:)
腦補高個油膩大叔在地鐵站彎腰俯首被年輕女警“手槍”直指額頭的樣子,哈哈。
最喜歡和佩服的,是作者平和,理性,含蓄的態度和口氣。如果說以前我還沒有達到蓬萊閣描述的那種敬仰,這篇博文讓我達到了。
另:感謝點點對於那首狄金森的提醒!!!再想一下,譯文中當下的敏感詞還不隻一兩個 -- 菲兒也提醒了。我把那首詩刪掉了。再謝。
原來聞香到佛羅裏達去了。在迪斯尼玩其實蠻要力氣的,一天下來,覺得與整天 hiking 大致相似。:-) 祝愉快!
北京的冷清讓我想起幾天前Epcot的人滿為患。
時不常就在京滬有三維點的重合。說不定哪天就在時間軸上也碰上了。:-)
這裏看著很眼熟,我猜舒兄住的也是粵財JW萬豪吧:)
說來慚愧,我是因了這次疫情,才讀到伍連德當年的不朽功業。那位法國著名醫生,由於自已的固執,不戴防護設備去看望病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卻也向世界證明了伍連德是正確的。
再感孤陋的是不知道那首歌。回頭去查。
高鐵、地鐵忙起來了,排隊測體溫可是會挺費時的。
你照片裏的北京,彩燈下的清冷。你沒有探百花深處做一回良人(好像一首與北京有關的歌),尋回的是一縷詩香書墨…
艾瑪,是“一手資料”,抱歉,老是出錯字。
圖片有一種“夜幕下的哈爾濱” 和“黎明靜悄悄”的 意境!
北京的夜景很美!很高興舒兄除了親情,還帶回了精神食糧。